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长白云的山
2014-08-21梁凌
梁凌,河南洛阳人,原名梁灵霞,偶用笔名闲花淡淡风,有较大影响的散文作家。2005年底开始专业从事散文创作,作品散见于海内外两百多家报刊杂志,多篇文章被收录为初高中语文阅读理解篇目,《读者》《特别关注》杂志签约作家。其文风轻灵唯美,意境深远,出版有散文集《一个人的行走》《心有琼花开》。
七夕的前一天,我和建来到嵩县的白云山,这是公元2013年,人类历史上的一刹那,但在浮生若寄的我们,片片鸡毛都是人生大事,那里的云、虫子、鸟儿、山林、偶遇的人,还有点滴感想,都琐碎而有意义,有谨而记之的必要。我时刻提醒自己,每一片云都是崭新的,每一天的太阳,每一片叶子,每一只虫子,一切的一切,其实都是人生初见,我惊喜地望向它们:“嗨!”
白云朵,开满窗
早些年,刚认识先生时,聊起童年,他说,我喜欢看云,一群小伙伴疯累了,“咕咚”往草地上一躺,嘴里衔根草,看云!我斜他一眼,云有什么好看的?他说,云很白,一会儿像猫一会儿像狗……我又斜他一眼说,谁不知道,好像云是你家养的!
那时候,云还很白,当我想看它们时,只需抬抬头。太容易太熟悉的东西,都不是风景。
从那天起,我变成了云的拥趸者。朋友们从外地回来,我不问美食不问风景,问的第一句话肯定是:“那里的云白不白?”而对西藏云南的向往,最理直气壮的理由竟然是:那儿的云白!
现在,从昨天到今天,我终于又见到蓝天白云了。我们从山脚下盘旋而上时,远远看见一座高耸的山头,云气缠缠绕绕。车在山间上下,那个山头也越来越近,我忽然明白,它就是我们的目的地。当初那个为山命名的人,也许是看到了那些云,灵机一动脱口而出:“白云山!”——多美的名啊!
山中树多, 昨夜一场大雨,半醒半睡之间,满山都在悸动。早上起来,云还在,一团团一堆堆的灰白色在天空布阵,太阳躲在云后边,给每朵绣上亮灿灿的金边。
午时,天晴,我们看完九龙瀑布,从深深的山涧上来,哇,我看到洁白、大朵的云!当时,山是绿的,天是蓝的,阳光很灿烂,何况又下了一夜雨,群山万壑无纤尘,云儿显得格外白,它低低地在头上飘着,似乎我一伸手,就立马能采一朵下来。
爬山太累,气喘吁吁地回到房间,把自己往床上一撂,半眯着眼小憩,呀,我又看到了那些云,它们,竟开到了我的窗户上!这真真太叫人开心了,我只需轻轻松松躺在柔软雪白的床上,就可游哉乐哉地看一场浮云苍狗的空中大戏了。
我的窗口三种颜色,绿,蓝,白。绿的是树,蓝的是天,白的自然是云了。蓝天不动,它是一场戏的大幕,舞台。树在微风中轻摇,却不会走。会走的是云。一朵云,像一只长颈鹿,鹿的脖子往后扭着,它慢慢地往左移,走着走着不见了。接着上场的是一对母子,母亲牵着儿子的手,也往左走,只是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手渐渐松开,他们后来是否又亲密地拥抱,我不知道,因为他们走出了我的视野,就像生命中与某些人的相遇,只不过,是短暂的瞬间,终要分散。
下午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容我们懒在床上看云。我还看到,牧民赶来了一群羊;九天悬垂的瀑布;霓裳羽衣的仙女;一大捧爆米花;一筒冰激凌......它们自南向北一个个走过,像奥运会的出场仪式,我这个山间小屋,竟成了观礼台,我和先生,一个劲地在惊呼——这个美妙的,看云的下午!
其实,它们并没有演给我看,也许在云的眼里,我也只是一片云,白过,哭过,变幻过,然后呢,悄无声息地走了,谁也不记得,人们满怀兴致地等待下一片云,下一场大戏。
我窗口的这片天,昨夜哭了,今天笑了。我知道,云儿飘过的今夜,又要上演牛郎织女的情感戏,鹊桥搭起来,据说还有一场流星雨。
那些山里的精灵
我们先找一间小屋住下来。这间小屋的妙处,是开窗见山,我想,如果它是我的书房,我一定为它命名“见山堂”。不过虽然有山,却离得远,这更好了,不至于遮住望眼。拉开窗,一层碧绿,一层青绿,一层黛绿。碧绿的是树,青绿的是近山,黛绿的是远山—— 一幅淡远的山水画。山间很干净,没有蚊子,所以也没有窗纱。
一个小小的“飞机”绕着我“嘤嘤嗡嗡”,仔细一看,原来是蜜蜂宝宝,它还小,没有经验,肯定把穿红著绿的我当成了一朵花。我把它轰出窗:“去吧,花朵在外面,去外面采你的蜜吧!”
