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伤
2014-08-21刘太白
刘太白,湖北潜江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上世纪八十年代毕业于湖北大学中文系。二零零三年开始小说创作,曾在《清明》《长江文艺》《百花洲》《西北军事文学》《芳草》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五十余万字。中篇小说《高音》《幸福像花儿开放》《或许你选择了理想》《野棘坪》被《作品与争鸣》选载,其中《幸福像花儿开放》被《2004中国争鸣小说精选》选载。
走出监舍,强烈的阳光就打在我的脸上,直射得我睁不开双眼,头有些眩晕。定了定神,我才发现院子中央放着两把椅子。显然,这既不是提审也不是放风。判决结果已经有了,不再需要那么复杂。
我正疑惑,哐当一声,押解我的警察将铐住我左手的手铐另一端锁在了一把椅子背上。他示意我坐下。由于手铐的限制,我只能侧身坐在椅子上。我抬起头,才发现一个围着一条大红围巾,背着个大包的长发女人从旁边走到我的面前。她很漂亮,好像在哪儿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你好,伴随着问候,那女人伸过来一只白皙小巧的手。我本能地想要去握住它,却发现自己只是徒然动了动那只断臂。
林祥,这是省电视台的记者,今天来采访你,你要好好配合。警察说完,向那长发女人微笑着点点头离开了。
女人坐在椅子上,拉开背包,取出便携式话筒,原子笔,记录本等物什。噢,我想起来了,这女人是《新闻夜话》的主持人。在我养伤的日子里,我无事可做,只能一天到晚躺在寝室里看那个老掉牙的只能放市台和省台节目的电视。《新闻夜话》是我比较喜欢看的一个栏目。那里面报道的都是些老百姓着急上火的事。介绍事情的大致经过,提供解决问题的政策法律依据,还有专家的评论,政府官员的说法。由于大都采取跟踪报道的方式,很多事情往往报道的第二天就会有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我那时异想天开,觉得我那点事要是让《新闻夜话》关注关注,说不定会解决得快一些,就同曹大宝商量了一下,两个人抱着侥幸心理打了热线电话。电话里倒是有一个温柔的女声答应给栏目组反映我们提供的新闻线索。但从此没了下文。现在,我已是一个死囚,杀死两人,重伤一人。也许他们认为,我的事社会关注度提高了,新闻价值增加了。我值得被他们采访了。
林祥,知道这样是犯法吗?女主持人开始了她的采访。
杀人不犯法?我反问她一句。她一时语塞,只好笑了一笑。
城里人怎么都这样想?陈老板是这样,他的小舅子钱总是这样,法院的赵庭长,劳动局的黎院长,连同这位漂亮的女主持人都是这样。他们认为我林祥一个乡下来的打工仔,天生就只知道傻乎乎地下力气干活,嘴啃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进了城就是苕货一个,法盲一个。他们不知道,我林祥也是高中毕业,只要是我愿意看的书,都是可以看懂的。这位女主持人更不知道的是,我为了我自己的事,曾经大段大段地背诵有关的法律条文。这是一个法盲干的事吗?杀人,预谋去杀人。杀了人之后选择自首,我当然明白我干了什么为什么去干。我心中的怨气直冲云霄。我需要将这口气恶狠狠地吐出来。
我要得到的结果我得到了。在瑞丰印刷厂的门口,陈老板,还有他的老婆,双双手捂自己胸腹上的伤口,靠在那辆象征着他们高贵身份的豪华小轿车旁。他们大口大口地喘气,双腿抽搐,浑身颤抖。鲜血洇湿了他们身下的土地。陈老板的小舅子,那个所谓的钱总,撇下他的姐姐姐夫,一手扪着头部,一手扪着腰间,模样滑稽地向厂区狂奔。沿途扔下他引以为自豪的真皮挎包,高级手机以及精装的芙蓉王香烟。他口里乱喊着杀人啦,救命啦!围观的工人却并不搭理。当时我站在工厂大门口,离他并不远。想想这家伙平日里仗势欺人的走狗样,我本应该追上前去再补他一刀,彻底结果了他。我却长叹了一口气,扔下手中血淋淋的剪枝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打了110。电话一接通,我就说,我杀人了,在瑞丰印刷厂门口,你们快来抓我吧。说完,我顺着大门的门框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就像我面前正在变成死尸的陈老板夫妇一样。
你为什么要进城打工?女主持人问。
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我回答。
她一愣,她是在疑惑我用了追求这个词。
我当然有我的追求。我自以为不是吃饱了饭混天黑的那种人。上初中的时候我曾以全乡第二名的成绩考上了县一中。那个夏天,由于没了暑假作业,我总是跟着父亲。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寄来以后,我和父亲得到了不少乡亲的夸赞。他们说我聪明,肯用功,说我父亲生了一个好儿子。听了这些恭维话。我父亲只会一边嘿嘿地笑,一边谦虚地说,这孩子,这孩子。我则一言不发,站在父亲身后,挺直了腰杆,觉得给父亲挣足了脸面,心中暗自得意。有了这点基础,我上高中的时候曾经努力学习想要考上大学。我想通过最正当最公平的途径使自己晋升为城里人。起五更,睡半夜,饿了啃一个冷馒头,困了打来一盆冷水浸面,我如饥似渴地学习。无奈,我的目不识丁的农民父亲除了能提供给我基本的温饱外,再也不能给我其他的帮助。我上不了补习班,得不到良师指点。面对高考的独木桥,差了那么一点点,我只能中途折返。放假回去我垂头丧气,我想我这一辈子也成不了城里人了。我内心原有的那些蠢蠢欲动的想法都要胎死腹中了。我父亲劝我说,儿啊,农村也有农村的好,那么多人不也在农村过了一辈子?他这么一句话就把我劝得和他一起下了地干上了农活。
我很快就找到了父亲所说的好,那就是佳梅。佳梅被公认为我们林滩村最漂亮的女孩。恐怕在举子河全乡也难找出几个来。喜欢她的男孩多得很。而且,佳梅他们家是村里有名的富户,她爹承包着村里的果园。据说,村支书的儿子要不是顺利通过了乡镇干部招聘考试,早就让他爹到佳梅家去提亲了。按理,我和佳梅的事没什么戏。但我有一个有利条件,我家的田块和佳梅家的果园挨在一起。这样,只要我愿意,我每天都可以见到佳梅。我可以和她搭讪说话,可以帮她家赶一赶闯进果园的耕牛。她到河里打水的时候,我可以帮她把水桶提上岸。但这几乎没什么用,除了她妈说过一句林祥勤快的话外,我对佳梅的追求没有任何进展。佳梅对我也是淡淡的,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倒是佳梅爹看出了一些端倪。一天,我帮她家的果树整枝。休息的时候,佳梅的爹拉我在果树下坐着,掏出烟来递给我一支说,祥子,你以后就靠种这十几亩地过日子?你要想想办法啊。佳梅爹说完就不再理我,自顾自地吧嗒着烟卷。佳梅爹的意思我清楚,他是在嫌我没出息。既然认定了我没出息,他当然是不会把女儿嫁给我的。佳梅爹摆出的这种姿态让我更羞于向佳梅来诉说我的心里话。但我不愿意就此罢休。毕竟,佳梅从没说过厌弃我的话。每次我到果园来帮忙,她总是同我有说有笑的。endprint
机会从来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那个盛夏的午后,太阳的烈度好不容易稍减了一些。我来到田地里,想趁天不算太热把水沟修整修整,以备暴雨来临时便于排涝。旁边的果园很安静,只有佳梅一个人在使用喷雾器喷洒农药。这个时候我是不方便过去的。她正忙着,活又不是重活。再说,我的活也没有干完。我一边干活一边想有个什么办法能到果园去同佳梅说上话。我眼见得佳梅粉红色的身影在绿色的果树之间穿来穿去,却始终想不出办法同她搭上话。我修整完沟渠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我坐在田塍上一边乘凉一边抽烟。突然间就听到小河里扑通一声,然后是一个女声简短地惊叫。我站起身来,果园里已没有了佳梅粉红色的身影。我紧跑一段,来到小河边,就只见到一团黑云般的长发漂浮在河面上,一只小巧的手在水面上划拉。我的心里一紧。容不得半分犹豫,我踢掉鞋就跳到河里。一个鱼跃,我就抓住了那团头发。只用力往胸前一带,佳梅湿漉漉的身子就拥到我的怀中。小河不宽,我只用力划动两下,就抱着佳梅坐在了岸边浅水处。我把佳梅抱上岸,把她仰身放在我的双膝上。佳梅嘴里漾出了一大口河水,然后又是一口,又是一口。终于,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佳梅一哭我就更心疼了,禁不住再一次抱起佳梅轻轻地唤她,佳梅,别怕,我在呢。佳梅这回看清了是我。祥子哥,她眼泪涟涟地叫了我一声,就用双手紧紧地搂住了我的脖子。
