吧人
2014-08-21婧婷
婧婷
吧人
汉语词典上说,“吧”,乃“供人从事某些休闲活动的场所,有的兼售酒水、食品,如酒吧、氧吧。”其实,世上还有一个地方,也是一个吧,那儿什么都不售,但有一些能维系生命底线的东西。
这个吧没有营业员,只有一个不务正业的吧主,吧门一天24小时开着,吧主绝大多数时间都处于离线状态。这个吧的主人,他的脸上、身上、心上,这些场所,究竟都藏着什么样的生命密码?
一
李艺说:吧弟啊,我是“迪欧卡”,“研磨时光”酒吧的主人,哥哥想与你合作一把,有空了聊聊吧?
王尔说:吧哥好!我是欧阳倩,姐姐打算捐献你两台电脑,你对我这个网吧有兴趣吗?
石山说:吧人啊,我是你叔叔“山里人家”,我们游吧你入股吧,只要你愿意加入,你的名气可以折算成股份。
……
谢谢!等我想想再给你回复吧。
合作?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此人非彼人,此吧非彼吧——能一样吗?就像天与地,生与死,虽然在一大半时光里都是各就各位,但还是有不少错位,甚至倒位的时候。
平均两天接到一个电话,等接到第八个时,我不免在心中感慨,这电话打得真是时候。要么在雪天的午后,要么在晴天的黄昏,要么在雨天的夜晚。不管是故意还是巧合,总还算合了心意,选对了点。
人生有时候就是奇怪,昨天还是一个人在这个城市孤孤单单漂泊呢,今天倒是叔伯兄弟姐妹都有了,也就只差没人喊我老子,认我儿子。
记者的电话前几天也是一个接着一个,说真的,我暂时还不想接受任何媒体的采访,即便是有空也不愿意,我只想在一个清静的地方呆一会儿。这倒不是我讨厌记者,相反,我很欣赏他们身上那股秉然无畏的正气和那种探本求源的精神。但是,我这个活生生的人却不愿意成为一个死标本,被圈个圈儿定义在某个道德领域里。
我承认,我是干过不少拿不到桌面上且见不得人的事,但是我问心无愧。当然,人怕出名猪怕壮,我这个徒有虚名的人更心虚。除非万不得已,我是不会轻易见记者的。再者,我每天从上到下一身休闲,长得也很大众化,没有一丁点明显的标志,记者也不容易发现我,即便是走在大街上。我怀疑,我就是造物主不经大脑思考就随便捏造出来的一个玩意儿,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凡夫俗子啊。
“滚吧”……“来吧”……我知道故事是何时开始的,但我却不知道故事何时结束。就像我知道我是何时出生的,却不知道何时死亡一样。
一切都在夜的怀抱里睡了,而我的脑袋却格外地清醒。在这个时刻还没有进入梦乡的人,要么是满脑袋装满美梦要么是满脑袋装满问题十一点钟的月亮高高地挂在树梢,微风轻轻拂过面颊,坐在阳台上的树影下,看万家灯火一盏一盏地熄灭,我觉得没有比这更适合思考的时候和地方了。
古叶也总是在这个时候悄悄地浮上我的心头。她有时成熟得吓人,有时幼稚得可笑。古叶算不得超级美女,但她让人看起来舒心,接触起来暖心,回忆起来欢心。我的思维,也总是在这个时候脱离轨道,要么是越想越乱,要么是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而后,另一副面孔接着就浮现在我的梦里。圆圆的脸蛋两旁很自然地垂着一米左右的卷发,一副黑边眼镜架在睫毛下方,巧妙地遮住了她那双能洞穿秋水的眼睛。她的全身,从里到外,可以说没有什么很特别的地方,唯一与常人不同的,就是她的思想。
她是我的大学美学老师。
她一直都懒得去评什么教授。
她从不像其他老师一样未上课先点名。
她的课从来都是座无虚席,即便是选修课。
她身边的朋友从十八岁到八十岁不等。
她今年五十岁。
她到现在还没有结婚。
她的名字叫辛语。
在我接触过的所有女人中,她是精品中的极品,是从幼儿园到大学中我最崇拜的一位老师。四年大学,我在课堂上所记住的印象最深的一句话就是辛老师所说的:“丑陋”,淘汰小丑,成就大美;“逆境”,摧毁失败者,成就成功者;“浮躁”,让轻浮的人浮起,使深沉的人沉醉。
从她的第一节课开始,我就悄悄地喜欢上了她。在她的背后,仰慕者、追求者、暗恋者,肯定不止我一个。为了能够让她牢牢地记住我,从我认识她的第一年开始,鲜花也好,短信也罢,我每年都会在教师节第一个给她送去祝福。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一直分不清哪个是我,哪个是白丁。
一个一直在我心中被当作人生导师的人,现在,我很想找她聊聊这些吧主们打给我的电话。几个晚上过去了,我思绪一直很乱,也就一直拖着没去找她。突然,在一个周末的晚上,一条短信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悠闲地从我的手机里跳出来:开门,送你一根“鸡毛”……
打开门,果然是白丁。我问:“鸡毛”呢?他说,接受完我的“采访”再给你。
我说,可以,但是,不管我们今晚说什么,你都不能在报纸上透露一个字,也不能写到小说里,你要全部把它们烂到肚子里.我亲眼看到过,有时候,有些人,他们连正规出版社出版的正史都不信,偏要钻到什么小说里去挖掘一些叫作事实真相的玩意儿。
白丁看我的目光就像看一个庞大的怪物,他的眼神很显然不是疑问,而是质问:光天化日之下的事为什么非要藏着掖着呢,莫非你是一号通缉犯?
他盯着我的眼神看了半天,看后他还笑了笑。我问他笑什么,他不说。他还是一直不停地笑。我问他是我生得好笑还是长得好笑,他说,都不是,是你活得好笑,你一个大男人,即便现在是冬天,你也不至于一层又一层比一个女人滚得还严实啊,由表及里——我明白了……
那好啊,既然明白了那就请回吧,我说,我看你这个记者不仅是神仙,你还神经。大街上,广场上,公交车上,穿着暴露的人多着呢,你干嘛非要在黑夜里到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旮旯里看一个同性呢?太阳情绪稳定,莫非是地球发烧,骚劲儿传给了你?