屋后也是山,且墙上有窗。窗后的山,离窗仅一跳远。能看见裸露的树根从断崖里伸出来,也能听见腐叶里窸窸窣窣的声响,许是一只野鸡,正刨开落叶寻觅虫子;许是一些虫子正寻找回窠的路;也许是一只走兽舒舒服服地卧在了落叶上。
夜里,拉开后窗,想听听林间那些神秘的声音,建却“哧啦”一声关了窗,我以为他是怕蚊子,便提醒他说,山里没有蚊子,他说,不是怕蚊子,是怕哪种动物跳进屋里。我笑,说豹子不会造访,老虎好像没有,来的也许是梅花鹿,那不是很好吗?
他说,要是大灰狼呢?
哦,这这这,还是关窗吧!
早上醒来,听一山“唧唧”,是麻雀一类的鸟,这是背景音乐。还有一种鸟是主唱,它在反反复复唱一支咏叹调:“啊,啊,啊!”只是音高不同,有时候,它会把音拉长一些,变成“啊-啊-啊-”它是什么鸟呢?它的叫,总跟深山老林联系在一起,我们常在影屏上,深山的镜头,听到它的叫,是乌鸦吗?
它叫得实在不好听,但很忘我。我拉开窗,想看看它到底长什么样,却看不见。只看见林里有一棵树在晃动,一个黑色的影子,“扑楞”一下跳到了另一棵上,紧接着,叫声从那儿传出。它离我这么近,又是那么远。我很想告诉它,来吧来吧,让我看看你,我不会伤害你的。
密林遮住了它的身影,我只很近地听它歌唱。也许,这对我对它,都是安全距离。它叫得实在不好听,但我喜欢。林间所有的鸟鸣都是独一无二的,都是天籁。所有的鸟都很自信,不像我,因为自己的歌喉不好,就从来不敢放声。我想,鸟跟人最大的差别是,鸟在表达,而人是在表现。所以,鸟儿自由自在,人却惴惴不安。文明使人类有序,有时候也是束缚。我曾看过一个纪录片,一个喜欢唱歌的汉子,因唱歌骚扰到邻居而被人憎恨,为了唱歌,他把家安在人迹罕至的悬崖上。他妻子喜欢他的歌声,每天,他在远处锄地放歌,她在家门口剥豆听歌,他们是一对爱情鸟,回归了原生态。其实,人从林间来,森林原本就是人类的家。endprint
在从九龙瀑布回来的路上,我与一只鸟相遇。在山间,我每时每刻都与无数只鸟同在,但我们都不曾为彼此驻留,为彼此定睛,就像我们有时候目空一切地穿过闹巿。
我说的这只鸟,它与我,好比一节车厢里的旅客,在某一段时光里,我们相遇,并交谈。
它有着黑色的羽毛,我叫不出它的名字,正如它也不知道我的名字。它站在一棵沧桑老树上,我站在陡峭的石阶上,对视。它一会儿歪歪头,一会儿展展尾,它黑缎似的尾巴像一把灵活的折扇,它像戏台上优秀的演员,“噗”地打开,再“哗”地合上。它冲我骨碌碌转动眼珠:你会吗?我笑,摇头。这个大山,整片的森林都是它的家,它的舞台,而我,只是一个笨拙的闯入者。它的歌喉,它轻捷的飞翔,它的灵动潇洒,我统统不会,我只能站在树下,向它仰望。它终于看不起我了,振振趐,“嗖”地飞走了,留下我独自站在午后的光影里,阳光和树影,斑斑驳驳。
空气里有黏稠的甜香,似蜂蜜在四下窜动。蜜蜂在忙着采蜜,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花,花朵下都坐满了甜蜜,它们在笑,等着那些蜜蜂。蜂儿采了它们,酿就的蜜,叫百花蜜,有着热烈的芬芳,以及阳光的味道。
成群的蠓虫在我眼前飞,有的直接撞到我的眼里。一定是我的眼睛过于明亮,潋滟着热爱的光波,虫儿便把它们当成了灯盏。当我小心翼翼地把它营救出来,它已气息游微。我的内心充满了歉意。
我不能够过于骄傲,不能因我是一个人就骄傲。在山间,我得把自己缩小,缩到一只鸟,一只虫的大小,尊重所有的游戏规则。
惊悚,遇见“斧头帮”
在森林氧吧,我遇上了那个男人。
是寂静的午后,林间杳无人迹,蝉在高唱,密林广阔无边,神秘而诱惑,似乎能传来女巫的歌声。我循着歌声,踉踉跄跄地在林间荡漾。
当我猛地看见那个男人,已只距他十米远。
他背着手,站在小路边,阳光透过树林照到他身上,他整个人都变得斑斑驳驳。他的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大板斧!这时候,他正灼灼地望着我,专等我这单薄的、独行的女子走近。
他很瘦,两腮无肉,皮肤黝黑,且有着两道长而黑浓的剑眉。这眉毛,我似乎在哪儿见过。在哪儿呢?
