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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脉

2014-08-21郭世科

牡丹 2014年8期
关键词:故土老屋

郭世科,1944年生,洛阳市洛宁县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教书多年,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先后数百篇小说、散文在全国各报刊上发表。

麦收后接连下了几场暴雨,接下来是淅淅沥沥的连阴雨。县城中间电站大渠里从洛河上游引进的渠水总是浑茫茫的。每每看到这一渠黄汤,思绪便溯流而上,想到了位于洛河支流岸边的故土山乡,想到了家乡那小山村里风雨飘摇的老屋。担心在这雨水充盈的季节它的安危。因为它毕竟是经历了四十余年的土坯瓦房。也是我唯一能与故乡相系的一条血脉。

于是在一个乌云密布的周日,我乘车向一百余里外的老家驶去。中巴车驶出县城半个小时后进入山区,弯弯曲曲的盘山路,时下时住的连阴雨,各沟小岔奔泻的山洪,更加剧了我对老屋的忧虑。近两个小时的奔驰,车在故乡门下的公路边停了下来。下车环顾左右是富裕起来的乡亲们盖起的一栋栋红砖小楼。最抢眼的则是一个个高大气派的红瓷砖贴面和楣匾醒目的大门楼。踏着村子中间一条依稀可辩,且已被荒草覆盖的泥泞小路,往村子的深处走去,终于到了我家的门外。原来大门外那棵报春的垂柳已不复存在,亲手盖起的那简陋的土门楼已经倒塌,留下一截断壁、矮墙。走进院里,荒草凄凄,绿苔遍地。雨雾中山村、破院、老屋的荒颓形象横在眼前,这便是生我养我的根。雨中的故土是这般苍凉。我的心不觉震颤起来。

近些年不少老乡、朋友、邻居劝我:全家人都在县城,又有几处房屋,就连孩子们以后也不会回老家去住,把老家的院落卖了吧。说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大儿子2000年在县城的黄金地段翔梧路边买了几分地,盖起了容有二层小楼的独家小院。小儿子又在条件最好的乾瑞花园买了一套三室两厅。我和老伴守着最早在县城起家的独家小院。生活条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满可以过得舒适安逸。但这在百里之外的山沟里的老屋破院总叫我魂牵梦绕,思虑非常。

我非常尊崇祖辈们留下的“能要粮宽不要房宽”的古训。三四十年以前,从城镇到乡村,老人几代弟兄几个,男男女女几十口,大都挤在一个小院里。伦理纲常按部就班,热热闹闹和和美美。人老了一茬又一茬,晚辈们长了一代又一代。生息繁衍人丁兴旺,一天到晚小院里充溢着几代人或稚嫩或昂扬,或浑厚或深沉的声响,虽然也加杂着狗吠鸡鸣牛哞,但给人的感觉是欢乐祥和旺盛和谐,处处盛满了寻常人家生活的全部内容。

可如今不一样了,在城市有能耐的高楼小院三五处的有,两三处的多见,住不到租出去,心安理得。再困难也有个两室一厅。在农村父子爷们好几个,一人一处大宅院,少到三五分,多则一半亩,老宅荒废,新宅日增。村头路边的好地全都盖成了房子。比着宽绰,比着阔气。虽然墙上写着“珍惜方寸地,留待子孙耕”的大标语,可谁也没有把它放在眼里。每看到这种情况总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担忧,思绪很自然地回溯到了苍苍茫茫的过往岁月。

一九六三年,我十九岁,弟弟十六岁,和父母共同住在爷爷留下的两间破瓦房里。这年冬天经人说合,我订了婚。山村的娃子成家早,父母开始为房子问题发愁了。没钱是大事,但没有一寸地基,想盖房就成了无源之水。

生产队长世武哥把这个事看在了眼里,在父亲为房子的事愁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之时。一个雨天,他们两个在大阴坡放牛,秋雨淅沥,冷气袭人。世武哥对我爹说:要盖房子,可以把对门汽车路边你那一亩多自留地兑换到村边,腾出几分盖房子。父亲一听高兴得掉下了眼泪。初冬的一天,队长背着丈竿,会计拿着算盘,把这个办法落实了。当队长亲手把我父亲早就准备好的四块大青石作为界石栽在了新宅基地的四边时,母亲激动得眼泪流了下来。她拍着膝盖说这以后的光景有过头了。

栽好地基的当天晚上,父亲以喜悦而又沉重的语气对我说:弄块地基不容易,尽管是咱的自留地,可现在总可以在上边盖房子了。

说到这里父亲以宣布一个重大决定的口气指着我说:盖房子,先由你盖,花钱备料你自己想办法,盖成的房子归你。以后官场的房子分时仍有你的份。就这样按照父亲的“指示”,我开始着手准备盖房的事。