佳梅落水被我救起把我们之间的所有障碍都消除了。在这以后我每次堂而皇之地到果园去找佳梅,佳梅爹也不再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有了活总是主动喊我搭把手。最重要的当然是我和佳梅之间再也没有羞于启齿的话。我们很快坠入热恋之中。在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间里,我把这几年来想她恋她爱她的话一古脑儿地向她诉说。每个傍晚,我都和她一起沿着见证我们爱情的小河散步。渴了,就下河去掬一捧河水。走累了,两个人就随便找个草垛靠一靠。
那是一个初秋的夜晚,一轮金月挂在深蓝的天幕上。稀疏的几个星星调皮地眨着眼睛。微风吹过,路旁的小草举着它们的小花轻轻点头。河水泛起细细的银波。我和佳梅靠坐在果园的草垛旁,旁边是她们家新搭建的窝棚。许久,我和佳梅都没有说一句话。我只是看着她那张蜜色的脸。她也看着我。我看见她脸上慢慢泛起一抹红。那红色渐渐加深,我的心跳也逐渐加快,呼吸马上粗重起来。我注视着她的两只眼睛,它们并不畏惧,闪着晶亮的光迎了上来。我再也忍不住,双手搂住她纤细的腰,灼热的双唇吻住了她灼热的双唇。
从那天起,我就决定,为了佳梅,我可以做一切事情。
佳梅并不十分赞成我出门打工。我们那个地方,土地肥沃。加上又赶上土地二次承包和免征农业税的好时光,只要人勤快,过上不发愁的日子是没有什么大问题的。我们婚后的日子是安逸舒适的。在双方父母的帮助下,我和佳梅住进了自己的二层小楼。当然这主要是得益于佳梅爹的资助。按照佳梅爹的设想,他准备同我爹商量,把我们家的十几亩地全部扩大为果园。两家合作,共同致富。他说凭借他的技术,两家人的勤快,大家的日子过得再上一层楼是不成问题的。唉,当初我要是听了岳父的话,听了佳梅的劝,也许就没有今天的遭遇了。那时我想的是一个男人要有自己的事业,不能过寄人篱下的日子。再说果园现在虽说是岳父掌舵,时间一长,免不了要由佳梅的哥哥来负责。虽说是郎舅至亲,但毕竟是两家人。我和佳梅也不能一辈子给她哥打工呐。我心里这样想口里却不能对佳梅这么说。我不想引起佳梅误会。佳梅和我商量同他爹合作办果园的时候,我半天也没吭声。
那天是大年初二。按照习俗,我们这天去给佳梅父母拜年。饭桌上,佳梅爹又旧事重提说起办果园的事。我含含糊糊地说还没考虑好。佳梅爹说,这事含糊不得,农时不等人,已经开了春了,果园马上要平整土地移栽树苗。我说我等两天就给您回话。
因为是同村,我们就不在岳父家过夜。回家路上,佳梅追着问我对果园的事到底是啥态度,我一直不说话。
进了家门,我倒了杯茶递给佳梅。佳梅不接,我不渴。我知道你心里早就有主意,不管是什么主意,你也要说出来听听呐。
我见佳梅急了,才说,我不想办果园。
佳梅说,那你想干什么?办果园有什么不好?
我说,办果园没有啥不好!但我们家不适合,从眼下看,地现在是我们全家的,都拿去合作办果园了,一两年内田里出不了效益,我和你还好办,我爹妈指着什么吃饭呢?再说了,我们两家全部的田块,资金,劳力都去办了这一件事,风调雨顺市场好还好说,要是有个什么不测的事,几家人就都要困在里面了。
我这么一说,佳梅也冷静下来。照你这么说,我们还是和你爹妈一起种地算了。
我说,不,我想养鱼,种地我是看透了,忙上一年,只混得一个肚圆。
佳梅立即说,养鱼好哇,来钱很快,你有技术吗?
我一指抽屉桌上的一排书说,你看这是什么,这几个月来我都把这些养鱼的书看得烂熟了。这都是有关养鱼技术的。
佳梅说,那你还等什么,赶紧找人开挖鱼池呀。
我说,钱呢?
佳梅说,结婚的礼金钱我们还剩下些,我也还有些压箱钱,都拿出来,要是还不够,就去找我爹借一点。
我说,难道我们就没有一点办法,有点困难就要去找你爹吗?
佳梅不语了。
其实,我早就有了自己的主意。春节前,曹大宝从城里回来,我就找过他。曹大宝初中没毕业就出门打工了。他打工的时间长,肯定有经验有门路。我想托他帮我找份工作。曹大宝是我的老同学,他不会拒绝我的。
果然,曹大宝一听到我要出去打工的话,就说,嗨,我还以为你一个高中毕业生放不下架子来呢,不然,我早就带你出去了。
我说,事好找吗?
曹大宝说,我都找得到事做,你还找不到?曹大宝一拍脑袋又说,祥子,我觉得你到我们厂特别合适。我们瑞丰印刷厂虽是个小厂,但从不停厂,工资收入有保障。我们厂常有些写写画画的活,厂里管事的钱总是个草包,自己干不了,想请一个大学生,人家又不愿意来。你考大学只差了那么几分,水平肯定是有的,这些事肯定拿得下来。你不如先和我们一起到厂里去干普工,时间长了定可以把这份差事谋到手。endprint
大宝说得虽然有些遥远,但找一份下力干活的工作看来不是什么难事。我点了点头。
我对佳梅说,家里只有这十几亩地,你和我爹妈种起来也不费什么劲。我到城里只需下气力地打工两三年,攒够了钱就回来。我们把十几亩地全都开挖成鱼池。顺风顺水的话,我们就有能力再去承租像大宝他们这些常年在外的人撂荒的田。要不了多长的时间,我们的日子就像你爹说得那样要再上一层楼了。
佳梅被我说服了。她还答应这几年不要小孩。她说,她要把我们的儿子生在福窝里。
是的,福窝。当时这个词佳梅是脱口而出,但现在看来这词儿是那么遥远,就像做了一场大梦一样。
现在看来,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刻结束于我和佳梅的分别之日。那天夜里,我和佳梅几乎通宵未睡。佳梅很疯。疯完了的佳梅安静地躺在我的臂弯,一动不动。昏晕一片的灯光中,我看得到佳梅微微上翘的睫毛一眨一眨的。她有心事。
哎,祥子,我们不去打工吧。
我说,不是说好了吗?
说好了什么了,你就那么想进城?城里有什么好?
不是城里有什么好,是城里有出卖劳动力的地方。我去是想换回一点资本回来。
佳梅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幽幽地说,太远了。
大宝向我介绍过去阳城打工先要坐汽车到省城,再坐一夜的火车才能到阳城。我说,远有什么关系呢?
佳梅说,那我们就不容易见着面了。
我不作声。我何尝不想时时刻刻守着佳梅。我和她这份感情可是经过生死考验的,来之不易。但深想一想,如花似玉的佳梅跟着我,就是为了死心塌地的把自己同一个毫无出息的人绑在一起吗?如果我只能守住家里的十几亩田老老实实地种植,我能守住佳梅吗?今天的离开正是为了以后长久的相聚。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佳梅当然明白这些道理,所以,我不和她说这些。我和她说起未来的美好。我说我们养鱼致富以后,我要把我们的二层小楼好好装修一下。我要把我们屋后的小院建成一个花园,在花园中修一个凉亭。春天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在花园里一边赏花一边看着我们的孩子在凉亭中做作业。有了钱,我们每年都要出去旅游一次。我要带着佳梅去北京去上海去海南去黄山,看大海逛名山,过悠哉游哉的日子。
佳梅终于被我说得不再情绪低落。这时天已蒙蒙亮了。佳梅起床开始为我收拾行李。其实行李昨晚就已经收拾好了。她在屋里边转悠边寻思,看看我还差点什么。她后来到贮藏室里拿来一把果园剪枝用的工具刀来,递给我说,把这个带上。我说带这个干什么?佳梅说,防身呀。我说,我又不招惹别人。城里复杂,你不招惹别人,别人招惹你怎么办?她不由分说就把剪枝刀放进了我的行李里。
一切收拾停当,天已大亮。屋外传来了大宝叫我去赶车的声音。
你是想了解我的打工生活?