“白色的东西需要在黑夜里看,黑色的东西需要在光天化日之下看,一则为消毒,二则是清楚。”他用调戏的眼神盯着我说。endprint
“你真不应该叫白丁,你应该叫鸿儒!先喝杯热茶吧,关上窗户,秉烛夜话,说吧,你今晚来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也用调戏的眼神盯着他。
白丁说,我想听你一个时期的故事。我问,哪一时期?他说,毕业初期。我说我明白了,你是来捅我心灵深处最痛的伤疤,是来绝密的地方挖掘我从未公开过的秘密,是来看我最尴尬最落魄时的一幕幕。
白丁朝我诡秘地笑笑。他说,算你聪明。
夜幕已经降临,我说,你竖起两只耳朵听吧,我今晚讲到哪算哪。
二
白雪在天空肆意地飞,北风在心头疯狂地吹。
这样的午夜,你不会想到,风雪中有一位处于准断奶期的大学生还在街头流浪。
“先生,我们这里是‘滚吧,而不是救助站……”听到这句话后,我瞟了一下那个保安,而后就狠狠地挖他一眼,离开了周围看热闹的人群,离开了这个让人恶心、寒心而又痛心的地方。
走后我不禁感概:冬天除了一颗心是热的,其余都是凉的。现在,心也凉了……
“哥们,下次再见面就轮到我对你说滚了……”如果他把话说得再难听一点,我真把这句话砸他脸上了。
其实,我是最讨厌从滚吧里发出的伪摇滚声音的,当然我不知道那声音背后是否还藏着别的什么。在我的概念中,它的喧闹只会让喧嚣的不夜城更加狂躁。这些浮躁和狂躁症患者,除了想就近暂时躲避一下房东的追债,我还能想从你们这里得到什么救助?!我只能在心底谩骂。
我滚了,我不知道自己该向哪里滚去。此时此刻,对于我来说,三百二十二公里外的父母的身边是一个家,两公里外那个十几平米的出租屋也是一个家,但现在哪个家我都不敢回。
前天晚上,我刚在电话里给父母说过:我又找到了一份工作,我最近很好,我住的地方也不错,我手中还有钱,我的老板也不错……总之,这是一个美好的城市,好像如果在这个城市里混不好就是我不好似的。
这边骗着父母我有钱,那边骗着房东去借钱。最糟糕的是,我明天还要继续去找工作。这样的滋味,连死神都说不准确,但我却觉得这是上帝对我一个顶天立地、四肢健全、智商正常的男子汉最大的考验,通过了是英雄,通不过是狗熊。选择在自己,没人干涉,没人强逼。
从2006年到2010年,我总共干倒闭了五个小公司,要么是单位违法经营被查封,要么是老板携巨款而逃,要么是单位被金融危机的风暴吹飞了。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三个公司,是人家把我赶走了。要么是单位精简人员我这个没有工作经验的新手被裁掉了,要么是因为我做事做人太较真老板看不惯……这样反反复复找工作的日子,我习惯了,上瘾了,爱死了,恨极了。
当与第八个公司拜拜后,我越发感觉到了自己的孤单。想想房东讨要房租时那鄙视的眼神我就揪心,看来我今晚真的没法回去了。我本想就近去同学辛枫或者白丁那里躲避一晚,可脑海里却一直萦绕着“置于死地而后生”这几个字。最后,我就向着那条在冬夜里比自己更孤单的洛河走去了。
洛阳是千年帝都,是牡丹花城,一条洛河从市中心悠悠流过,洛阳桥、牡丹桥、王城桥、西苑桥、瀛洲桥、凌波桥,从东向西诉说着洛阳辉煌的发展史。望着这寒夜里、路灯下、树枝上那火红的牡丹花,读着半空中那处处写满“洛阳欢迎您”的热情标语,我在想,如果在这样的时空里还感觉寒冷的话,那一定是我的体温调节器出了问题。
洛河两岸的林荫小道,这是一条多么神奇的路啊,在这条路上,走过热恋者,走过失恋者;走过成功者,走过落魄者;走过跳河者,走过施救者……我在绝望之际来这里干什么?寻死?不。更确切地说,我觉得应该是想在麻木的人群中寻找刺激,以便让自己在寒冷的冬夜里更加清醒。
沿着洛河边的洛浦秋风园向南跑去,顺便说一下,这不是脚步在撒野,而是灵魂在发疯。跑了二十多分钟,我渐渐感觉到了温暖。这个时候,对着头顶的枯枝和树上的飞鸟,我自言自语了一句:只有自己能温暖自己!
我在洛河边坐了下来,昏黄的灯光下,一条十四五厘米的小鱼翻着白肚在河边飘着,不知它是在装死还是真的死了,这个时候,我就捡起一个树枝向河里晃悠了一下,结果,那鱼摇着尾巴优哉游哉游向了远处。
我笑了:人到了倒霉的时候连鱼都敢调戏你。
我随后骂了一句——鸟鱼!下次见到你就是在锅里了!
走了没几步,我又看见一条翻着白肚的鱼在河边飘着。与刚才那条长短、胖瘦、颜色都非常接近,我想,这绝对不可能是刚才那一条了。我手里的树枝又伸向了河里,神奇的一幕出现了——鱼儿摇摇尾巴,连声“拜拜”都没说就跑了,就连那逃跑的姿态都与刚才那条一模一样。
我彻底绝望了——这是什么象征?
下一次见到这条鱼不是在锅里,还是在河里。而我,却像一条在锅里被现实蒸煮的小鱼。
在西苑桥下躲过一个寒夜,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在晨光中,我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和错乱的思绪,来到了涧河桥身边的洛阳市人才交流中心,一家家招聘单位沿着涧河的西岸从滨河路延伸到九都路。我走了两个来回,两个来回过后,我心里有数了:“芒果”!
