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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黄缸的度量

2014-08-21陈孝荣

牡丹 2014年8期
关键词:苞谷棉袄外公

陈孝荣

在农家所有的容器中,黄缸是最默默无闻的一件容器。它始终蹲在一个角落里,不发出任何声响。它唯一能做的就是大肚能容,能够容下农人的丰收、快乐和他们的殷实,更能容下无边的寂寞,和岁月对它的打磨。更多的时间,它就待在角落里被人遗忘,只与寂静为伴。只有当它和丰收握手的时候,它才会露出快乐的容颜,高兴那么一会儿。但是那个时间却非常的短暂,就是秋收以后的那么几天时间。当农民们把收回来的粮食晒干扬净之后,装进它的大肚子之中储存起来,它就又得回归到寂寞的状态中去了。被人想起的时间也非常短暂,就是农民需要食用、喂猪,或者是出售粮食的时候,他们才会走近它,打开黄缸的盖子,从里面挖出粮食。那个时间最多也就是几分钟的时间,当那个盖子被合上的时候,它就又处于了被遗忘的状态。但是我们从来都没有看见它露出过痛苦的神色,也没有听见过它的任何抱怨,它就一直默默无闻地待在那个角落里。不过现在,我已经知道它处于极度的痛苦之中,因为现在的黄缸已经没有了任何用处,它们大多劈掉做了柴禾,或者是从房屋中搬出来,放到屋外烂掉了。这其中的原因,就是现在农村已经很少有人种那么多粮食了,大家都愿意涌到城市去打工,挣现钱。即便种粮食的人家,一般也只是满足于自给自足。那些种出来的粮食,也一般不食用,主要是用来喂猪。因此,无论是苞谷、红薯,还是其它的粮食,都无需储存起来了。喂过猪后,粮食就几乎所剩无几。因此黄缸失去了它的用武之地,它作为用于储存粮食、丰收和幸福的容器,再没有了它应有的作用。现在农民们最大的幸福,就是装在口袋里的钞票,或者是存在银行里的数字。粮食在农人的心目中,已经渐渐地淡去,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背影。他们思维的天地里,只留下了一条道路。那就是有了钱就有了一切。钱是通往任何一个方向的通行证。只要手里有钱,随时都有粮吃。没有粮吃了,只要有钱,去附近的商店就可以购回大米和白面。这就是黄缸之所以痛苦的主要原因,尽管在它们的词典里,能容是它们最重要的一个词汇,但是它们容不下被抛弃掉。

我记得我们家曾经有那样一口大黄缸的。它的大小需要四五个大人才能围抱,装的粮食够我们一家吃到第二年接春荒的时候。但是我们家的那个黄缸也同样消失掉了,只是在我们家与其他的人家有所不同,因为我们家里并没有人去外地打工。留在家里的父母仍旧以种地为生,他们照样把那些田地种上苞谷、土豆、红薯等。我记得我小时候,当生产队里给我们分了粮食,我们将那些苞谷——扭成苞谷籽,然后放外面的晒席上晒干,就装进了那口大黄缸里。我们的兴奋和黄缸的兴奋,都是同时出现的,当大人们把晒干的粮食背到楼上倒进那口大黄缸的时候,听到粮食在黄缸里发出愉快的声响,我们心里的快乐也就盛开了,我们就跟着大人一起上楼,去看黄缸里盛的粮食多少。那个时候,我们总是情不自禁地将我们的小手伸进那些粮食之中,粮食在我们手里摩擦时,就像是发出的轻声的细语,令我们心里愉快无比。因为有这个大黄缸给我们装着粮食,我们心里就不再慌了,就觉得非常的有底气。倘若粮食吃完了,大人们吩咐我们去黄缸里挖粮食,我们都非常愿意去做。因为听见粮食倒进容器之中所发出的那种轻快的声响,在我们听来就像一首音乐一样,令我们感到非常畅快。可是我不知道,我们家的那个黄缸为什么就消失了?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二十多岁的时候我就离开了我的乡村,每年也只是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回到老家一趟。可是有一年我回去的时候,却发现我们家已经没有那口大黄缸了。望着那个空空的角落,我内心的失落在不停地翻腾着,洪水一般冲开了我最美好的记忆。记得小时候,每到生产队里分了粮食,幸福、安宁和忙碌也就进到我们的家。我们一家人就会坐在堂屋里,整夜整夜地在那里扭苞谷。那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刻,我们总是一边扭着苞谷,一边讲着故事,或者是唱着歌。快乐就像是一只听话的小猫,就那么乖巧地待在我们的身边。我们鄂西以产苞谷为主,少量的水稻只够当年吃。我们的主粮就是那些苞谷,因此黄缸里盛着的也就是那些苞谷。那些年还没有加工苞谷的机器,我们把苞谷磨成面,主要是靠石磨。当苞谷面不够了,我们就爬到楼上,从黄缸里挖出苞谷籽,放到石磨里把它磨成苞谷面。所以每一次,当我掀开黄缸盖子的时候,看着那满满一黄缸苞谷籽儿,我的心里就充满了一种踏实感。那种踏实就像大地铺在我的内心之中,它让我觉得日子可以像波涛一样,可以一波一波地向前了。因为手中有粮,心中不慌,粮食给我们打好了最牢固的地基,我们就可以心无旁骛地做我们想做的任何事情。可是现在,那口为我们家做出了重大贡献的黄缸,却在不知不觉中从我们的视线中淡出了。