是的。
打工生活都是千篇一律的。上班,下班,吃饭,睡觉。瑞丰印刷厂是个小厂,只有二十几个工人。除了夫妻双方都在城里打工的在厂外租屋居住外,其他人都住在厂里。厂子虽小,活却不少。真正的老板陈瑞丰很少在厂里。他好像还有别的生意在做,一个月也来不了三五回。他每次来都开着一辆黑色的锃光瓦亮的高级小轿车。在厂里负实际责任的是钱总。曹大宝说的不完全对,钱总文字功夫可能是差一点,可这不能说明他是一个草包。他猴精猴精的,我们厂里的大部分业务都是他拉来的。他不时地拿回一些光盘交给技术员。技术员通过电脑排版,然后我们把它们印成各类书本资料。这让我们得不时地加班加点。加班加点无所谓。我们大部分人都住在厂里,随叫随到。我们也很愿意加班。我们是计件工资,多劳是可以多得的。反正留下时间也没用,倒不如用来多赚几个钱。对于钱总,我们最不喜欢的是他的为人。来了客户他是巴结到了极点,满面笑容,敬烟敬茶,一口的恭维话。业务谈定,又是大鱼大肉地招待,又是休闲娱乐。这都好理解,顾客是上帝嘛。上帝来了,还不该敬奉着?但一到车间,他就变了一个人。他总是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硬壳芙蓉王的香烟,抠出一支点燃。嘴里斜喷出一口烟来说,娃子们,好好干,干好了钱总给你们多多关饷。我开始还不太在意。到后来,老是听他娃子娃子地叫我们,我就有些奇怪了。阳城的方言中并没有这样的称呼。我的印象中,倒是在哪本书上看到过,川藏地区的农奴主把他自己的农奴是叫着娃子的。这也罢了,不过是个顺口的称呼而已。关键是你不能让他抓住你的错处。你被抓住了错处就要狠狠地被他整一顿了。我白养活你了。我养着你,你却跟我搞破坏。知道吧,破坏生产是犯罪,败家子。这时候你最好听着,低着头垂着手一声不吭地听着。不管是不是你的错。你要是犟嘴就又要引来一顿。不是你的错是谁的错?我说是你就是你。然后他就双眼圆睁厌恶地瞪着你,好像你是他不小心碰着的一堆牛粪。好不容易,他掏出一张纸巾,捂着嘴擤了擤鼻子,从喉咙里吼出一声,滚。你也只好乖乖地滚了。发工资的时候,你就发现少了个数目。当然,我们不会埋怨他。谁愿意得罪钱总呢?除非你想自己炒自己的鱿鱼,卷铺盖滚蛋。
我第一次见到钱总的时候,他对我还算客气。曹大宝把我带到他的办公室里去的时候,他正仰躺在大皮转椅上,双脚翘在办公桌上抽烟。曹大宝说,钱总,这就是我给您说过的林祥。哦,钱总把脚从桌子上放下来,把香烟从口里拔出来说,听说你差一点就考上了大学?我说,考不上大学就是农民。钱总说,我们厂里可都是要下力气干活的。我说,农民就是靠力气干活的人。我在家里就是个种田的。钱总说,大宝是我的老娃子,他介绍的人总没错,你跟他去先住下吧。钱总对我的考察就这么结束了。我就这样成了瑞丰印刷厂的一名职工。
我们的日子过得非常简单。上班便上班。下了班,大宝就带着一帮人在寝室里面打老K,打输了就在脸上贴纸条。反正厂里到处都是边角废纸,一直要贴到所有参加打老K的人脸上都挂满纸条,像一群长须鬼才罢休。有时候想打牙祭了,就不贴纸条,赌钱。大家只出不进。一直赌到桌子上的钱够大家到大排档去喝一顿啤酒了,大宝就喝令到此结束。大家一起出去吃一顿烧腊。不定期的,我们也有休息日。休息的时候,大家就三五成群地到街上去瞎逛。也不买什么东西,就是看人。大宝就喜欢看姑娘,一路上总是评论,这个姑娘模子正,那个女人屁股圆。大宝说这叫过干瘾。过完干瘾回去就又打老K,然后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我不太喜欢打老K,也不喜欢去大街上看女人。我临进城时,带来了佳梅的照片,放在我的钱包里。心里想得厉害的时候,我就拿出来看一看。看到佳梅的笑脸,我就一切都满足了。endprint
我很快就给自己找到了打发时间的方法,我看书。厂里的残次品书籍多的是,一点也不影响阅读。有的是盗版小说,有的是盗版杂志。当然,也有其它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我什么都看,反正只要不影响上班就行。还真让曹大宝说准了,我喜欢看书的习惯让钱总看中了我,成了厂里的文员。
一天中午刚吃完饭,我正在寝室里看一本《公关礼仪大全》,钱总来了。他一进屋就说,我说你娃子真是个秀才,又在看书。
我问,钱总什么事?他递给我一些资料。这是一本企业的规章制度,我要你看一看,哪一种适合我们厂,你给我抄一个。
我点头答应。我用了一中午的时间,分析综合了这些规章制度,然后根据我们厂的实际进行修改,用钢笔誊正后,下午上班的时候交到了他的办公室。
秀才,秀才,写这么好的字,钱总说。
打这以后,厂里要出什么公告,下什么通知,誊写什么材料就都成了我这个秀才的事。有时候,钱总甚至还带我参加合同谈判。不过,我只是起一个记录要点起草合同文本的作用,并不参谋什么。我做的这些事并不能给我带来什么实际的好处。平时,我仍是车间里上班的一名普通印刷工人,地位工资一点不变。钱总却认为是有变化的。他说,你跟着我写写画画总比做苦力强吧,你还有了社交,开阔了眼界。他是认为他把我从一个干体力活的人变成了一个脑力劳动者,即所谓由蓝领变白领。我不这么看。我体会到的变化只有一点,就是我不再被钱总叫做娃子。秀才这个称谓成了我在厂里的专用名词。
我从未想过要通过在城里打工得到一个什么意外的好前途。尽管钱总曾多次向我许诺要在适当的时机向他姐夫提出让我担任厂里的副总。我知道,这个适当的时机永远不会来临。他只不过是在需要我为他干一些份外的工作时给我在空中画下了一个大饼。而我则同他的其他娃子一样,不想因为忤逆他而减少我的收入甚至失去我的工作。事实上,我打工第一年,全厂只有我没有被钱总扣过工资。我攒下了足足一万五千元,把它们存在银行里。春节回家,我把存折本拿出来给佳梅,指给她看了上面的数字。佳梅当然高兴。
我说,等到明年,本上面的数字就会变成三万,那时候我们就攒够了开挖鱼池的钱了。我们就自己当老板了。佳梅把存折本还给我说,我等着,我们自己给自己打工,就再也不受别人的冤枉气了。
那时候,我把未来想象得太过美好了。我从未想到我会遭遇噩运,而我攒下的这钱竟然成了我的救命钱。
坏事来临也是有征兆的。那一段,厂里老是停电。我知道我们厂用电有猫腻。钱总让厂里的电工想法把电表弄坏。电表转得很慢,有时甚至反转。这样,即使满负荷生产,一个月下来,电表也显示没有多少电。到了月底抄表的时候,钱总递给电力公司派来的抄表工两条好烟就万事大吉了。我提醒过钱总,老是这样做不是办法。我说只要我们厂老是满负荷生产,用点电应该不算什么。钱总脸一木,你个秀才,你知道什么?
那天,我们正赶印一批中学复习资料。这批资料要赶在暑假到来前送出去占领市场。傍晚,我们刚吃完晚饭重新回到车间加班,厂区又停电了。肯定又是供电公司查线。按规定,停电了,我们不能离开车间。工人们停下手中的工作,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抽烟,聊天。那天停的就只有我们厂里的电。钱总去交涉了好半天,才回到厂里。他一回来,电也来了。
未必哪个单位都实打实地交足电费吧,他妈的,就会欺负我们民营企业。钱总骂骂咧咧地走进车间,见我们还没有开始做事,又骂起来,怎么,你娃子们也欺负老子,来了电也不搞事。
大家连忙回到自己的工位上。我当时正和曹大宝在操作电动铡刀作书籍边角切削。本来,书籍传递、尺寸比对、切削、一切都是自动程序。曹大宝听到钱总叫骂就去启动电源。我一眼看到,铡刀下面的几摞复习资料不知是谁在停电期间动过,不整齐。要一刀铡下去一定是一大堆废品。我和大宝两个人还不被钱总骂死。我口里喊道,大宝,慢着。右手一伸去扒拉那几摞资料,想让铡刀铡个空。不料大宝没听到我的喊声。铡刀重重地落下来,我的右臂连知觉都没有就被从臂弯那儿齐整整地铡断了。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整个工作台。
女主持人问,你受伤后,厂方是如何救治你的?
救治?我没有得到厂方的任何救治,我说。
是吗?女主持人显然不太相信我的话。
在我快要疼得晕死过去之前,我听到的是钱总追究责任的声音。是谁让你们停下工作的?是谁把秀才的手铡断的?谁铡断的谁要负责任。
曹大宝说,现在最主要的是救命,钱总,林祥要送医院,您能拿点钱出来吗?