这年头,找一份销售工作就像在空气中呼吸一样容易。其实,我本来就是三流大学里的一流销售人才,在学校时,理论课成绩那是没得说的。这份工作,我觉得应该是可以轻车熟路就能够驾驭的。
2月14日送情人,3月8日送女人,8月3日送男人……
六一送孩子,七夕送爱人,重阳送父母,清明送祖宗……
圣诞节买一部芒果手机送一箩筐芒果……日日有特价,天天有惊喜。
我虽然如此精心地策划了这么多对策,但在春节放假之前也仅仅卖掉了两部。日子把人逼到这般地步,我依然选择用微笑面对。其实,对于被上帝甩入深渊的人,笑是比哭更难受的。还没来得及细数这狗日子是怎么爬过来的,转眼清明节到了。
“天堂版芒果手机!老祖宗会用吗?”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从我们的店门前经过,看着清明节本店打出的广告牌,此君不怀好意地笑笑,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endprint
“帅哥,创始人都亲自下去教了,您还操什么心呢?”我知道自己的好运还在睡大觉,但还是抱着乐观的心态积极地微笑着接了他一句。
“好!让我们的老祖宗也时尚一回!”出于好奇和好玩,这位年轻人便买了一部,他刚转身要走,我突然斗胆提醒了一句:“帅哥,买个手机套吧?地下蛮潮湿的。”
“好!”
“帅哥,再买个蓝牙耳机吧?最近下面也出台了新交规,开车打电话抓得严。”我不知从哪来的勇气,又接着问了一句。
“好!”
“帅哥,把移动电源也一起买了吧?这样你祖宗就可以在阴间环球旅游了。”
“好!”本来是给他开玩笑的,没想到他居然又答应了。
“帅哥,买个后备的数据线吧?如果原装的坏了回头祖宗再找你要就不好了,光找你要是小事,叫你送去就麻烦了!”其实,问完这一句我立马就后悔了,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我只有提心吊胆地等待对方回答。
“好!帅哥!麻烦把你的名片给我一张。”他温柔的表情下藏着坏坏的笑。
“敢问帅哥要我名片干什么?”我故作惊讶地逗他,以示为自己多余的问话赔不是。
“帅哥!我烧给祖宗,万一有质量问题我好让祖宗来找你!”他得意地一笑,甩一下他的长刘海儿,潇洒地转身走了,留下我在风中发呆。
我坐下来盯着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傻笑。无意间,马路对面一位乞讨的老人进入了我的视线,我望着他呆呆地看了半天:原来不止人间离奇啊,阴阳两界也这么荒诞,有的死人还玩儿芒果手机呢,有的活人年过古稀竟然还在街头乞讨。
后来的几个月,我的业绩就像都市夜空的星星,稀稀疏疏地点缀着我这半年来的生活。转眼金秋十月到了,在这个收获的季节,芒果手机却因售后服务问题在整个中国闹得沸沸扬扬,销量像抗美援朝战场上的美国大兵,我们那个店也暂时停业整顿了。可我不能停啊,否则就真得喝西北风了。
辞职吧,别干了,芒果手机创始人在地下就不得安息了,我们在地上还能安宁吗。
我的第九份工作就这样结束了。但是,生活还要继续。
我渐渐地听到了由小到大的鼾声,我问,白丁你听着的吗?没有回音,熊孩子,像猪一样幸福地睡着了。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深夜里与他聊这些,就像与自己的影子在交流。
算了,让他睡吧,我也曾经体会过在昏迷状态被人机械推醒的滋味,那是一种比清醒和沉睡难受上百倍的状态。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白丁在午夜里沉睡了,我却走向窗前,在午夜里,在茫茫夜空下,欣赏着百年一遇的流星雨。
三
冬日,艳阳,周五,课堂。
辛语老师曾在这个时空给我们布置过一个作业:有人说,死都不怕,难道我还怕活着吗?也有人说,活着都不怕,难道我还怕死吗?请结合自己的人生经历和人生体验,谈谈你个人的观点。
这样的作业,虽然不在课本之内,但从广义上讲,美学课也是一门哲学课,辛老师这样做并不为过。在课堂上,她总会给我们带来一些教务处的违禁品,比如,探讨活着的意义,生死的问题,还有爱情的问题,甚至血脉延续的问题。凡是社会的热点,人生的难点,历史的拐点,这些人生中很严肃的问题,她差不多都会拿来戏说一段。这样的课,上课打瞌睡的人被同学们称作“倒霉熊”。
全班三十位同学,只有我、白丁、古叶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选择后者。后来,听说法律系某个班的辛枫也选择了这个答案。很显然,只有在这个世界上生不如死的人,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我出生在全国有名的国家级贫困县木川县,我们县GDP的最后一个“0”在新旧县长交替之际像月亮一样,一会儿圆一会儿缺。我们家的GDP在村里从来都是排行榜上的前三名——倒数,一对农民夫妇供应四个(小时候听母亲说还送人家一个小弟弟)孩子上学。这哪里算得上月光族,连日光族也算不上。
白丁则出生在名不副实的全国百强县林县,虽然家家户户看起来是高楼林立,但住在高楼里的他们,很多时候连点青菜也不舍得买,这就是一村村把精神看得比生命还宝贵的红旗渠人。白丁的父亲在外面的建筑队包工,哪月幸运了能挣到七千元左右,但这个数字到了村长上报时就变成了月平均收入。白丁的爷爷奶奶因生前死于食道癌致使家中欠下了十几万元的医疗费。
古叶出生在九朝古都洛阳市,他的父亲是零点房地产老总,她的母亲是一位全职太太。开学那天,她的父母亲一起欢欢喜喜地把她送进了大学。但古叶心里清楚,这两个人的离婚协议早已签好了,只是还没领离婚证而已,他们脸上的幸福都是装给她看的。多少年以前,古叶还曾想以父亲为标本,找一个像父亲一样的男朋友呢。
辛枫呢?通过一位老乡,我和白丁认识了他,而后,我们就成了好朋友。时间久了,我们渐渐得知,辛枫其实是个孤儿。他从小便在孤儿院里长大,他的人生,他所有的幸福,都是一个丧尽天良的人贩子给改变了。如果不是死里逃生半夜逃入荒野,他甚至还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否还活着。后来,他之所以选择法律专业,明的目的是要在未来的某一天能够健全中国的妇女儿童保护法,暗的目的就是有一天一旦抓住了这个人贩子,他能够在不违法的前提下间接地整死他。
因为一道题的答案,我们四个成了铁杆。后来,我与古叶成了恋人。再后来,白丁选择了记者,我则沿着地球的轨道在天空下地面上周游,辛枫为了无数与自己命运一样的孩子而选择了律师。
大学毕业那年,当古叶拿着毕业证回家向父母报喜时,没想到到家后她第一眼看到的却是父母的离婚证,古叶儿时那一对世界上最幸福的夫妻散了。在这之后,她就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轻轻地来,悄悄地去。
后来我从辛语老师那里得知,古叶的父亲叫古吧,古吧名下有一个古玩店也叫古吧,古吧的女儿古叶现在已经出家为尼了……当得知这一消息后,我满世界地打听古叶的下落。最后,在一个与少林寺隔山而望,名叫永慈庵的地方,我找到了她。
我搞不懂,但我必须去弄个明白。我拿着白丁给我的那根“鸡毛”,还有自己身上带的作家协会的会员证,大模大样地来到了永慈庵的门口。endprint
“施主,男士止步!”一位年轻的女居士拦住了我。
“居士,我是特殊客人……”我同时拿出了两个证件给她看。
“请问施主,你来这里是……?”
