马路上的橙色
2014-08-25索成
索成
腊月第一天,凌晨4点20。
见到记者如约而至,姚树峰却显得惶恐起来,口里不住地囔囔:“这大冷天的……唉!你穿得少吧,可别冻着。”充满愧疚的叹气声中,能体会出这个老实人,竟觉得本是记者主动邀约的采访,完全成了他的罪过。
寒冬的这个时分,白天车来车往的大街,此时空旷得如同时间被定了格。路灯映照下,记者和老姚两个人的身影,好像也受不住这零下20几度的严寒,投射在地上,显出变了形的颀长。
“我们就是扫大街的,有啥采访的。”听让自己随便说说例如待遇、保障之类有什么想法时,老姚憨憨地笑着说,“习惯了习惯了。”
干了10年的工作,习惯了自己临时工的身份,也习惯了自己比城市最低工资标准高不了多少的工资收入;习惯了凌晨三点起床,在茫茫黑夜与扫帚为伴;习惯了穿梭在车水马龙的大街,捡拾人们随处丢弃的垃圾;习惯了大雪过后第一时间上街清扫,即使下班休息在家……也许习惯被忽略,应有的抱怨,在老姚嘴里并没有吐出一丝半句。
在这还未见黎明的暗夜中,这个群体的存在,显然不如他们身上的橙色工装,能透出一种跳脱的醒目。
就舆论而言,并不乏对清洁工人的赞美:“是什么样的力量,把苍老的大地卷成一团棉絮?是什么样的人,从我家门外一直清扫到天涯?”
比之诗句的浪漫,在建国伊始的年代,当清洁工人的典范时传祥被国家主席刘少奇握着手说:“你掏大粪是人民勤务员,我当主席也是人民勤务员,这只是革命分工不同。”,清洁工人的工作价值更被提升到政治的高度。
但即使在特定时代的语境下,现实任人再怎么去想,“一个掏大粪的人民勤务员”也不会使人感到太多的诗意。
好在并未仅仅停留在精神按摩,新中国政府对从事“城市清洁工作的行业群体”采取了特殊政策。据现任北京市总工会副主席,时传祥的儿子时纯利回忆,新中国成立后,时传祥被工友选为崇文区“粪业工人工会”委员。1952年,他加入了北京市崇文区清洁队,继续从事城市清洁工作。“北京市人民政府为了体现对清洁工人劳动的尊重,不仅规定他们的工资高于别的行业,而且想办法减轻掏粪工人的劳动强度,把过去送粪的轱辘车全部换成汽车。”
不得不说,彼时由于生活条件所限,老百姓对清洁工人有着很大的依存度。正如时纯利介绍的情况,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还极为普遍——平房很多,像老四合院里居住的人又多,都是旱厕,掏厕所时气味非常难闻,“父亲就选择院里人少的时候掏厕所,尽量让老百姓少闻臭味。干这行是没有节假日的,哪里该掏粪,不用人来找,他总是主动去。”
即便如此,还是欠缺体面。今天想起,宋丽依然记得工作最初的难堪,“来了就扫大街。那时候好害羞的。我把口罩戴到眼睛下面,帽子压得低低的,不让别人看见。”
在环卫所工作了30年,宋丽唯一自豪的境遇,竟是源于一段特殊的历史时期——十年动乱后,青年人出现道德滑坡。1981年,中华全国总工会、共青团中央、全国妇联等九家单位联合发出倡议,开展“五讲四美”活动。从1982年开始,每年的3月份成为全民文明礼貌月。在文明礼貌月中,北京、上海、济南等城市都有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人上街打扫卫生……种种与“五讲四美”相关的活动在全国各地开展。
宋丽依然记得当时“五讲四美”给清洁工人带来的变化。活动开展以后,清洁工成了城市美容师,讲卫生是“五讲四美”的重头戏。当时不光领导重视,别人看清洁工的眼光也发生改变,他们谈起自己的职业也不再遮遮掩掩。
《人民日报》1981年刊登的一篇报道称,“五讲四美”之后,看不起清洁工的不良风气有了改变,沈阳市环卫系统从机关、厂矿、部队“娶”进356个新媳妇或新女婿。
“五讲四美”活动不经意间改变了人们的生活,可从长远来看,不过昙花一现。当一个社会的物质财富还达不到极大丰富的时候,树立“工作无贵贱,行业无尊卑”职业道德观的愿景,就显得飘渺。
传统观念下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社会心理使然,乃至实行改革开放后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直至后来市场经济大潮来袭,没有技术含量又不会直接创造经济价值的环卫工群体,在一般市民的眼里,他们是在大街上经常看见却不会感到兴趣的人。