钱,你娃子就知道钱,我哪里来的钱?这该我出钱吗?
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听大宝他们讲,钱总在众多工友的催促下,总算是拿出了两千块钱让他们把我送到了医院。两千块钱,钱总就这么把我这条手臂打发了。在我住院期间,我的主治大夫告诉我,我的这种断臂情况,如果处理及时,到省城的大医院里去,兴许可以把断臂连接起来。医院当时也把这种可能告诉了送我来医院的大宝他们。大宝也用电话报告给了钱总,以后就没有了下文。归根到底是个钱字。大宝因为是直接肇事者,又是我的老乡,他执意要求到医院去看护我。这个要求承蒙钱总批准同意,但钱总特别告诉大宝,他请假期间不发工资。一旦我生活能够自理,他就必须返厂上班,不然就要作自动离职处理。大宝要打电话回去告诉佳梅我受伤的事,我阻止了他。告诉她有什么用呢,只是白白地让全家人为我担心。
我对厂方对我的处理很不满意。据我当时所知道的国家有关规定,我所受的伤是工伤,最起码厂里理应积极救治。待我伤愈后还要按规定给予我赔付。现在,在我住院期间,厂里就对我不闻不问,是打定主意要把我一脚踢出去的。这样可不行。我虽是个打工的,但并不就是低人一等,我不偷不抢,但我应该得到的待遇我一定要得到。当时为了治伤,我只好动用了我的存折,让大宝取出钱来支付医院的费用。我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我住院治疗的时间并不长,也是害怕花钱,伤口还没拆线我就出院回到了厂里的宿舍。我想着要找钱总好好谈一谈我的工伤。不料,还没等我找他,他就找上门来了。我回到宿舍的那天晚上,大宝他们去加班了,钱总一个人踅进了我的宿舍。endprint
怎么样,秀才,好利索了?
基本上吧。
伤好了就好哇。
是这样,我想同你谈个事。
你说吧,钱总。
秀才,你是个有水平的人,照理在我们厂应该得到重用。我原来也想,厂里要是扩规了就提拔你做副总,但这只是一厢情愿呐。照现在这个样子,厂子做不做得下去还是个问题。按说你也是厂里的工人,但你现在胳膊致残了,不能负重了。厂里不能白养着你,所以只好请你另谋高就了。
钱总,你的意思是说,厂里不再要我了?
钱总说,秀才,你别在乎我们这个破厂。你有水平,要不,我来想办法到别的厂给你找个文员的位置。我说,那就不必了,钱总,我残了,干不了重活,我不会缠着你。只是我受伤的事总该有个说法吧。
有说法,肯定有说法。你受伤是曹大宝干的。我们支持你和曹大宝打官司,让他赔你的钱。另外,厂里不是也给你垫付过两千块钱的住院费吗,你毕竟在我们厂工作了一年多时间,从人道主义的角度出发,我们就不要你还了。另外,你今年还有些工资没有拿,我已经通知财务给你算好了账,这两天没有事你可以去拿。钱总说完站起身来就要走。
我说,钱总,您别忙着走,据我所知,我所受的伤是工伤。既然是工伤,就有相应的待遇。您可不能这么就把我打发出门。
钱总说,你这算什么工伤?明明是你和曹大宝两个人违反操作规程,这是一起典型的责任事故。厂里也受到了不小的经济损失。考虑到你的伤情较重,我们就不让你负责了。至于曹大宝,那是一定要承担相当大的责任的。
钱总说完转身走出了寝室。
听说你走了劳动仲裁程序?结果怎么样?
窝囊。
窝囊?
怎么不窝囊,法律是好的,是为弱者说话的,执法的人也不能说不好。却得不到一个好的结果。你说窝囊不窝囊。
一个打工的人要维护自己的权利真难啊。以前,我单知道,要维权找劳动部门就行了。我的工伤案差不多用了半年的时间才走进劳动仲裁程序。半年来,我为了办理工伤认定、劳动能力鉴定、进出劳动局少说也有十来次了。有时候是咨询政策,有时候是了解案情进展,有时候是打听结果,感觉像是骑在蜗牛的背上,由不得人不心焦。好不容易在一个星期五我拿到了劳动能力鉴定结果:伤残四级。下午,我在市劳动仲裁院得到了两张空白的劳动争议仲裁申请书。我利用周末的时间,按要求填好两张申请书。又找出早就准备好的法律条文,复印,摘抄,作了一些仲裁庭上的辩论准备。本来,仲裁院的黎院长曾建议我去找一个律师来代理我的案子。我找到有关工伤的法律法规看了看,觉得条文规定得简单明了,同我的事都对得上号。我自己就能说清楚。再说,我也不想花这份冤枉钱去找律师。我就只能多作准备自我辩护。我是充分相信,只要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我的官司是再没有打不赢的。
星期一早晨,我早早就起了床,带上早就准备好的仲裁申请就出了门。临出门时,曹大宝追了出来。他向我上衣口袋塞了一盒硬壳的黄鹤楼烟,比较贵的那种。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攒下的。给我装好烟,曹大宝退后一步,握紧右拳向天挥了挥。意思是要我充满信心,要加油。我明白曹大宝的心事。我出了事,他总认为是他失措按了电源造成的。他心里愧疚。我住院,他还花了不少钱给我营养身体。他是所有人中最希望我尽快拿到经济补偿的。
从宿舍步行到劳动局,我差不多走了一个小时。虽然公交车很方便,但我节约下来一块钱,正好是我的一顿早餐。到了劳动局门口,内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不用猜,我就知道是佳梅打来的。大宝他们几个工友要是有事,顶多会发条短信过来,以节约电话费。只有佳梅可以毫无顾忌地打电话。我一接电话,果然是佳梅。
喂,你在干什么?
我在上班呐。
你骗人,你不在车间里。
我一看周围车水马龙的,马上说,我和老板去送货,我们推着三轮车在街上。
佳梅在电话里听不出破绽,就说,跟你说个正经事,今年田里的黄豆这几天收了,价钱蛮好。过几天准备种菜籽。还有,今年过年你回来捉的几头猪仔前些时也卖了。这几天爹又去捉了几只准备喂到年底杀年猪。
我说,好,好,辛苦你了。
佳梅说,辛苦倒没什么,可你要记得你的承诺。
我记得记得。
那我挂了。
就挂了。
我的承诺是年底带了工钱回去,明年春上在家里开挖鱼池养鱼,自己当老板。佳梅还生活在今年过年我回去时的那种甜蜜的氛围中。她不知道她的生活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故。我一直没有告诉她我受伤的事。我不能让她毫无防备地打翻她的蜜罐。我无论如何都得赢这场官司,拿回我应该的补偿。
我端着残臂坐在市劳动仲裁院院长黎白华的办公室对面的那张木椅上,注视着他。我希望黎院长也能注意我,注意到我的残臂,然后开始问我的话。虽然我已在申请书上写清了事实和理由,我还是认为只有说话才能把情况介绍得更清楚。我只用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身体尽量向前倾,以拉近同黎院长之间的距离。但黎院长不理我,自顾自地看那份劳动仲裁申请书,十分认真。我认为黎院长为人还是不错的。我第一次到劳动局来,就是他接待的我。那天,我是和曹大宝一起来的。经门卫指点,我们径直就闯进了二楼黎院长的办公室。黎院长当时正坐在办公桌后看一份卷宗。他见我们俩进来,就抬起头来招呼我们,你们有什么事,坐下来说。他指了指他办公桌对面的沙发。
我刚一坐下,又站起来,扬一扬还缠着绷带的残臂说,我受了伤,截了肢,老板不赔钱给我,我要告状。
大宝也说,我们是农民工,是弱势群体,你们要维护我们的合法权益,要为我们作主。
黎院长说,告状也好,作主也好,你们总得让我了解一个事情的经过吧。
我俩这才你一言我一语地诉说如何在瑞丰印刷厂打工,如何出了意外被切纸铡刀铡断了手臂,钱总又是如何到医院扔下两千块钱就不管了。黎院长听完我们的诉说,让我把绷带打开看了看残臂,又询问了医嘱。我告诉他我的伤臂的医疗已经基本终结,下一步只不过是要安装假肢,但是没钱。endprint
黎院长问,那个钱总具体什么态度?我说,他不出钱。我去找他交涉过多次,他说印刷厂有规章制度,我受伤完全是由于我和工友违规操作,后果应该由我和工友承担。我看了一眼曹大宝。
曹大宝说,我们听说工伤不管是谁的责任,厂方都应该负责赔钱。
黎白华说,你的意思基本是正确的,但表达却存在问题。我国现行法规规定,职工工伤属于无过错责任,适用补偿原则。也就是说,只要证明职工所受伤害从性质上讲属于工伤,就不应追究是谁的过错,一律由组织生产的受益方,即厂方对伤者给予一定的经济补偿。
曹大宝说,这就是说,瑞丰印刷厂应该赔钱给林祥了。
黎院长说,应该叫补偿,不能叫赔。
我说,黎院长,那能不能请您早一点判决让厂里早点把钱补偿给我?