“我想采访几位这里的女居士,写篇报道发动社会人士为咱们捐款,这是工作;顺便再写一部关于女子出家的小说,这是心愿。”
“阿弥陀佛,施主请进!”
那个让我日思夜想的人,尽管她从头到脚都让我在灰一色的人群中无法辨认,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走到她面前我停下了,我盯着她看了半天,心中五味杂陈。我想大喊大叫,走上前去一把抓住她,把她抱起来狠狠地扔出十米远,然后再把她一手抓过来紧紧抱住。可是,我知道我现在的“身份”,我清楚我现在所在的场合,我整个身体几乎是在颤抖地忍耐着。
我闭上了双眼,季节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秋季,一片火红的枫叶在空中飘来飘去,她一会儿飘到海边,一会儿飘到山间,一会儿飘到沙漠……到最后又飘到了我的手心,我轻轻地接住了她。
死去元知万事空,古叶她还活着,可这一切对于她来说不也是空的吗?我知道,能来到这里不容易,这也不是一般人能真正做到的,但是,如果这样空活一场,那古叶的生命不就真的处于“真空”状态了。
再说了,至于这样吗,我曾听一位朋友说,郑州有一位花和尚,天天开着豪车,领着一帮美女花天酒地,像很多邮局一样对自己的身份不负责任。
古叶这样做不是我愿看到的,我应该把她从真空中拉出来,让她这个真实的人在真实的世界上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地在人间走一回。
“你为什么选择出家呢?”我与古叶在寂静无人的地方并排坐下,我直接开门见山地问她。
她一句话也不说,看着她温柔中夹杂着幽怨的眼神,我知道,她放不下滚滚红尘,毕竟,她的人生还没有真正开始。
“如果你仅仅是为了脱离世间恩怨而出家,那只会烦恼未消,恩怨未了,青衣才着身,伽蓝变红尘。”听完我的话,她依旧没一点反应。
“做不到精进修行最好不要出家,出家人接受众生多少供养,日后就要度化多少人,否则,小心堕进地狱求出无期!你别以为出家什么都不管,念经诵佛就一切OK了……”不管我说什么,她都是一言不语。
“这儿有什么好的?父母把我们送到这个世界上不是让我们逃避的,而是让我们去面对的,不管天怎么翻,地怎么覆,风怎么变,云怎么幻,我们都要学会面对。”不声不息,她依然像个木偶似的。
既然是带发修行,我知道古叶心中一定留有一块儿地方,她在等待着什么。看来一下子就把她从这里拉走是不可能的,我得给她一个思考的时间。
我把所有的采访装备放在她身边出去了,我在里面把所有能涉足的地方都转了个遍,我想找这里的住持帮我一起劝劝古叶:家中亲人离不开她,她不能呆在这里。我在尼姑庵里转了几圈找不到住持。她究竟去哪了,没有人知道。
我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一位看上去四十来岁的丘比尼给我指了指外面的网吧。我明白了,而后就朝着门口右侧一间不显眼的房子走去。
在这青灯古佛为伴的网吧里,二十台电脑无一台闲着,我不禁在心底感叹:这家老板真有商业头脑啊!在与老板娘的闲聊中得知,住持上网是免费的,这里大概有六十位比丘尼,如果按照比例算,这里的电脑利用率是最高的,可称得上全国独一无二。这个尼姑庵能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我想我没必要请住持帮忙劝走古叶了。
“跟我回去吧?”她摇摇头,眼神飘忽,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似的。
“你难道不想自己的父母吗?”她又摇摇头,但眼里多了两滴含着的泪水。
“你也不想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吗?你知道他有多么思念你吗?”她不吭声,但两行泪水落了下来。
“我要走了,但我还会来的。你难道就没有一句话要跟我说?”她抬头看了我一眼,但还是一句话也不说,坐在那里也不动。
我拿起采访设备欲走,这个时候,她站起来,擦干泪水,给了我一封信,但还是一句话也不说,表情极其平淡。
“网吧都开到尼姑庵了,你觉得除了自己的内心,这个世界还有你可以左右的清净地方吗?”我盯着她的眼睛说完最后一句话,她轻轻地点了一下头,还是一句话也不说,然后挥手与我告别,转身,停下,像一颗钉子一样在原地定了半天。我看不见她转身后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她转身后的心情。
我把信装进包里,然后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去。
坐在回去的车上,我慢慢地展开古叶写给我的信。
四
风依旧。月依旧。我不能依旧。
走出大学的校门后,一晃几年过去了。我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在所有的人看来是一事无成,但我却觉得:没有比这样游荡的日子更能让我真切地体验生活了。
我爱你1314!这不仅是男女相爱时常说的一句话,这还是洛阳市洛南新区一个小区的名字。我对这儿的向往,不亚于在大学时对女朋友古叶的追求。
2012年1月2日,本小区举行了奠基仪式。这一天,当地的《1+1人才报》发布了一条启事:洛阳市洛龙区零点房地产旗下某楼盘是一个主要针对“80后”的小区住宅,从今日起开始征集小区名字,望广大读者积极踊跃地报名参加,如有幸被采用者奖励五千元现金……
这不是瞌睡了送个枕头吗?我拿着报纸在涧河边坐下了。看着涧河里的杂草也在随风起舞,我便立即站了起来,而后就拿着报纸直奔售楼部了。