发现黄缸消失之后,我没有作声,没有追问父母那个黄缸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因为我知道,现在确实不需要黄缸了。但是那口大黄缸却永远地安放在我的内心之中,它那种大肚能容、安守寂寞、永远低调的高尚品质已经深入到我的灵魂深处。

“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这是鲁迅先生说的。鲁迅先生的话透视着深刻的哲理。

路是需要走的,走靠什么,靠一双灵便的腿脚。那么腿脚失去灵便呢?这路还怎么走呢?这是一个令人思考的问题。

还有,腿脚灵便,那路突然断裂,不再叫路,人站在断裂一边,腿脚开始失去原有的胆略。即便前行,也不叫走在路上,倾斜的身躯,迈步的提心与吊胆,构成对行走的威胁。

人的明智是,走在路上,绕开曲折、绕开崎岖、绕开陷阱危途,走出平直,走出平坦,走出便捷的轻松。可事实往往背离着心愿。

你不知你天天走的那条路断了,你和往常一样出门上路,走着走着,眼睛抢先一步看到没有路了,于是大脑发出指令停止了迈动的脚步。你站在路的断裂处,倒退和前行成了你举棋不定的选择。你提前知道你每天走的那条路要断开,你走出家门时,改变了路途的方向。知与不知,只多一个字,只少一个字,却使你有了选择绕道躲避,消除了你的陷阱危途。

盲目与未知有关,改道与预知结缘。人的渺小与局限,分离出诸多幸与不幸。

我挥动着双拐行走了很多年,道路给予了我很多考验。走在街上,突然没路了,平坦的大街这里挖一个壕,那里挖一条沟,横竖交织。这时一个最佳的选择是:返程。这是路途的幸运。不幸的是,走过时街道还是街道,路途还是路途,返程时,一段路已断裂,就像破开了人的胸膛,看见内里的“组成”。原有的水泥路面失去了平坦和完整,碎块聚集,土石聚集,机器轰鸣,镐头、钢钎舞姿翩跹。如果知道走过平坦,回程无路,你是否还会出行?那些年,街道不断被挖膛破肚,修好、打破,打破、修整,街道像一个需要不断开膛破肚的病人,需要经过一次次手术,才可还原其健康的体质、光彩的面容。endprint

日月走过,时光走过,推陈出新。一个旧的县城经过了三番五次的挖掘、填埋、修筑,总算变得街道平坦宽阔、新楼林立,焕然一新,颇具与时俱进的气魄。移动着双拐走在街上,气象万千,神清气爽,飘飘然,总想撂下腋下的双拐,插翅飞上九天揽月。

恍然如梦,这美好的感觉在瞬间熄灭。没曾想,截瘫后残余的那点功能会不辞而别:双拐依然,双腿不再听从指挥。每天困守在倒闭的福利厂几平米小屋,耳听来自街市喧嚣的声音,残体抖动,像受到惊吓,再也无力走出去,感受时代的气息。

这路,眼睁睁在我眼前断了。路还在脚下向前延伸,可迈步的艰难与恐惧,注定着走向前方的路真的是断了。接下来的这么多年,我走的路不再有长度,不再有宽度,每天躲不过的是,必须艰难地移拐挪步走过那段通往厕所的很短的路。