黎院长说,这就不是那么简单了,要想走到仲裁裁决这一步,还有一些程序要走。首先要工伤鉴定委员会从性质上给你下结论看是不是工伤。
我说,我当然是工伤,我就是在做事的时候受的伤嘛。
黎院长顿了顿又说,是不是工伤得你和厂方都认可,如果有一方不认可,就需要有一个有说服力的法律文件来界定。
我问,这个文件要劳动局来出?
黎院长说,是的。
曹大宝说,有了这个文件就不怕他钱总、陈老板不认账。
黎院长说,光有工伤鉴定还不行,你还得到劳动能力鉴定委员会去申请做一个伤残等级鉴定。
我问,这是干什么用呢?
黎院长说,伤残等级国家是有标准的。各个级别后面有相应的经济补偿标准,只有知道了你是几级伤残,才能知道你可以得到多少钱的补偿。
曹大宝说,是不是我们做了这两个鉴定,陈老板和钱总就可以付钱了?他们要是不给钱怎么办?
黎院长说,他们要不赔付经济补偿你们才可以申请劳动争议仲裁。
我说,他要不赔您就判他赔,再不赔法院就去封他的财产。
黎院长说,道理上可以这么理解。
我说,我懂了,谢谢您,我这就去做那两个鉴定。
我原以为,我的工伤没有任何地方值得怀疑,所谓做鉴定只不过是办个手续。工伤鉴定委员会的第一次鉴定也确实做得很快。正当我满心欢喜拿着结果等着做伤残等级鉴定的时候,一天上午我突然接到市政府法制办的一个电话。法制办的人在电话里告诉我,市劳动局的工伤鉴定结果厂里的法人代表陈瑞丰不服,现在在法制办申请行政复议。
我强忍愤怒,说道,我受工伤这是公开的事实。你们政府怎么就相信他的鬼话呢?
电话里的那个人耐心地说,要求行政复议是陈瑞丰的权利。政府也没有听信谁的鬼话,只不过是在走正当的法律程序。
我说,那好吧,我就看你们怎么个正当法。
过了一个多月,行政复议的结果出来了,维持了市劳动局原来的结论。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接下来该是伤残等级鉴定了。我的伤情一目了然,右下臂完全切掉了。市劳动能力鉴定委员会给出的伤残等级是四级。我这回留了一个心眼,我去问了搞鉴定的法医这伤残等级是如何出来的。法医告诉我,鉴定等级是有国家标准的。法医拿出一本书来,翻到中间一页指给我看,伤残四级的目录中,明明白白地写着一条,右下臂缺失。我想这回没问题了,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不料没过几天,我又接到市劳动局通知,要求我到省劳动能力鉴定委员会再次去做等级鉴定。陈瑞丰对市里的等级鉴定还是不服。我去找钱总,钱总说他不知道这事,让我直接去找陈老板。可以,我候着,我说。
我很容易就等到了陈瑞丰来厂里的日子。那天早晨,我又看见皇冠车停在厂部,就端着残臂来到了总经理办公室。钱总站在一旁,陈瑞丰坐在老板椅子上打电话。我打断了他。我问他,陈老板,你为什么要为难我?我是准备陈瑞丰一发脾气我就要闹起来,先给姓陈的一个下马威再说。
陈瑞丰却并不发火,反而叫站在一旁的钱总给我端来一杯茶。陈瑞丰把我让到沙发上坐下来说,兄弟,你也别发火。你受伤是不幸的事情,但我要拿钱赔给你不也冤吗?这可是一大笔钱呐。我开工厂不就是为了赚钱吗?你想一想,你的胳膊是我让人给你砍下来的吗?是我拉着你让你放到切纸机下面去的吗?我冤不冤呢?我要不要弄个清楚明白才出钱呢?换了你你会不会痛痛快快地把钱掏出来给我?
我寻思,他似乎说得也有些道理。陈瑞丰见我不响了,又说,我们都不是工伤方面的专家,弄不懂法律规定,小林,我看这样,我们走完所有的程序,劳动仲裁裁决该我付给你多少钱我照付就是了。
行,我说。这样当然行,依法办事当然行。我退出了总经理办公室。
黎院长终于抬起头来,放下手中的仲裁申请书。他看了我一眼,问道,林祥,你的请求是否都写到申请书上了。
我说,是的。你还有其他要求没有?就是巴不得快一点。
黎院长说,按照有关法律规定,我们办一个劳动争议案件,时间是四十五个工作日,我们会在法定的时间内走完所有程序,这个你放心。
我算了算时间,过上一个半月离过年还有些时日,不会耽误我回家。
黎院长叹了一口气又说,本来立案审查就需要五个工作日,鉴于你的案子我们有一些前期了解,今天就给你办立案手续吧。我连声说,谢谢,谢谢黎院长帮忙。
黎院长叫来一个书记员,让他去办立案手续,让我就坐在办公室里等。趁这个空档,黎院长对我说,林祥,你的案子是否愿意调解?
我问,什么是调解?怎么调解?调解就是在法律规定的框架内,你们申请人与被申请人双方在我们仲裁院的主持下进行案件协商,在各自原有的条件下都作出一定的让步,达成一致后,由我们制作调解书,双方一经签字,即时生效。
我问,那我这个工伤案子,我和陈老板都可以做些什么样的让步呢?黎院长说,你的让步当然是在补偿金额上,比如,你的伤残四级按照法律规定,可以获得十九万左右的经济补偿。你现在情愿只要十七八万,甚至是十五六万。endprint
我少要了这么多钱,陈老板又要做些什么来交换呢?
当然是在时间和程序上呐。你少要了钱,他就有可能尽快地把钱补偿给你。林祥,你的案子结果实际上已十分明了,工伤鉴定和伤残等级鉴定都做了,各类标准也在这里摆着。为什么陈老板不愿意出钱?这就是因为工伤事故属于无过错责任,陈老板觉得自己出钱出得冤,所以他坚持走完所有程序。你前面走过的路已经很曲折了,后面的路也还很长。如果你们不能达成调解协议,我们将裁决此案。对于我们的裁决书,按规定,陈老板可以不服,可以上诉到初级法院。初级法院即使维持了我们的裁决,陈老板依然可以不服,可以上诉到二审法院。二审法院的判决才是终审判决。
我问,怎么会这么复杂?黎院长说,法律上这样规定了,陈老板要求程序公平,这没有办法。不瞒你说,我所经手过的工伤案件,双方相互配合的,在一天之内解决问题的有过,但一旦双方较上了劲,一个案子办个二三年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我相信黎院长,能够及时地给我办立案手续,能够不厌其烦地给我解释法律规定。我相信他是站在我的立场上考虑过问题的。但到底,我要作出多大的让步,让出多少钱来才能解决问题呢?
黎院长见我不说话,就又说,林祥,你要不愿意调解,我们不勉强,我们将尽快裁决。不不,我愿意,我愿意调解。黎院长,我就相信您,您就给我作这个主,我也知道要作出多大让步为好,您说了算,我听您的。我豁出去了,相信人就相信到底。
好,林祥,既然你有这么好的态度,我就约陈老板过来谈一谈,试试看,有什么结果我会打电话告诉你的。
我感激地向黎院长点头致意告辞。那一刻,我的心里充满了希望。
我需要这份希望。我原本是满怀希望不远千里来到阳城的。我不过是想通过出卖自己的劳动能力,换来应得的报酬,省吃俭用地积攒下来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然后老老实实地住在我的林滩,不再向所有的城市看上一眼。现在我在城市里走了一遭,什么也没有,连个全乎人也没落下,要回到原有的起点都难。我怎么向我自己交待,怎么向佳梅交待。佳梅呀,我必须依靠着这点残存的希望回到林滩,把我画给你的那个饼做实了,把我自己那个梦做圆了。
我的希望存在不过二十四小时。就像一个被小孩玩腻了的猪尿泡一样,被扔在一个角落,软软的没了生气。办好立案手续的第二天,大宝他们都到车间去上班了。我一个人在宿舍里,躺在床上翻着我昨天买来的一本《劳动合同法释义》。我请不起律师,必须得自己把法律条文吃透。我得为自己作好辩护准备。
我正研究得出神,门突然开了。钱总带着两个人闯了进来,咦,你娃子挺自在,还看书呢。
我诧异地看着他。
怎么,不认识啊,你娃子有种会告状了。
我起床站在旁边说,钱总,我们通过正当的法律途径解决问题,这也有错?