“如果你想被录取的话就穿着西装去吧,这样正式点。如果你没有的话,我可以帮你从丐帮里弄一套。”白丁在电话中不怀好意地提醒我。我说:“莫非又是你想抓个什么新闻点吧?咱俩同窗四年,同房三年,难道你还不了解我吗?”“瞧你那熊样儿,哎,人家想不想要你还是另一回事呢,显摆什么啊。”白丁又不怀好意地笑了一声,他不再说什么,而后就神秘地挂了电话。
到了售楼部,我拿出那一版的报纸,并找到那则启事和他们的负责人。我说,我不但为小区想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名字,我还策划了一个配套的售楼方案。如果你们愿意,我有一个前提条件,那就是让我成为你们唯一的售楼员。当然,如果你们觉得不行,可以不用,我什么也不说,现在就走人。endprint
一个自称是零点地产售楼部乔经理,年龄大约在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对我说,那你说说看,什么名字。我说那不行,我一说出口这个楼盘就会一下子在全国火起来,到时候你们再不认账,那我就赔大了。她说,你如果不相信可以拍个视频作证。
我说,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小区名字叫“我爱你1314”!2013年1月4日交房!也就是比你们的交房日期推迟四天。购房合同里附带一个《爱情契约》!这个契约的具体内容我已经想好了……
这时候,一个男的,一个五十多岁的男的,一个老总模样的男的,悠悠地走了过来,他看看我,又看看乔经理,而后对乔经理耳语几句便急匆匆走了,好像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忙的人似的。他走后我突然有个感觉:这个人不像一般的地产商,我从他的眼神里似乎看出了一点个性。乔经理看了我一眼,接着就与我聊了起来,聊了半天也没谈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莫非就是为了证明我没有卖房子的工作经历。
带着一脸的沮丧我回去了,走过一条诱人的小吃街,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美国狗肉串!——中国钓鱼岛特产!免费尝试!……美国狗肉串!——中国钓鱼岛特产!一元一根!”虽然囊中羞涩,我还是跟着长长的队伍等了半个小时,买了一根。一位进城卖串串的农民伯伯还喊着爱国的口号呢,我一个大学生的良心更不能被狗吃了。
第二天,我接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电话,一看一串“8”,我就知道是零点房地产售楼部的。牛人啊!市委书记都不敢用的电话居然被这鸟弄走了,而且还是光明正大地用。在按下接听键之前我骂了一句。骂完我又觉得自己缺德,人家掏钱买的,关你屁事啊,有本事自己也弄一个去。
挂断电话我才知道,原来是白丁这个微博控在网上放了一个定时炸弹,他居然像神仙一样一路跟踪,把我第十份工作应聘的全过程拍下来发到了他的腾讯微博上,零点地产售楼部的电话快要被打爆了,我还纳闷这怎么会这么快通知我上班呢。原来,他几万个新闻圈里的同行在片刻间居然都知道了。不但知道了中国第一个且唯一一个以“我爱你1314”命名的80后社区,而且还知道了一个叫石文的人。
从住所到单位售楼部大概一个小时的路程,走一个小时的路去上班倒不算什么,可是,能算出点什么的是我每次都要从“滚吧”的门前经过,一天至少一个来回。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觉得,中国应该设立一个南京大屠杀纪念日和一个抗日战争胜利纪念日。
又一个日出日落,“我爱你1314”几个粉红色的大字被高高地挂在小区的上空,在太阳下闪着五彩斑斓的光环。我拿着一份《爱情契约》去找乔经理,我说我要申请“专利”,我要她签字同意。她拿着看看,而后又看着我笑笑,她问我灵感来自哪里,我说是有关部门的一个“统计”。我记得原话是这么说的,据吃饱撑着的无聊组织统计,改革开放三十年来,升值最快的是住房、墓地、二奶、乌纱帽;贬值最快的是爱情、道德、诚信、人民币。
乔经理很爽快地签了字,可刚走出她的办公室我又突然折回来了,我说,“1000元定金=10000元房款!另有《爱情契约》等着您……让升值最快的贬值,让贬值最快的升值!”我问她,我可不可以在爱情契约的封面上放两句广告?
她说,可以!又说,石文你口气不小啊,你还不如说……还没等她把话说完我又接了一句,我说我还想说,让“灵魂”等等“神九”,让“GNH”等等“GDP”呢。
“帅哥,拿笔、纸、计算器,帮我们算算10-6-202总房价……”这个时候,一男拉着一女走了进来,女的冲着我说。
她男朋友朝她横了一眼,她调皮地笑笑,然后朝男朋友耳语了一句:你是真帅哥,他假的。尽管她声音很低,但我还是听到了,我笑笑,装作没听见,就赶快为他们让座。
男的起身去看小区的效果模型图了,女的坐在我对面,她对我发话了:把那个东西拿来,快!你明白的……作为男人,在新婚姻法实施以后你终于干了一件对得起女人的事。她朝我笑笑,我立即递给了她一份《爱情契约》——
一、我爱你一生一世!天地为证!
二、我永远是你的,我的一切也是你的。
三、如果我背叛了我们的爱情,在不违背法律和道德的情况下,愿意接受你的任意惩罚;否则净身出户,除了我之外,我的一切还是你的。
……
她看着契约偷笑。我看着她偷笑。我还在嘴里小声嘀咕着,有个性!