如果说上世纪的记忆还有些许亮色,进入新世纪后,现实却愈发沦落。
宋丽目前已是单位的一名小负责人,就整个系统而言,像她这样有正式编制的职工,鲜有还在一线工作。而宋丽手下几十号的一线环卫工人,都是像老姚这样临时工的身份。据调查,单就沈阳市的数据显示,有环卫工1.9万多人,工作在一线的有1.7万多人,其中临时工为1.2万多人,占一线环卫工总数的70.6%。
“看病可以实报实销,不用自己掏钱。单位的劳保福利很好,女职工每月有卫生费,还可以领到肥皂、解放鞋、喝水的小铝壶等等。”宋丽回忆高中毕业后参加社会上的招工,被环卫处录取后,心理也没产生太大的抵触,因为那时候是“吃皇粮的”,作为事业单位的环卫部门,在身份编制、工资收入以及住房、医疗、教育等福利方面,与其他行业的职工比起来并没差别。
为适应中央开展的事业单位机构改革,2000年以后,地方政府逐步缩减事业单位编制。例如在2004年,辽宁事业单位在去年已经精简8万人的基础上,再次精简8万人。5年之内,计划全省事业单位将有30万个编制彻底消失。
宋丽工作的区城管局辖下的环卫所,难说和机构改革大局有多大关联,但近70人的单位,除了13个有正式编制外,其余都是临时工。“原有职工退休后,编制就被上级收回,我们不知道去向。几年能有一个半个退伍兵分配过来,就再没有人员上的增加。”
她向记者介绍,临时外聘人员底薪是1300元,单位给上三险(养老保险、失业保险、医疗保险),算上加班费,加在一起能拿到手里最多也就1500元上下。
这样的状况在全国范围内都很普遍。从北到南,即使在经济形势很好的广州,环卫临时工的基本工资也仅是达到城市最低工资标准1300元。有当地市政协委员认为,环卫工人基本工资至少上涨30%,即1690元,再加上其他补贴,月工资至少要达到2000元才合理。
宋丽坦言相比之下,有正式编制的职工的情况要好些,工资虽也不高,起码能达到2000多元。更重要的是大多不用到一线干活,即使在一线的人员,也是诸如负责管理临时工、维修工具、管理车辆等不需要真正清扫的工作。
但这也仅仅是对比而言的安慰。作为财政全额拨款的公共事业单位,经费来源由市、区财政负担。记者在调查中了解,上级财政拨付的项目款项,到了区级政府常常有被打折扣甚至挪为他用的情况。
据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职工讲述,环卫所的人事管理权下放到区,并按照核定的包干基数由市财政全额下拨环卫所年度环卫事业经费。市里在2002、2003年先后对市直机关、事业单位在职工作人员岗位生活补贴和离退休人员生活补贴,进行了两次调整。按照环卫事业经费拨款比例计算,2002至2007年,他所在区的环卫工人生活补贴经费778.4万元,由市财政全额拨付。“钱拨付下来,区里却拿去修跨河桥了。”
这不是个例。在缺少行政问责制,缺乏权力监督之下,中央政府向民生倾斜的执行理念,常在落实过程中被地方政府大打折扣。中央财政大学财政学院教授曾康华表示,站在国家的角度,政府的职能是配置满足广大居民所需要的公共产品和公共服务。但事实是,在地方财力趋紧的情况下,与之相关的经费,往往会被挪为他用。
“后来由区财政向区内环卫工人兑现,发放每人每月250元的政策性生活补贴,但2002至2009年的生活补贴一直没有补发到位。前段日子补发下来,我还是借了退休人员的光。”宋丽说自己毕竟还没有退休,更多时候选择忍耐,而环卫所的退休人员会到省、市上访。
听起来心酸,可像姚树峰这样的临时工们更为悲催,因为根本没有哪个层面来关心他们的收入和待遇。“我老伴也干环卫工,我俩干了快10年了。”姚树峰说,当年夫妻俩从农村老家来城市,年纪大也不会什么技术,只能选择“扫大街”。
几年间,老姚一直在城乡接合部租房住,一间10平方米的小平房住了一家三口人,“儿子还没结婚,好歹要给他攒娶媳妇的钱。”生活的拮据似乎他已习以为常。10年前两人工资加一起还不到1000元,10年过去,现在夫妻二人的工资能有2000多元。可生活费用的持续高涨,“好像是翻了一番的工资收入”,只能维持一种最低限度的生活。
从农民身份到城市安家,没在过体制内庇荫只有打零工的经历,让老姚承认自己“穷是穷了点儿”,其它倒没觉得委屈。因为当上了小班长,每月还额外多了50元钱的岗位费,老姚甚至感到一丝满足,“吃点苦不算啥,在农村还没这条件呢。”