是啊是啊,你娃子没错?只是现在你给我出去。娃子们,把他的东西给我搬出去。跟在钱总后面的是两个工友,就住在隔壁宿舍。钱总一喊,他们只得上前来,为难地看着我。我朝他俩摆一摆手,他俩退到一边。
我对钱总说,你为什么要赶我走。
为什么,你不是在告我的状吗。原告和被告是仇人,有住在仇人家里的吗?
我扬了扬手中的《劳动合同法释义》说,按照规定,我和瑞丰印刷厂并没有解除劳动关系,我依然是瑞丰印刷厂的职工。我有权力住在这里。
你娃子还有权力住在这里了?你现在就给我滚,我不管你那个什么规定,我现在就解除你的劳动关系。等你的官司打赢了,老板把厂子都赔给你了,你爱怎么住怎么住。到时候,我钱总来帮你娃子打工。他说着,不容分说就开始动手卷我的铺盖。
他一掀褥子,一把弯刀晃动了一下。那是我离家时佳梅让我带上防身的剪枝刀。我抢前一步,把刀抓在手中,想都没想就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今天谁要是赶我走,我就让他吃人命官司。
这回轮到钱总瞪大眼睛看着我。那剪枝刀很锋利,我稍一用力,就感觉到了脖子上的疼痛。有血线顺着刀锋浸了出来。钱总见势不妙,后退两步说道,秀才,算你狠,就让你在这里住一辈子,看你能不能打赢这场官司。他一挥手,两个工友和他一起退出了寝室。我这才放下手中的刀。
那时我就预料,我的结果一定不会太好。连提供一个栖身之所他们都不愿意,何况是要让他们拿出一大笔钱出来呢?但我既然已经走了这条道,我就一定得走下去。何况这是一条正正规规的路。
女主持人问,听说后来是你不同意劳动仲裁院的调解。
是的。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某种事如果达不成协议,一定是那协议不是你想要的结果。
我得感谢黎院长,他虽然说起话来不动声色,但为我的事他肯定是做了不少工作的。在开庭的前一天,他打电话把我找了去。我们一见面,他就说,林祥,对不起,我原以为你的案子案情比较清楚,标的也比较明确,为了节省你们双方的诉讼时间和诉讼成本,就想作一个庭前调解。你上次来立案,我已经摸了你的底。前天我同瑞丰印刷厂的陈老板电话联系了,他表示一切都委托给了他的律师。昨天,我又约见了他的律师,说明了你的调解意愿。律师却表示他还没有得到他的当事人的调解授权。所以,一切都只有等到开庭之后再说。
我说,黎院长,依您看,我的案子是不是会很不顺利?
黎院长沉吟了片刻,才说,这个案子我们办起来会很简单,但是你,恐怕要做长期的思想准备。我明白了。
开庭就开庭吧。庭审那天大宝要陪我一起去。我说,不必了,你要得罪钱总,连你的工作都会难保。
大宝说,你行吗?
我说,这又不是打架,我已经作了充分准备,法律条文我都能背出来。
大宝说,这就好,这就好。
在庭上,我提出鉴于我的工伤和伤残等级已经权威部门认可,我要求,瑞丰印刷厂支付我的医疗费两万元,支付我的医疗期工资及生活营养费、支付我的一次性伤残补助金、一次性工伤医疗补助金、一次性就业补助金,合计人民币十九万伍仟元整。厂方律师在答辩中辩称林祥系农民工,根本不适用与工伤有关的法律法规。我反驳他,国务院颁布的《工伤保险条例》,明确表示所有企事业单位的职工均适用该条例。厂方律师在仲裁庭辩论的时候又说,林祥的右手被切纸铡刀铡断完全是由于曹大宝和林祥两人的违规操作,是一起责任事故,责任事故中受到的伤害应由责任人承担其后果。我说,说到责任,这起事故完全是由于厂方偷电引起的突然停电引发的。我的所有工友可以证明。如果有必要,我也可以请供电公司的工作人员来证明我所说的一切属实。只是我受伤的情形已经市工伤鉴定委员会鉴定为工伤,你们申请行政复议,其结果两次被确认。因此,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我相信仲裁员自有公论。我发言完毕看到对面被申请人席上同律师一同出庭的钱总。他一直对我横眉冷对。整个庭审,至始至终他就没说一句话。他在心底还不知叫了我多少声娃子呢。endprint
庭审告一段落,仲裁员黎院长问我是否愿意调解。我说愿意。出乎我的意料,厂方律师也回答黎院长说愿意调解。于是黎院长宣布休庭二十分钟,让我们商量商量调解方案。黎院长先把我叫到一旁说,林祥,调解就要作出让步,道理我原来都说过。
我说,我明白。
那你的底线是多少?
我说,十五万。
你要让步四万多元?
我说,是的,我是有诚意调解的。
黎院长说,那好,我去争取一下厂方。
黎院长把厂方律师和钱总叫到他的办公室,关上门。不一会儿,我就听到了里面传来了争辩声,争辩的什么却听不清楚。时间不长,律师,钱总和黎院长就都一个个涨红着脸出来了。
再次开庭,黎院长脸上恢复了常态。他照常问我的调解方案。我依然说是十五万。他又问对方的调解方案。厂方律师说,我们不承担工伤责任,考虑到申请人已在我们厂工作过近两年,从人道主义出发,我们愿意报销林祥因受伤而带来的医药费,另外,发给林祥抚慰金一万元。
黎院长问我,你的方案还有可能调整吗?
不能。
黎院长同样问了厂方律师,厂方律师也说不能。黎院长说,鉴于你们双方的调解方案差距过大,本庭宣布调解不成。最后他宣布将在法定的时间内裁决此案,就宣布闭庭了。
法律有时候是苍白的,最起码在我的案子上给人的感觉是这样。连黎院长这样一个长期处理劳动争议的基层领导说起话来也是那么无力。我去仲裁院签收裁决书的时候,黎院长说,你好好看看文书。我一眼就看清了文书后面的裁决结果,各项经济补偿金共计人民币十九万四千五百元整。这和我提出的仲裁请求几乎没有出入。裁如所请,黎院长是要告诉我他没有偏袒有钱有势的一方。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他正好也看着我,他张了张嘴说,但是……。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问他,裁决以后再怎么办呢?黎院长说,两个结果,一是厂方不服,他们会在规定的时间内向法院提出上诉,二是厂方既不上诉也不执行,你在十五天以后可以到法院去申请强制执行。
我说,我的事给您添了不少麻烦。我伸出左手很别扭地同黎院长握了握手。他没有马上放开我的手,而是又看了看我,说,林祥,你根本就不应该来阳城。
我不回答,只是说,谢谢您,我走了。他的意思我明白,我要是不到阳城来打工,就不可能出工伤,也就不会打什么官司。但我天生就应该在林滩种地呀,黎院长这是同情还是责备呢?