心想,不再上路,就不再有威胁;不再出门,就不再有风雨;少一种行走,少一份艰难。这样的假想,真的是幻想。接下来,居住地相邻的一个单位,很多年不停地修建改造,推倒房屋,推倒厅堂,宽阔的大院挖掘得坑壕遍布。挖起的土石堆积成座座山头。一条路你绕不开,每天必须过去:福利厂与其共用着一个厕所。在那一年又一年的时光中,我每天都在祷告上帝赋予一种功能:只吃只喝不拉撒,或者不吃不喝不要命。

肚子发出警告的时候,我就像大难临头似的惊惧。移动拐杖,挪动不听话的腿脚。看着横亘眼前的沟壕、堆积如山的土石,知道什么叫渺小、什么叫障碍、什么叫困境、什么叫无能。思维分离,豪言遁去。

看着除我之外的腿脚,面对沟壕一抬一跳,如走平地;看着那些腿脚在土石堆上敏捷地走动,我懂得了差别、距离、功能和无功能。一个在工头手下打工的老人,手持一把铁锨,环着土石堆的腰部为我挖开一条临时通道。返回后,善良的老人匆忙将通道用土覆盖,覆盖成土堆自然的形状。这样才可不被工头发现。老人告诉我,他是本地的乡下人,因生活困难,六十多岁了,出来在这河南的工头手下卖苦力挣钱。多年过去,我都难以忘却那个给我不断挖开应急通道的老人。

一块条形木板,横在壕沟的上面,两双手扶着我慢慢地挪过去,又慢慢地挪过来。这样我完成了一次必须的过程。那仅一墙之隔的单位里的看门人,都叫他老王,我尊称他为王师傅。王师傅为了消除壕沟对我的威胁,专门找了块木板。木板,成了他为我搭建的临时通道。今天那块木板已不知去向,王师傅也已回家安度晚年,但我难忘那块踩在我脚下、形成我临时通道的木板,难忘让我度过陷阱危途的王师傅。

2013年,突然的一天,出门,没有路了。门外的路被横着切断了。一块面积不大的地带,原来是缸砖铺地。临近的单位内里已建设完毕,现在轮到这块缸砖铺地的地方。那些我走过多少年的缸砖,已完成了它的使命,一块块翘起,堆积在等待废品处理的角落。

我又无路可走了。困境降临,危难降临。举步无路,携拐站立,满目湿润的土石。邻居告诉我,三四天就好了。十多天过去,二十多天过去,天挨着天向前延伸,阴雨绵绵,水土交汇,一地泥泞。相邻单位的王师傅走了,现在来了个姓杨的师傅。我和杨师傅说:我又到了减吃减喝的时候了。杨师傅说:没事,有我。杨师傅不忍心让我陷入困境绝地,每天那段绕不开并挖断的路,他每次都是连扶带抱,让我一次次越过那一地泥泞的路。

车到山前必有路,或者天无绝人之路。这两句话的含义是什么,它的方向、坐标、质地,到底指向哪里?我想,它的方向是像向日葵一样,始终面向给予人世温暖的那轮太阳,始终指向大地母亲温暖的心脏,始终指向良善的胸膛。

懂得:一些路是必须断的,一些路是必须走的;一些路是可躲避的,一些路是绕也绕不开的。坦途与危途,都是途径之路。你没有危途,剩下坦途;你有了危途,拥有了体验。一个人一条路,路途各异,如高低错落的音符,组成人世的节奏和旋律。

都说好男人是山,阳刚着柔弱的岁月,沉稳着浮躁的四季。

都说好男人是山,悲壮着狂嚣的雷电,简化着征途的迷茫。

自己的高度自己攀登,这是好男人的格言。自己的形象自己润色,这是好男人的警句。

于是,在告别磨难走进磨难而且永远也走不出磨难的跋涉中,好男人用骨头支撑着自己。

除了好男人自己,很少有人知道他们背上的重量,除了好男人自己,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用骨气饲养生命的涅磐。

没有光明的黑夜,好男人用自己的眼睛当作灯盏,没有温暖的岁月,好男人用自己的心脏当作炉火,山重水复的盲途上,好男人用自己的血液当作旗帜,踯躅徜徉的日子里,好男人用自己的汗水当作翅膀。

这是纯粹的风景,随便和好男人握手,都能抓到一把沉甸甸的理性,承载生命的之轻之重。

山登绝顶,好男人为峰。

海行无边,好男人为岸。

土来,蹈之,火来,舞之。好男人用精神茁壮着一句志在千里的格言。超载的负重,压不垮好男人对跋涉的坚持,他们肩着明月顶着烈日驮着历史扛着未来一生都在传唱一首叫做粗犷的民歌。

好男人的真谛是什么?