看完她迅速物归原主,她问公证人是谁?我说一个律师、一个记者、一个我,这个是与购房合同一起签的。聊了大半天,三天后,在签订购房合同和公证人签字时,我特地介绍说,这位是我们聘请的律师顾问辛枫,这位戴墨镜的同志是晚报记者白丁。
“你……能摘下……墨镜吗?”女客户问白丁。
“我眼睛最近出了点问题,不想在美女面前献丑,能给点最起码的自尊吗?”白丁看着女客户说道。女客户笑笑,而后指着我和白丁说:“不好意思,我也是好奇,我只是觉得你俩除了被遮住的眼睛之外,其他哪都长得一模一样。”对于这个问题,辛枫也一直很奇怪,他甚至开玩笑直接提出让我和白丁去做DNA鉴定。我也觉得奇怪,但还是一直埋在心底,我想等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再去带白丁见我的父母。
不管怎么,合同的事第一步算是敲定了。下一步,不管你走不走,不管你如何走,你都要一步步走下去。其实,我并不想逃避什么,我只是想让自己的人生之路尽量避免重复。
“零点地产首席置业顾问石文QQ号:5211314……青蛙大学的师弟师妹们学着点!”这是白丁在他的微博发的第二个关于我的信息。消息发出后不久,售楼热线成了记者专线,几千网友回帖,说白丁与我故意炒作。
我想同在一个城市的辛语老师她应该也看到了,她会怎么想呢?她最关注的四个学生——古叶把自己冰封起来深深地沉了下去,辛枫在律师圈里悄无声息地干着惊天动地的壮举,而我和白丁则在网络和现实的上空沸腾出漫天的水蒸气。
五
“低调!低调!白丁啊,就算你不怕记者证被没收,我也怕被网友们炒糊了呢。”我不住地提醒他。endprint
“石文你懂什么啊,故事刚刚拉开序幕,还没有真正开始你就叫停,我们的‘理想国还建不建了?一边歇着去吧,该你出场时哥们我会提醒你的。”停了好半天,他又追加了一句:“那是通往一切禁区的通行证,但它也是一个精神的枷锁。”
其实,说句实在话,我本来是不想走这种最低俗的大众路线故意炒作的,但想想那个一直盘踞在我心里的“滚吧”,心一直在纠结着。不过,我想,如果能用最低俗的脚步走出一条高雅的路,这也不失为一种艺术。
“洛阳十佳爱心地产商”颁奖典礼的前一天,乔经理电话告诉我,她与古总在古巴出差,要我去参加这个大会,并说为了接地气,颁奖地点定在牡丹广场,全民均能到现场观看,并安排说让我多带几个同事助威。我本来是不想去的,后来又一想我的“来吧”,我就一点也不犹豫了。
在会场,我见到了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一身休闲、一副墨镜的我,在一群西装领带面前显得极其另类,我像个乞丐似的,没有人把我放在眼里,有的甚至对我嗤之以鼻,似乎我根本就不该来参加这样的典礼。其实我个人感觉这样挺好的,这样倒是吸引了更多人的眼球。多少人想千方设百计追求与众不同,可一旦到了让他与众不同的时候,他就不自觉地又想返回去走大众路线,而我,不愿这样。
想人云亦云不难,做人云亦云不易。奖还没颁,领导的话还没讲,记者与一些人就坐不住了。面对着一大群人,一个头戴帽子,眼戴墨镜,嘴戴口罩的记者对我展开了连珠带炮的语言轰炸——
记者:请问“零点”是你的人生纪元吗?
我:我的人生还没有真正开始纪元。
记者:你觉得是零点成就了你还是你成就了零点?
我:是你们记者与网络成就了零点和我。
记者:你对现在的职业满意吗?
我:我喜欢别人称我为无业游民。
记者:下一步打算干什么?
我:继续卖房子。
记者:我是说爱心计划。
我:好好孝敬一下我的父母。
记者:然后呢?
我:筹集资金,成立个家。
记者:结婚?
我:不。
记者:那又是什么家?
我:“来吧”!也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去的地方。
记者:资金如何筹集?
我:麻烦你帮忙呼吁一下,希望在座的各位菩萨能赞助点。
记者:别的渠道呢?你不觉得这个太俗了吗?
我:我一个神偷朋友出了点事,一笔脏款正不知该往何处打发,我想过滤一下,黑钱白用,不过还是希望这笔脏款能与各位菩萨那纯洁的赞助款“和谐”一下……
记者:你话里有话?
我:你真是知音!
记者:你难道不怕被卷进一场……
我:我一个无业游民怕什么?
记者:你明明是零点地产的售楼部经理。
我:那是暂时的,说不定等你采访结束老总就把我赶走了。
记者:你不留个账号吗?万一有人捐款呢。
我:我就打算留你的呢,你是记者,不是红十字会,大家相信你。
记者:你想让我来帮你……?
我:对啊,谢谢!
记者:你的“来吧”打算选在什么位置?
我:九都路与王城大道交叉口。
记者:那儿有个“滚吧”,你打算与他们对着干?
我:不!各干各的。
记者:你打算怎么干?
我:我想请你用镜头和文字见证。
这个时候,记者的手机突然响了,他告诉周围的人和我,“银行大厦失火了,我得在最短的时间内过去采访,这个未了的采访下次再约。”在人群中央,不管怎么我成了焦点,你说我耍猴也好,你说猴耍我也罢。总之是深深地吸引了一圈人,吸引着他们站着一动不动地瞪大眼睛看我答记者问。
自从我开始给白丁担任业余助手的那一刻起,严格意义上说,应该是自从白丁给我“鸡毛”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把这跟鸡毛的作用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地步,要么在必要的场合我配合白丁,要么是我冒充白丁拉个朋友一起出去活动,反正是让它尽量一刻钟也不闲着。在这个真假难辨的世界,在这个扑朔迷离的世界,是非有时候虽已颠倒,但黑白似乎还没有完全错位。
据说,医学上有一种药方叫“以毒攻毒”,人病如此,想必社会病也当如此吧。“以浮躁治疗浮躁”——这是不是也算一方良好的“镇静剂”呢?我不是华佗再世,更不是鲁迅重现,但我相信,世上一定有这种药方。
我一直在寻找,一直在熬制,也一直像神农氏一样亲口尝试,但始终没有找到最有疗效的灵丹妙药。也许,人与神就注定只差那么一小步,隔着两个世界永远追不上的一小步。
人们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其实,两个男人也能上演一出绝版。当人们四散离去,辛枫出现在了我的手机里,他一时不方便打电话,我俩就在短信里聊开啦。
“今天你们俩表现不错,我请客祝贺!”
“谢谢!”
“想何时聚?”
“随便。”
“想吃什么?”
“随便。”
“想在哪吃?”
“随便。”
“想喝什么?”
“随便。”
“想活不想?”
“随便。”
“想死不想?”
“随便。”
中午,白丁提出去吃黑鱼,辛枫请客,他随白丁,我随便,午餐就这样定了。辛枫干好事干到底,午后本打算在他们律师事务所办公室小憩一会儿,可是还没等躺下白丁就发问了:“下午你俩都没事吧?”
辛枫说,我是没事,但我想问你是什么事,私人游戏还是工作任务?