盖房子得先备料,主要是石头、砖瓦、木料。盖三间房子扎墙基需要二三十方石头。从那年冬天开始,每逢节假日,整块时间用在操持生活的大事上。一早一晚或干其他事情间隙时间,就独自一人到村子东边的沟堰上,用大铁锤和铁撬杠,把一块一块大小不一的大青石从铁板一样的石崖上撬下来。寒冬腊月冰冷的石头火热的心,每撬掉一块石头,使得汗流浃背。五黄六月赤身裸体汗如雨降。虎口震裂了,膝盖碰破了,殷红的血流了出来,但从未当回事。就这样几十方石头,从绝壁上撬下来,趁点滴闲暇时间一块一块背回去。记得那年正月初一,村里的大人孩子都在欢欢乐乐过春节,我们一家大小都在忙着背石头,慌慌忙忙川流不息。

石头有了,也算建房的基础有了。砖瓦的事生产队有砖瓦厂,但要拿钱去买,或用工分的价值去顶。这一方面至今记起那是苦了父母。我当时是六口人,教学的工分连吃粮款都不够。买砖瓦更无从谈起。父亲用他们的工分一年又一年换来了砖瓦。至今想起父母舐犊之情留下了永远也不会磨损的印痕。

上山买木料成了盖房的最大难题。经人介绍认识了南山西沟村生产队长朱红超。他答应给备三间房子的木料。约需500元左右。当时我的教学薪水是每月公家补助23元。剩余的便是队里的工分。全部收入吃喝都很紧巴。因此买木料的钱根本没有来源,于是我的注意力便全盯在了星期日和节假日上。

为攒钱,一连两年的冬天,周日坚持到深山担炭,往返近百里路,一天两头不见太阳,也只不过挣得三五元;“五一”、“国庆节”学校放三天假,独自一人到南山采药;脸上腿上挂出不少血口子。有一次为了从石崖的石缝中挖出一种叫鸡钢腿的中药,一步没踩稳从崖上滑下来,差一点没了性命。就这样硬是用苦挣苦拼的方法,零打碎敲攒一点钱赶快到山上买一根木料,立即运回来。南山崎岖的山路上洒下了无数的辛酸和汗水。

各种物料备齐后,盖起了三间瓦房,算得上成家立业之后在持家立户方面的首篇杰作。又经过一番平屋、泥墙、安置门窗之后,选择了一个吉日携妻抚子搬进新屋。了却了一桩创业的心事。

这三间瓦房伴我度过了中壮年人生黄金年华,尝尽了做人创业的苦辣酸甜。在这三间土屋里,以及由此而组成的山乡小院里,一年四季日出日落,炊烟袅袅,欢笑盈门。儿女们长大成人。父母亲度过晚年。老屋土院见证了全家人日月变迁的历史。像一个久经风霜的老人,抚视着他的子孙,呵护着他的后裔。

1984年正是我不惑之年,那年的秋月由于工作的迁升,全家人离开老屋,离开山村,离开生我养我的故土到城里安家。本是一场令人欢欣的好事,但我心里却很沉重。那是一幕依依惜别的短剧:秋阳初升,五谷飘香,是一年之中收获喜悦的季节。但我和妻子心里都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惆怅。孩子们拿着简单的行李蹦跳着走出小院。一把沉甸甸的大铁锁拿在我手里。关上屋门我迟迟不愿把她锁上。妻说:快点吧,咱还得赶车呢。于是一双颤颤的手把门锁上。眼泪流了下来。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小院。隔壁的哥嫂们正在大门外等候。当我翻越村子东边那道还可看到老屋的山梁时,我和妻子都驻足眺望,老屋那沧桑凝重的印象定格在我的心里。尽管这以后也不断回家看看。可那只是走马行船,未曾久留。

从不在老屋大院生活至今已27年了。

这27年,家乡父老们的腰包鼓了,日子富了,草房不见了,土屋扒去了,代之而起的是独门大院小洋楼。而我的老屋却随着岁月的迁流,愈显古朴、苍老,和周围房舍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离开家乡前在院里和门前栽下的泡桐洋槐,枝叶勃发,呈现着旺盛的生机,彰显着我对故土的依恋。

我怎么会卖了老屋呢?乡村是我永远的家园,我虽然走进了城市,不能与土地肌肤相亲,但我始终以农民的眼光抚摸乡村和城市,总是用从农村带来的思维模式处世情结,理事为人。乡村是城市的母体,城市是乡村的延续。乡村薄薄的晨雾、袅袅的炊烟、流淌的小河、起伏的群山,远远超出了城市的公园绿地。走进田野,两头牛一张犁在土地上探寻、浑黄或黝黑的土壤蕴涵着无穷的希望,只要播下种子希望就不可阻挡地蓬勃起来,一株株茂盛的玉米、谷子、高粱、小麦就是庄稼人的兄弟姐妹。

乡情绵绵,城乡丝连,薪火传承,子孙繁衍,尽管新家与老屋处之遥遥,但故土的老屋是我人生路程的见证,是全家人与故土山乡紧系的一条血脉。我爱故土,情系老屋。

责任编辑 杨丽秀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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