唯一有些抱怨的是,自己班里8个人,其中4个人有不同程度的智障。这让老姚很头疼。日常清扫还好说,赶上下雪过后去扫雪,班里另外几个工人常会因为多出了力气,而把怨气发到老姚身上。老姚说自己有时候也不想受这闲气,但想想50元钱的岗位费,转头还得继续当这个班长。
宋丽对记者并不讳言,她这个所里的临时工的组成,有像姚树峰这样农村进城的打工人员,还有极个别的城市无业者,剩下大部分的临时工,在精神或者身体上多少都有些问题。
从她的潜台词可以体会出,也只有他们,愿意应聘这份肮脏、劳累、单调乏味和贬低身份的工作。更残忍一点,与其说他们习惯和麻木了个人尊严受到伤害,还不如说他们也许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遭遇的不堪。
采访中,见到来所里领取冬季工作装的母女二人。宋丽介绍说,女人的丈夫老早就去世了。女儿20多岁,出生后就发现智障。这位母亲每天凌晨3时和女儿起床,两人步行半小时到所管路段开始一天的工作。为了不让女儿跑远,这位母亲就带着女儿教她学扫地、捡垃圾。从小到大,女儿唯一的玩物就是瓶盖子。
“工资福利低、生活待遇低、社会地位低,但凡‘好点儿的人都不会过来干。”宋丽强调“三低”指的只是些体制外的一线环卫工人。她认为像2012年,哈尔滨环卫系统面向全国公开招聘,被录取的448人中有7名研究生,吸引力在于是编制内、不用为五险一金发愁。“他们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环卫工人。”
在一个善意稀缺的社会环境下,“三低”的一线环卫工群体“自我漠视”的同时,也被别人轻视,他们常会因为劝阻路人别乱扔垃圾被打被骂。最累最脏的城市清洁工作,由这个社会里最弱势的群体承担。本是赠与城市干净明亮的环卫事业,却没有一点光彩可言,完全成了最底层“族群”的聚集地。
而各种廉价的荣誉,像哄小孩的棒棒糖一样随处可见。
在这北方的冬季,城市繁华的街口,楼体悬挂的巨大的LED大屏幕上,也会闪过“向除雪一线的环卫工人致敬”的问候语。据统计,全国已有10多个省、市、自治区的400多个城市,把10月26日定为“环卫工人节”。
给人类个体、或是社会整体能带来最直接产品的行业,人们习惯赋予其美丽的比喻:比如被称为“辛勤园丁”的教师,被誉为“白衣天使”的医生,还有被赞为“城市美容师”的环卫工人。只是和前两者相比,在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的转变过程中,在没有怀着良心和善意的医疗产业化和教育产业化的进程里,不能拉动经济却为社会提供公共产品——环境卫生的制造者——环卫工人,没有凭借的滑向失落。
这种滑落表现得异常决绝。在当下社会,农民工被欠薪都知道去上访,也有政府、工会出面帮助协调解决,而“很多都有智障”的环卫临时工们,比农民工群体有着更加弱势的基因。
“不好好学习,就去扫大街吧”,类似的警告,想必很多人在“少壮不努力”的阶段都会曾经耳闻。从人性角度出发,可以肯定地说,没有谁天生愿意去从事环卫工这样的工作。
就社会群体而言,人的能力是有大小差别的。相应的社会分工,也必定与受教育程度、技能培训、甚至人生机遇相关联。而对于行业的天然属性即为公共产品的制造者,比如环卫工群体,当他们愿意安于一个具有高风险、高劳动强度、恶劣工作环境的岗位,政府、社会都应给予他们补偿性的物质回报——这份劳动所得不应该仅是维持温饱,而是可以体面地生活。这不只是经济上的意义,更具有广泛的社会意义。
这也已成为世界上很多现代国家的共识。俄罗斯总统普京在《真理报》上写道:“一个国家不能变成弱肉强食的动物世界,一个国家的执政文明,就表现在对弱势群体的关怀上,而不是表现在富人有多富,也不表现在经济增长的数据。”
面对环卫行业现状、问题的解决,可以继续建立强制性法规和经济、行政手段;继续加强宣传,提高全民的环卫意识,共同来维护城市的清洁优美;加速发展我国城市生活垃圾处理产业,实现生活垃圾处理的无害化、减量化、资源化……
但首先需要展现的执政文明,一边随着三公经费的压缩,一边国家财政可以向公用事业费用的支出做出一定程度的倾斜,先把一线环卫工人的收入提高起来,对于一个具有良心的政府和社会而言,应该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