我说,我下午也没有事,你随便怎么安排都行,只要不是与你一起去亡山脚下的某个黑区暗访就行。endprint
白丁说,先回答辛枫的问题,是私人游戏。再回答石文的疑虑:你对我是说“随便”在前,“只要”在后,所以我就给“随便先生”随便安排了——下午劳驾二位陪同本记者到石文所猜的那个地方走一趟。
午觉醒来,三人各自拿着自己的墨镜、帽子等道具,白丁开车载着我俩,我们就一路朝着亡山脚下劳教所邻近的一个村庄走去。大约半个小时后,我们就顺利到达约定地点,把车开到离劳教所比较远的一户村民家里,在下车前每人戴上自己的墨镜,然后就开始工作了。
我们六只耳朵倾听,没有一只不竖起来的:劳教所里的人员,阶级颠倒,人格错位,黑可变白,白可变黑;这里没有罪大罪小,只有钱的多少;劳教所里商机无限,被劳教的人员是摇钱树,谁干谁发,大多数情况下不干也发;一百个“警官”,一百个“劳教”,一人看一个,向上级汇报工作时还是劳教多警官少……这是什么世道?!……
录下我们所需要的东西,拿走我们所需要的材料,我们三人带着一个深深的疑问回去了。回到市区后,我们并没有回家,而是再一次不约而同地来到了洛河边。
太阳回去休息,而我们的脑袋还异常兴奋,在夜晚的洛浦秋风里,我们一起顺着河边走着,一前,一中,一后,每次当我们的生命中遇到重大的波折或转角,辛枫、白丁、我,三个人都会相约在洛河边走走。看看这事儿在旁观者的眼中,在我们的一生中,在千年洛河面前,这到底能是多大个事儿。
走着走着,白丁的脚步突然停下,他急切地说,后天部门老大让我陪同他去参加一个重要的采访,劳教所这个事需要我们亲自去走两趟,这事就拜托你和辛枫了,你俩,一个律师,一个“记者”,混进去应该没问题吧?
辛枫淡定地笑笑,我也向他抛去了一个坚定的眼神。白丁拍着我俩的肩膀兴奋地说,很好!后天我们同时进行!对方那里为“来吧”的筹备捞点善款是没希望的,不过反正我们握有重要的证据,大不了实名举报这帮鸟人……
我激动地抱住了白丁:“哥们!真是知音!想一块儿去了。如果对方闹出个事来,找你们头儿开除你,这事就算到我头上,你可以脱得一干二净,我一个无业游民我怕什么;如果对方不反咬我们,我们就实名举报,拿到奖金后筹办来吧;如果对方怕事闹大,官帽难保,找我们私下和谐,我们就暂时答应下来;如果对方私下和谐后继续肆无忌惮,我们就让他在不留名的情况下为公益慈善出点血,然后再实名举报。”
我与辛枫在约定的时间出发了,但这次不像上次——我摘下了墨镜——俨然一个翻版的白丁。我在想,这一次要去的地方又算是什么区呢?黑区?灰区?白区?禁区……
“哥们,黑区!”辛枫大声提醒我。
其实,管他是什么区呢,对于一个连死活都“随便”的人,对于一个差不多算是一直生活在灰色地带的人,人生还有什么黑白之分吗。
六
圣诞到了,迎接圣诞老人的不是白绒绒的雪花,而是漫天雾霾。洛阳的纸不贵了,而口罩倒是越来越畅销,畅销得把第一个中国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的《生死疲劳》远远地甩在后面。
城市的天空变了,大道变了。其实,我也变了。在这个模糊而清晰的世界里,一切都在变。但究竟是谁改变了谁的生活?在同一片雾霾里的我们,谁也说不清楚。
“我爱你1314”小区的最后一个购房合同在2012年的圣诞节前夕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古吧改变了一小区年轻人的生活,我很羡慕,我也想给这个世界带来一点点的改变,以此证明我曾经在这个世界上走过一招,留下了一点什么。但我清楚地知道,古吧是古吧,我是我。
这一晚,我邀请辛语老师、白丁记者、辛枫律师小聚。辛老师看我仍是一副学生时代的装扮,性格和言谈举止也没多大变化,就很不解地似问非问、似训非训地说了一句:“都毕业好几年了,你怎么还是这副‘德行?你到底是拒绝成熟还是压根就不成熟?”我嘿嘿一笑,我说:“老师,我最大的变化不在外,而在内。”我还给她用指头点点帽子下、脖子上那个玩意儿。
菜陆陆续续地上着,酒一杯一杯地斟着,话一句一句地聊着。我说老师今晚你亲眼看着的,我现在一点酒还没沾,白丁和辛枫可以作证,我现在所说的话都是实话真话清醒话。
老师说,请讲。
我说,几年前,站在“滚吧”门口想躲避一下房东的我,曾经被九都路和王城大道附近那个滚吧的人赶走。现在,我想把赶走我的人赶走!我想搞一个“来吧”!筑一个爱心小屋!找回一个无业游民最起码的自尊!
老师说,很好!
辛老师犹豫了半天,她接着吞吞吐吐地说:“石文……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不是这个赶走你的人,你还会这么强烈地去开一个“来吧”吗?
我说,会的!辛老师问我为什么,我说,即便不是这个人,我也会的,只不过,那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接着,我就给辛老师讲了一个故事。
十几年前的一个风雪之夜,当时我还在读高一,大哥、二哥帮母亲在家里准备着可怜的年货,我和三哥在村口等父亲。这个时候,已经有鞭炮声由远而近,零零星星地响起,但是我们还没有看见从Z城归来的父亲。我们冻得哆嗦,后来为了抵御外界的寒冷,我们就在雪地里跑着跳着,让自己动起来。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学会了如何安慰自己,学会了在没有光明的岁月与自己的眼睛相伴,学会了在没有温暖的季节与自己的血液相拥。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一辆破机动三轮嘟嘟地、忽明忽暗地越来越近,我们没想到是父亲,直到三轮车在我们面前停下。父亲从车上卸下他的行李,我看见父亲从口袋里掏给人家五元钱,而后三轮车又嘟嘟地走了。父亲问我们冷吗?我们说不冷。在白雪的映照下,我看见了父亲满脸的愁绪。到家后,我从母亲与父亲的谈话中得知:父亲他们这帮农民工没有要回被拖欠的工资,他们在紫荆山桥下睡了一夜,他们已经两天没吃饭了,他们连口热白开水也难喝到……那一夜,不!那一年,我们家就是这样过来的,看到春晚里歌颂农民芝麻开花的节目,父亲气得把我家那个破电视给砸了。endprint
辛老师点头,半天不说话,眼神飘忽地盯着旁边的一盆滴水观音。
心中的一片阴云散去,脚步越发轻松,大家各自散去,我也行走在回家的路上,在这漆黑的午夜里,我的躯体和灵魂都在自由地游荡。
2013年1月4日,对于零点地产和所有的业主来说,这是一个意义非凡的日子。
这一天,一对对恋人乔迁新居,各自搬进了“我爱你1314”。
这一晚,古吧约我在洛阳市一家名叫“研磨时光”的酒吧谈话。
我这人真实得就像一粒米,一根葱,一叶菜,任何人每天都能切切实实地品尝到,但极少有人知道它的成长过程。见到古吧,我开门见山,直言不讳:古总,今晚的主题是什么?