是滴水穿石的箴言?是集尘为山的绝句?是释放生命的全部热能燃烧社会?还是用碧血丹心浇灌真理之树?

其实,好男人是一种说不出的经典——站立是一座山,倒下是一条河。低头搬得动过去,昂头举得起未来,即使爬着前行,仍然是一条棱角分明的汉子。

多少回,女人的柔弱都淹死在你深深的风景里起伏成幸福的鼓点,把自己的动脉唱成永世奔流的河水。

多少次,失去健康的季节都被你的意志摇滚成一只翔空的大鸟,驮着生存的意义去验证那些流血不流泪的谚语。

没有风景的地方好男人耕耘出风景。

没有花香的地方好男人耕耘出花香。

即使时光风干成干涸的沙漠,好男人也会将脚插进深深的泥层,长成一片繁茂的希望之林。

于是,好男人的庄稼年年茁壮,好男人的命题岁岁芬芳。endprint

都说好女人是流动的风景,文化着生活的空间,艺术着美的园林。

都说好女人是线装的字典,舞蹈着每一个细节,诠释着一种绝美。

借史为鉴。芬芳永远是好女人的专利,深浅着历史的折皱,绚烂着抒情的诗歌。可谁知道:在好女人的背影里,摇魂荡魄的都是牵动生命基因的律动。

多少年来,好女人始终与鲜花同质同量,披着一件美丽的虚名成为男人一生传唱的作品。

何止一次,许多人都乐谈好女人的话题,何止一次,许多人都以拙劣的姿势叩问好女人远行的方向与消息。

其实,好女人都是朴素的作品,铜臭与她们无关,粉饰与她们无关,容颜与她们无关,虚荣与她们无关。

惟有一种归于灿烂。

好女人把苦难读成成功,把挑战读成机遇,把平凡读成崇高,把青春读成财富,把时间读成粮食,不管好女人出自哪一个驿站,她们都能找到一个支点站出一种阳光的形象。

岁月的阵容疯长。

好女人左手生产着格言,右手生产着绝句,肩着美丽的形式和公理,在艳丽的红尘中撑住一半的天空。

在我十四岁那年,外婆因患腰病,无药可医,竟自撒手人寰。全家沉浸在哀痛之中,灵柩前我坐在院内捶布石上,紧紧挽住外公的一只胳膊,好像生怕他也离我而去。外公则变得木讷起来,他痴痴呆呆地絮叨着一句话:“你就这样狠心,撂下我们爷孙俩……你就……”那神情沮丧且凄然。

外公膝下无子,仅一个女儿,那就是我母亲,我们兄妹三男五女,排行老二的我,按父母承诺,过继给外公。外公外婆我们三人相依为命,他们娇惯我唤我乳名龙娃。我们虽和父母仅一路之隔,但毕竟两个锅里搅稀稠。

每个人来到世上,都是匆匆过客,有些人与之邂逅竟擦肩而过,转瞬即逝,有些则刻骨铭心至死不忘。外婆走后,在清理外婆的遗物时,外公含着泪刻意从中捡出一件衣服,视若珍宝,爱不释手。那是一件黑色小领子的、绿色小格子里的、大襟薄棉袄。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抚弄得平平整整,折叠成长方块,无比珍重地放在了枕头下。我心存狐疑。一切都过去了,爷爷依旧到生产队干活,我则上学读书。晚上熄灯后,透过木板隔墙,我听到外公在喃喃自语:“你怎么这就走了呢?你这没福的……”此后每晚入睡前,他老人家总是时不时地把外婆的棉袄放在腿上,睹物思人酷似在和外婆促膝畅谈,与其诉说着每天遇到的人和事。他那守候着外婆棉袄、守候着缘分的小屋里,弥漫着潮湿而又温暖的气息。这种气息似乎承担着岁月带给他们的沧桑,并且还弥漫着余温犹存的梦,这梦维系着他们的一生。所以相遇和回眸都是缘分。