既然有了裁决结果,我所能做的只有等待。裁决结果出来以后,钱总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连大宝他们这些同钱总有接触的人也看不出钱总有什么异常。
他们真沉得住气,曹大宝下班回到寝室后对我说。你现在怎么办?大宝又问我。
除了等待我还能做什么呢?纠集一帮工友去堵工厂,去市政府门口请愿,我没有那么大的能耐。这毕竟是我一个人的事,不是哪个企业集体拖欠了农民工的工资。手里拿着裁决书随便爬到哪栋高楼上去跳楼房,好像也没有这个必要。这不走的是正规的法律途径吗?我没有能说出门的冤枉。
等待是漫长而又无聊的。为了打发掉无所事事的时间,我找到了一个去处,每天步行到新华书店去看书。不上班以后,我再也不能在车间里拿盗版书看了。我在新华书店发现有一个农林牧渔专柜,柜上有许多有关于养殖的书。那里没有多少人,我站在那里一看就是半天,我一边看一边设想我将来的家鱼养殖怎样开挖池塘,怎样施基肥,怎么放苗,怎么配食料,怎么防病……一直到怎么起鱼。我觉得这些书对我很有启发。我有能力办好一个小型的家鱼养殖场。
那天下午,我在书店里看完了书,乘兴把自己觉得最需要的书买了两本。出了新华书店,就看见一个推着三轮车卖北方大馍的。我拿出一块钱买了两个一边往工厂走一边作为晚餐吃下。刚刚吃完,手机就响了,是佳梅打来的。佳梅说刚帮她们家卖果子去了。今年收成不太好,但价格不差,所以是个平年。然后就问我怎么样。我说,不怎么样,上班呢。再有三个多月就过年了,我结完工钱就回家。明年不打工了,咱们回家一起养鱼。佳梅就有些高兴的样子。佳梅后来问,你现在在干什么,好像在街上。我说是的,刚吃完饭,没事出来溜达一下。佳梅说,你该不是在找坏女人吧。我说,你想到哪去了,来,亲你一个。我对着手机吧嗒一下嘴。佳梅说,不跟你说了。就挂了。
收起手机,我发现我走到了阳城广场旁边。广场上人很多,有的人在观看音乐喷泉,有的人在闲逛,大部分人在跳舞,男男女女的。我一直不清楚城里人这种所谓的跳舞是一种什么乐趣。要是我和佳梅在一起,我们这会儿已经吃完了饭,洗了澡。我们会出村去,追着变幻莫测的晚霞一直走到她家的果园。已收获完毕的果园空无一人,只有成群的飞鸟在枝桠间跳跃、啁啾。我可能会和佳梅一起说起生育小孩的事。佳梅却不理我,自顾自地玩弄一片枯黄的树叶……
我正遐想,口鼻突然被人掩住,手臂被人反绞到背后,手上的两本书也啪地落在地上。不知有几个人把我横拖倒拽塞进一辆小型面包车里。一上车,眼睛就被黑布蒙上,嘴里被塞进一团乱毛巾。我唔唔了两声,发不出一点声响,浑身上下动弹不得。车子开了一段停了下来,一个声音恶吼道,滚下来。我就被人七手八脚地推下车,按倒在地。立即,我的身上拳脚交加。我疼痛难忍,想叫又叫不出声,只好用手护住头部在地上滚来滚去盲目地躲避。很快,我就没了力气,只能躺在那儿任他们踢打。打人的人也不作声,只是闷声不响地喘着粗气。好不容易,一个声音说,行了。众人停了下来,我感觉有个人用手在我鼻子边上探了探,又打了我一个耳光说,叫你装死。
我拼命地呼吸空气。他又说,赶快滚回去,这次只是教训教训你,你要是再讹钱,老子连你的左胳膊一起卸下来。他说完,重重地踢了我一脚。众人脚步杂沓地上了车。车子发动,他们扬长而去。
我拉掉嘴里的毛巾,大口地喘气,浑身没有一点劲。好不容易拉掉眼罩,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尚未完工的建筑工地上,四周空无一人。我躺在地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让疼痛慢慢自行消失。这样一直到半夜,我才能爬起身来,辨别方向,拖着沉重的双腿寻回工厂。endprint
我估摸着这样的无头案十有八九查不出个什么名堂,所以不愿意去报案。但是大宝不。大宝看到我午夜血肉模糊地回到宿舍,就连夜把我送到医院。清洗完伤口,包扎完毕,我就像刚从战场上下来的重伤员。大宝坚持要到派出所去报案。我说报什么报,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这是钱总让人干的。派出所却查不出来,报案也是白报。大宝急了,大宝说咱们挨了打却案也不敢报,这算什么事呢?
大宝的话提醒了我。钱总派人去打我,既是想让我肉体受苦,更重要的是要打击我的自信心,让我知难而退,不再向他索要经济补偿,甚至是低下头去求他,求陈老板,随便他们赏赐几个散碎银子便走人,还得千恩万谢。现在,我知道是谁干的,却连案也不敢报,这不正中钱总的下怀吗?我对大宝说,行,你带我一起去报案。
然而报案的结果却让我受到了另一场羞辱。派出所的警察很仔细地为我做了笔录,还派人到现场做了勘验。我丢掉的两本养鱼的书也被找了回来。警察见我全身包扎的白花花的一片,还好心地派警车送我回到了宿舍,并顺便传唤了我指认的钱总。
钱总下午就回到了厂里。他径直来到我的宿舍。他走进来就说,祥娃子,哟,你还真挨打了,哎哟,真可怜哟,被打成这样子了。
我不理他。
他掏出一根烟点燃,一边吸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你挨打了,也不能瞎指认人给你负责呀。我可负不起那个责呀。我还欠着你的钱呢,近二十万呐,那可是个大数目。要是再要用钱来治你挨打的伤,老子我还不得倾家荡产,还得去坐牢去。你娃子心真狠呐。
我说,姓钱的,你好汉做事好汉当,何必这么躲躲闪闪的。
钱总说,是你老子我干的吗?娃子,你让派出所把你老子传唤去,他们已经做出了结论,证据不足,是你娃子听见还是有人看见我带人打的你?依我看,你娃子这种人就该打,你还得挨打。他说完一甩烟屁股头,用脚踹开房门扬长而去。
钱总的话,刚刚下班的工友们都在门外听到了。碍于他的淫威,没人敢过来劝一句。他走后,大宝进来了。他也找不出一句话来安慰我,半天才说,兄弟,我们认命吧,接受他的条件好不好。兄弟,是我开电门铡了你,我这两年的工钱全都给你好不好。
我说,不好。
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就得坚持。我现在不仅仅是为了我的工伤,更重要的是为了我的人格。到底是应得补偿还是讹诈,我必须得到一个公开的明确的说法。我开始频繁地到法院去。与以前不同的是,我随身带上了那把剪枝刀。既然我在别人眼里是一条贱命,我就随时准备着用我的烂命来换他的金命银命,这没有什么不划算的。我在床上躺了不到一个星期就开始跑法院。我相信陈老板、钱总请人打我也是要出钱的。我就不相信他们会出高价钱让人把我打死。
我很快发现,我又好像回到了最开始跑劳动局那个阶段。第一次到法院我被告知强制执行的法定时间未到,仲裁裁决书上写明十五个工作日,休息天不包含在内。第二次去,接待的人答应打电话问一问,他打了一通电话,告诉我让我重新到仲裁院了解一下情况。我当即打了黎院长的电话。黎院长说,为把裁决书送达到钱总,他们伤透了脑筋。每次打电话到瑞丰厂,钱总总是说忙。黎院长决定派人专程送达,厂里的人以钱总不在居然拒绝签收。最后,黎院长只得用特快专递邮寄的方式才算是送达完毕。但这已经耽误了不少时日。而那个十五日的上诉期则要从特快专递到达厂方时开始起算。钱总这么做当然是成心来拖我的时间。我想马上进入执行程序的希望当然也成了泡影。
那天下午,天气不太好。天阴着,苍黄着脸。刮风,很大的风。宿舍门前的那颗老杨树使劲地摇摆着躯干,像个没有人要的老妓女不知羞耻地站在大街上向所有男人招手。我坐在床上,什么也不干。身上的纱布虽然都撤下了,但脸上身上结满了疤痕,很难看。我已有好几天没有出门了。我正纳闷,手机响了,是法院的电话,要求我马上去签收应诉通知书。钱总他们果然上诉了。如同我预料的那样采用了老一套的拖延战术。不管什么战术,我都得应战。
我起来,立马赶乘公交到了法院。我签收好文书后向办理立案的人打听我的案子现在由谁经手。他告诉我说,民一庭,赵庭长。我问他,我现在可以去找找他吗?他说,那就看他在不在,有没有时间了。
我不再问他,自己去看办公楼示意图,很快就找到了赵庭长的办公室。赵庭长正在办公室里阅读案卷。我说明来意,他在文件柜里翻了翻,找到了我的工伤案件卷宗。他不看卷宗,对我说,你把案情给我介绍介绍。我就给他讲了我受伤的经过,到劳动局做工伤鉴定及伤残等级鉴定的经过以及劳动仲裁院的审理情况。我介绍到仲裁院主持调解失败时,赵庭长打断了我,这么说,瑞丰厂已经同意出一部分钱了,是你不同意调解?
我说,是的,我的伤残等级是四级,按照工伤保险法律法规的规定,我应该获得……
赵庭长摆摆手打断了我,林祥,我不想和你讨论法律规定。我要告诉你的是,在我们这个社会,如果时时处处都按法律要求去办事,那就天下太平了,再也不会扯皮了。
赵庭长说,你要从解决问题的角度来考虑。
我说,怎么解决问题?不按照法律?是不是按照他们的方案来调解就可以解决问题了?那样,我从经济上名誉上都……
赵庭长又摆摆手,我知道你嫌他们出价太低,但我要告诉你的是,法庭上也有攻防技巧,也有策略,既要懂进攻,也要懂退守。你是弱势群体,更需要懂得保护自己。
我揣摩不透赵庭长话的真正含义。他似乎是在安慰我为将来法庭上的调解留下某种余地,又像是在给我施加某种压力。我问他,我的这个案子要多长时间可以结案。
赵庭长说,这个可说不准,现在民事案件太多,我们实在是忙不过来。他说着,指了指他办公桌上的那一大堆卷宗。
我说,那还要请您帮忙给我抓紧点时间。
我尽量,尽量,赵庭长站起来说,对不起,今天只能和你交流到这里,我还有事,好在以后我们多的是时间在一起交流意见。
我也站起来向他告辞。他见我很别扭地伸出左手向他告别,禁不住看了看我残缺的右臂,说道,你真不该到城里来打工。我走到门口他又说,你到了楼下大厅去看一看那块大告示牌吧。endprint
我依言来到楼下大厅,果然见到一大块搪瓷告示牌,上面写着几行大字:你有权维护你的正当利益,你的正当利益应该得到法律的保护,但你的要求有可能不能得以实现。
该来的结果一定会到来。就像车间里印刷书籍,不管设置了多少道工序,最后出来的总是排列整齐的一捆捆图书。那天从法院回来,我一直想着半天来的见闻。我一点都想不明白。我不知道赵庭长的话有些什么高深莫测的道理。我更弄不清法院里那块告示牌是什么意思。通过法律途径的正当要求为什么实现不了。
我正发呆,门开了。钱总脚步踉跄地闯了进来。林祥,今天,到,到法院去了,他酒气熏天地坐在我对面的床上说。
我说,去了,怎么?