古吧说,随便聊聊。
我说,好!我早就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他说,请讲。
我说,这么多年来,最让你得意和失意的事情是什么?
作为一个地产商,我很庆幸自己赚了不少钱,但我的自控能力太差,我在金钱中迷失了方向,我对不起妻子,对不起女儿,对不起父母,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唯一对得起的就是政府!我失去了人生中最宝贵的东西。
说完这些,古总停顿了半天,他像自我揭丑似的说道:还有一件事……我觉得……自己干得……非常愚蠢……
什么事?能说来听听吗?也许这只是你自己的一己之见呢。
你知道,在洛阳,在地产界,我古吧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但是,在文化界,在一个人面前,我连个龟孙也不是。洛南新区我开发的“精神家园”别墅,卖给一般客户那是九千多一平米啊,我留了十套给洛阳的几个著名作家,三千一平米,每套一百二三平米,而作家李亦甫直接回绝我,他说:我不要!
后来我就私下偷偷问他,我说,李老师,是钱的问题吗?如果真是钱的问题,那就算我送你的,你搬进去吧?尽管如此,人家还是不容置疑地一口回绝说:我不要!
在这之前,我还觉得我是多么富裕、高大、伟大,可是,在这之后,我才发觉我是多么贫穷、矮小、渺小。后来想想也是啊,这不等于李嘉诚给我说:古吧最近生活困难不?日子过不去的话,哥给你捐点款吧 ……
古吧的脸色渐渐暗淡下来,我正眼看了一下西装革履、一本正经的他,他斜眼看了一下不修边幅、吊儿郎当的我。他笑笑,我也笑笑。我不知道他笑的是什么,他也不知道我笑的是什么。
接着,他给我讲了一个他小时候的故事,是他年轻时一个与我的父亲类似的故事。只是,到后来,他比我父亲有胆有魄,他成了富一代,我父亲仍是贫一代。我父母在乡村平静而幸福地生活着,而古吧则是结了离,离了结,再离再结。
我在心里骂了他一句“你这人就是犯贱”,我虽然猜不准他自嘲的苦笑里究竟隐藏着什么,但我想,应该会有一层意思是我心里所骂的。他说希望我不要重复他的路,停了一会儿,他问我今后的路如何打算,我说我想去对得起你对不起的。他的表情里立即掠过一丝惊喜,但他却点头不语。
我给他讲了我的痴痴情深,讲了我一直未画上句号的初恋,但我没说是古叶,他的表情里掠过一丝更深的惊喜,他还是点头不语。我又给他讲了“来吧”及其背后的我,他迟疑了一下,而后说,现在还不是考验人类良心和整体自觉的时候,我这一举动至少提前了几十年。我笑笑,摇摇头。
在这个不经意间的举止中,我发现古吧的眉宇间轻轻地闪过一丝什么,具体是什么,我猜不透,但我觉得他的心中一定发生了什么变化。
两天后,辛老师约我在她家相聚,她问我“来吧”筹备得如何了,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否。我说,有,方案有了,地方还没。毛老师说,人民路最南端有一间二十平米的地方,你尽管用,别的不用管;对了,还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公益电影、公益讲座、公益音乐会、公益书展,从今年春节正式开始,每周末在以前的滚吧,也就是现在的学吧,定期举办!
我问:所有市民免费?
她说:所有公民免费!
“滚吧摇身变学吧?”
“是的!政府投资还是私人投资?”
“私人。一个慈善家。”
“他是?”
“古吧!”
我愣住了:“他还有别的话交代吗?”
辛老师说,有!他说,他早就知道你和古叶的关系,他还知道,你们还彼此深爱着对方!他说,只要你能与古叶快快乐乐地、恩恩爱爱地走过这一生,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我感到很可笑,我能让他做什么呢,我做好我自己该做的就已经很知足了。他是他,我是我,她是她。虽然情谊交织,但人生的路还是彼此平行的。
一轮皎洁的圆月高高地挂在树梢,对着夜空的月亮,我还能说什么呢?——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元旦已过,新年未到,大街上以往熙熙攘攘的人群渐渐少了,人们都在寒冷的冬雪中急着往家赶,似乎晚回家一天就要被时光甩在后面似的。夜色越来越浓,我迷迷糊糊地躺在午夜的床上,思绪开始翻飞。
“两米三。再来!”
“两米五。还有一次机会。”
“两米八。好!”
“老师啊!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跳远为什么以后脚跟所在的位置为标准,而不是脚尖所在的位置?”
“我也想问,可不知问谁啊,因为这是规定。”
“一个国家前进的步伐为什么不像我们体育达标测试的跳远一样?”
在接下来的几个夜晚,便是我一个人的独坐。从月缺到月圆,从月圆到月缺,一个月过去了,2013年2月2日,在这个成双成对的日子里,我在凌晨两点悄悄地挂上了“来吧”的招牌,橙底白字,这很容易让人想起冰心女士的小桔灯,想起一个雪白的世界。没有鲜花,没有仪式,没有掌声,没人剪彩,没人祝贺,没人恭维。
第二天,古吧在外地给我打来了一个电话,他说:吧人啊!我送你一个镇吧之宝,你猜猜会是什么?我说:一尊菩萨。他说:对!但也不全对;还有一朵莲花,水晶的。挂了电话我不免感叹:古吧真是知音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