参加工作后,第一个月领到工资三十元零五角,这是我有生以来,凭工作拿到的第一桶金,欣喜之余,破天荒给他老人家买了两瓶宝丰酒(他爱在晚上咕噜一口)、五盒前门烟(不带咀)、两斤糖(免证)。他从枕头下取出外婆的棉袄,恭恭敬敬地放在床上,斟酒三杯,“来!这是咱龙娃买的,陪我喝两杯,高兴高兴……”我两眼一红,喉咙发紧。掌灯时分,我恳求他“爷,咱睡一床吧?”我想借此温暖他。“不!”他抚了抚外婆的棉袄,“你还睡隔壁吧!”夜深了,我没有一丝睡意,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床上、地下,像镀了一层白银,四周显得格外宁静、清澈。良久,传来外公熟睡了的鼾声。我辗转反侧,不能入眠,棉袄啊!假如你真的能和外公说说话该有多好!此时此刻他还能有什么奢求呢?

次日,兄妹们听说我回来了,都聚拢在外公身旁,嘻嘻哈哈逗外公乐。二妹偶然看见了外公枕头下、那个脏兮兮的棉袄,“爷,让我把它给拆洗了吧?看脏的!”外公执意不让拆洗,这个陪伴他度过了21个春秋的薄棉袄,他是怕洗去棉袄上外婆那仅存的一点余温呢?还是怕洗去这么多年来,他对外婆的依恋之情?不得而知。

再后来,母亲悉心照看着的这位耄耋老人,在八十岁上走完了他的人生旅程,无疾而终。弥留之际,他合不上眼,母亲含着泪说,“父亲,你放心走吧!我们会照顾好自己的。”他点点头,但仍不合眼。我忽然想起外婆的棉袄,“爷,你是说我外婆那件棉袄吧?我会安排让你带去的。”他眼睛一亮,微微点了点头,慢慢合上了眼睛。我们兄妹几个不约而同把质疑的目光集中在母亲的脸上,母亲若有所思,一字一顿地说,“这件棉袄是有来历的,50年代初,你外公历尽千辛万苦,放木伐做生意,口挪肚攒、省吃俭用,几次生意下来,给你外婆买了这件来之不易的棉袄,你外婆是含着泪拿在手上的,她把棉袄珍藏着舍不得穿,只有在过年过节时才穿在身上。”母亲顿了顿说,“你外婆常对我说“那不是棉袄,那是你父亲的一颗心啊!”这件看似不起眼的棉袄,却承载着他们朴素的一点情,维系着他们彼此的两颗心。”外公走了,他这个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老人,带着他所希望的朴素的温情和思念,坦坦然然地走了!母亲不让我们大哭,她流着泪说,“让他静静地走吧,别打扰他……”

入殓时,我特意将外婆那件黑色小领子的、绿色小格子里的、大襟薄棉袄,叠得方方正正的安放在外公的衾枕下面。

每当心情不好烦闷的时候,我很少写字。

我不想把自己的不快乐和痛苦带给别人,文字是有情绪的,有灵性,有手感的。我想,写文字,也是有责任的。我们的世界,已经有太多阴暗,丑恶,卑鄙,无耻,和人性的恶,所以,我们的文字要给人心灵以阳光,就像梵高笔下的向日葵,那种张牙舞爪的激情,令人发烫的金黄。

夏夜,我时常穿一件宽大黑T恤,T恤后背缝有一只红色手掌图案,床上放一张小凳,小凳上放手提电脑,盘腿坐在蚊帐里写字。蚊帐上趴满蚊子,挂在外面静静看我写字,那是我深夜最忠实的粉丝。黑T恤上红色的手掌安放在我的左后腰,那是一只有形的手背,贴着皮肤下四处游走的灵感,延伸到我文字的手。黑夜里,我是那黑衣的游侠,衣袂飘飘,黑夜里,我想化妆成谁的造梦师。有时,文字的千军万马在我的手感和意念里,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任意排列组合,呼风唤雨,金戈铁马,纵横千里,热血沸腾,热泪盈眶。有时,文字的豆子滚来滚去,我似那端着簸箕戴老花镜的老奶奶,手拿针线,在簸箕里找出一粒粒豆子,穿在线上,穿成一个素朴的图案,一串回忆的珍珠,一个安详的黄昏,一个意向,一段隐喻。我希望,早晨醒来路过的人,发现它,并且愿意为它停留一会儿。endprint