知道谁叫你去的吗?他掏出一根烟来点燃吸了一口,我老子叫你去的。你不是喜欢打官司吗?我老子叫你打个够。你不是说法律条文规定你会赢,会让我赔钱吗?不错,你确实会赢,但你要拿到钱要等到猴年马月。你娃子也不想想,法官都向着你吗?法院是为你一个人开的吗?
我说,法院也不是为你家开的。
嘿嘿,钱总站起身来,向我脸上狠喷一口烟,知道钱总晚上同谁喝酒去了吗?法院的人!你娃子就等着你的判决结果吧。说完,钱总站起身来踉跄着出了门。到了门口,他又说,那么多大案要案判决了都无法执行,我不相信你娃子能有那么大的能耐。
钱总这是公然地挑衅。他视我如无物,完全不把我寄托了全部希望的法院当一回事。我不能就这么和他耗下去。晚上,我想通了。我的对手不仅仅是钱总,而是陈老板,是他的资产,他的势力。陈老板,是企业家,是有头有脸的人,不应该这么无视法律,不应该像钱总这么无赖。我得亲口问一问他,兴许是钱总蒙蔽了他呢。我要看他如何回答我。
我的运气很好。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等到了陈老板。他和他的老婆到厂里来办事。我耐心等待,直到他们办完了事,同钱总一起上了那辆黑色的豪华皇冠轿车。车开到厂门口,我才现身把他们的车拦得停了下来。钱总首先打开车门下了车。你要怎么样?他问。
不要怎样,我只想问陈老板几句话。
陈老板和他的老婆这时才下了车。林祥,你找我有事?
我说,我的工伤你到底赔不赔?
我没说不赔呀。
那现在法律条文上也规定了,劳动仲裁院也裁决了,你为什么不执行?
不是法院还没有判决吗?
我等不及了,你这是在故意拖延我的时间。
等不等得及那是你的事,拖不拖延时间也是你的理解。
你为什么要拖延我的时间?
唉,林祥,你想想,如果你是一个生意人,你会心甘情愿地去做赔本的买卖,拱手把钱送给别人吗?
如果是理当如此,那就应当给别人。
姐夫,别跟他废话,陆老板在等着我们呢?钱总一面说一面动手推我。
我站在那儿岿然不动,我说,陈老板,你今天别想走。你故意给我设置障碍,我今天也给你设置点障碍。钱总说,耽误了老子们的生意,你娃子赔得起吗?
我的钱你们还没赔呢。
钱总急了,返回到车尾打开汽车后备箱,拿出一把扳手举着凶到我的面前吼道,你走不走?你要不走我就敲断你的另一条胳膊。他口里说着,冷不防对着我的左臂就是一扳手。我一侧身,腰间挨了一下。我一摸疼痛部位,顺手就从裤腰上拔出那把剪枝刀来。那刀在阳光下寒光一闪。
钱总惊叫一声,怎么,你还要杀人?
他的话让我的血往上一涌。我杀了你这个害人精。我冲上前去,对准他的胸膛就是一刀。他一退让,这刀扎在他的腿上。他扔掉扳手,转身就跑。我又追赶上前,要去扎他的头部。手却突然被人抄了起来,啊呀,砍不得!
我一看是陈老板的老婆,我只用右边残臂将她一挡,她就退了开去。我左手一挥,一刀就扎进了她的胸脯。陈老板见自己的老婆被扎,抢上前来想要救援。我一不做二不休,对着他的心口就是一刀,口里喊道,去吧,你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
钱总一路狂喊着杀人呐,救命呐!向车间跑去。我再也没有力量去追赶他。车间里的工人们听到动静都跑了出来。我看见大宝走在头里。他远远地一看是我,看到厂门口一片狼藉,就站下了。工友们也站在他的身后,一动不动。
很长时间,女主持人都没有说一句话。后来,她问,你有负罪感吗?
我不作声。我稍一抬头,就看见了她的眼睛。她盯着我。我低下头去,嗫嚅道,我有罪。
是的,我有罪,杀死两人,重伤一人,这已经让我站在了社会的对立面。我的父母,一对老实巴交的老农民,从我出事以后,就一直没有来看过我。我毁了他们的梦想。在梦想中,他们的儿子能振兴家业,创造财富,让他们有一个富足的晚年,让他们能在四邻八舍面前挺直腰杆。现在,他们连春种秋收也不能再同人合群。我这个杀人犯儿子让他们丢尽了老脸。
佳梅来了。曹大宝在我出事的第一时间把消息告诉了她。但她仍然迟到我被宣判后才来看我。作为杀人犯的妻子,在最终结果出来之前,她能做些什么呢?我们在会见室见了面。至始至终都只是我一个人说话。佳梅只是流泪哭泣。尽管已有预料,我还是不习惯。前不久,佳梅还在电话里同我娇声软语,现在她却一句话也不说。我把她的整个人生都给毁了。我对她也无话可说。想必大宝已经把事情的经过都告诉给了她。我对她说的最多的是对不起。但这有什么用呢?一个囚犯的道歉能给他深深伤害的人有一丝一毫的帮助吗?佳梅不声响,只是哭泣。我说,你别哭了,我已写好了离婚协议,烦你回去办理有关手续吧。我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来递给她。她接了过去,捏在手上。
会见的时间到了,我站起身来说道,佳梅,你回去吧。
佳梅也站起身来,擦了擦眼泪,抬起头看了看我的残臂,似乎想伸出手来抚摸一下,但终究没有。她一转身,拉开身后的椅子,双手掩面,嚎啕痛哭着离开了会见室。
你服判吗?女主持人依然看着我。
不,我不服。
女主持人惊奇地看着我,像是看见了什么珍稀动物。她一定是觉得我杀死两人,重伤一人,法院仅判我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另处没收赔偿死者二十万元,是我得到法院的法外施恩,逃脱了被枪毙的命运。我应该心怀感激才对。
是的,杀人偿命,这是连三岁的小孩也懂得的常识。法院这么判我一定是考虑了被杀者有重大过错在先,而且我在犯罪之后存在自首情节,这些都是从轻量刑的重要依据。但判决书却没能回答我的众多疑问。我一个普通的农民工,仅仅因为想做一个梦,从农村来到城市,凭借自己的劳动能力,想积攒一点发展的原始资金,这绝对是无可非议的,但为什么,我就一步一步变成了一个死刑犯了呢?我杀人是因为我是一个固有的杀人恶魔,还是我人性中的恶之花被一点一点的浇灌开放了呢?如果是后者,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就得不到阻止呢?于我个人应当承担全部的责任吗?如果说这个问题过于艰深,还有一个现实问题我也弄不明白,明明是保护弱者的法律规定,为什么要把程序设置得那么复杂,人为地制造那么多的障碍呢?
我对女主持人说,你问了我那么多的问题,我的这些问题你能把你的答案告诉我吗?
女主持人看着我,并不作答。
我说,我把对我的判决的感受告诉你吧,那笔另处赔偿二十万元是要抵消我的工伤经济补偿吗?如果不是,法院到哪里去执行这二十万元,这非常可笑。判我死刑缓期,一般来说,我是逃脱了现实的死,但等我坐完牢,许多年后出狱回家,我的父母已不再认领给他们带来无尽灾难的儿子。我曾经恩爱的妻子已同他人重新组织家庭,生儿育女。我一个人走在回乡的道路上,这样孤苦的生命还要他何用呢?
女主持人依然看着我,不作声。良久,她问,你准备上诉吗?
不,我不上诉。
这时,太阳已经西沉。我坐在监舍投下的巨大阴影中,看着对面的阳光映照着女主持人如花似玉的脸,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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