世界哪里有净土,连珠穆朗玛峰都污染了,人类还有哪里不能涉足染指。香格里拉从来没有具体地址。有博友在链接里链接我的博客时注明:空气一样清新的菊农。我非常感激,并以此自律。我想用自己的文字围起一个小小的花园,干净的花园。有的文字以痛苦还原于痛苦,以伤口裸露于伤口。有的文字则把痛苦冶炼酝酿,流出的是芬芳的陈酿。把自己的心灵作为酒缸,看痛苦在内里起落沉浮,凭眼泪在胸膛温暖冷却,任热血在心中奔涌翻滚。把粗糙的粮食和平淡的水,酿成香醇的美酒。我们要原谅那些丑陋,我们要宽恕那些卑鄙,我们的文字要引领人走向高贵,所以只有回报罪恶以宽容和饶恕,回报苦难以坚韧和忍受,冷风吹出了我们的眼泪,我们要用温暖的手擦去,我的文字就是那沾着眼泪的手背。

我们的心灵要像那土地,过滤了污染和垃圾,流出的是清泉。我们的文字就如有人所说:喝下一杯冰冷的水,然后一滴一滴流成热泪。我们要用热泪去温暖这个越来越冷漠的世界。写作的人,常常是最无能为力的人,对自己无能为力,对这个世界无能为力,只能把自己的身体和热血拧搓成小小的笔尖,一笔一笔地,一滴一点地,希望点下的地方能长出些精神的谷粒,覆盖那些裸露和肮脏,喂养一些贫瘠的肠胃。即使不能点石成金,笔尖勾连的藤蔓上,如果能开出一朵淡红的牵牛花,亦是早晨一个最卑微的唤醒。木心说:文字是一种对抗,对抗外界,也对抗自己内心的黑暗。文字更是一种自我拯救,把自己拯救了,透析干净了,才能流出清泉。自我透析其实也是痛苦的,文字不仅仅是为了那个小我的申诉陈情,文字更广泛的意义是美。

文字属于每个人,文字又从来不属于每个人。《诗经》《易经》都没有具体的作者。那些无我和大我的人才会写出流芳千古的文字。从结绳记事甲骨文,汉字除了是人类精神的DNA,从来都是浪漫唯美主义理想主义的灵魂象形,五千年那些高贵的灵魂就架在一横一竖一撇一捺之上。所以书写汉字时,那些已逝的、书写《易经》、《诗经》、《道德经》、《论语》的手指都会在字里行间的间架结构里鲜活起来,掌握着你的手势和运笔。从来没有汉字这样古老的密码,破译着五千年华人血脉里最神秘的河流。当你下笔时,你就和这河流接通了,与这河流的神性接通了,你不敢投下石子和垃圾,你只想放进花朵。

文字是承载灵魂的密码,当我们破译了那些密码,就走近了那些圣灵。孔子,屈原,那些永不消失的灵魂,是因为他们的文字在人类的精神原野上万古长青。所有被时间淘洗下来的文字都是美玉和珍珠。李白把悲情的人生酿成白云边的月亮,王维让苦难的人生流成石上的清泉,沈从文的边城永远站成华人文字的理想和田园牧歌的丰碑。有了他们,我们才会更热爱方块字,就像热爱母亲面庞一样,这些方块支撑起民族的脊梁,堆垒起我们灵魂的长城。

漫长的人生,飞扬的红尘,让心灵遭受了太多伤害,太多苦难,可是,我们所认识的文字教我们要以德报怨,站在生活之上。当灾难降临,不幸走近,当我们的心灵痛苦得窒息痉挛的时候,要捂紧胸口,用颤抖的手,在我们五千年的文字里去寻找精神“圣经”。我们的手,不要用来还击,要右手翻找,左手轻轻擦去眼角的泪滴。清晨,太阳照常升起,把每一段苦难都慢慢揉进生命里,做一次深呼吸,然后双手在白纸的沙漠上,用文字码出含笑的花朵。

责任编辑 谭 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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