哦,想起来了,他是氧吧边上一家店铺的老板,生意不好,改邪路,当绿林人了吗?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是人,而不是突然显形的“山鬼”。
但,在这午后寂静的山林,人,难道就比鬼安全?
我看看他雪亮的斧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那边有人吗?他终于说话了。
“有,有人……有人从那边下山了。”我颤抖着,不知怎么说好。
他“哦”了一声,不再说话,把背后的斧头晃了晃。
我“哧溜”一下从他背后跳走,跑出几步,到了自认为安全的地方,回头望向他:“你你你,你拿着斧子干啥哩?”
他不理我,向林梢仰望,像在观察或思考什么,风从无边的水杉和松树上刮过,林间澎湃着绿色的大潮。
我似乎明白了,他可能在看那些树枝,考虑如何砍下来做烧柴,砍下多少呢?他要问问游客多不多,有多少人会来他这儿吃饭。
他肯定不知道,他吓坏了一个小女子。
刚喘口气,猛回头,又见一个白衣女子,骇然出现在我身后。是林间的风声,掩盖了她的脚步声,她似乎飘乎而来,从天而降,唬得我半天反应不过来。之前,我已认定这是座空山,山中只有我一个人。
她站定,在离我三四个台阶处,冲着我笑,捂着胸口喘息:“吓死我了,这空山,一路只我一个人,远远看见你的红衣服,我就拼命追,作个伴吧!”
原来也是个胆小的人。
我佯装大胆道,又没有老虎豹子。
她说,不是怕动物,是林子太大,山太空,人太小,怪吓人。
想起古代一些遁迹山林的隐士,如张轨,他们的内心,肯定足够强大,外力不侵。像我等小女子,纵使给个山林,也是不敢居住的,山的气场太大,我们太小,压不住。
这会儿,小女子也吓得心惊肉跳,她说,我看见那边有人拿把斧子站着,你说这山里,看不见人怕,看见人了更怕,实在不知道哪个更可怕。你说,他干嘛要拿着斧头站路边呢?得收他“惊吓费”!
瀑布人家
瀑布边上,我遇见了那户人家。
是夏日的正午,山间异常热闹。鸟声,蝉噪,风声,溪流声,一地虫声,全被瀑布的轰鸣声压住,斑驳的光影在石阶上晃动。
我们来时,女人正坐在石凳上吃一碗面,简简单单的清汤挂面,没有一点绿色。她卖的小吃里有橡子凉粉、米皮、凉皮,还有半盆茶叶蛋。我问,为什么你吃那么马虎,为什么不吃橡子凉粉?女人说,不能总吃凉的,那对胃不好。面条热乎,下到胃里舒服。对了,你要些什么?
我说来碗橡子凉粉吧。
女人很麻利地把凉粉切成条,浇上芝麻酱醋汁,红艳艳的辣椒油。凉粉很好吃,黑黑的,溜光顺滑,香而爽口。山里多的是橡子,橡子磨成粉,熬熬,凉了凝固就是橡子凉粉。
女人四十来岁,常年在林间,倒也不黑,气色很好,脸红扑扑的,是健康色,不像我这般苍白。
我问,你夜里在这儿能睡着觉吗?这瀑布声轰隆隆的。她诧异地看我一眼说,睡得可香啦,比城里的汽车声好听多了!
我没想到她会有这样诗意的回答,境界之高,我倒吓了一跳。
他们喝的泉水,是从涧边引来的。一根细细的管子伸进白瓷盆里,“叭嗒叭嗒”地滴着水,已蓄了多半盆,用水时用瓢舀,舀下去点,不久就又满了。她说许多游客来,都把瓶里的水倒掉,换成她这儿的正宗山泉。
我问,灌水要钱吗?她诧异地看我一眼说,当然不要啦!
我问,你一年在山里住多久?她说,半年。不着急?不着急!一个月下山几次?那要看这些东西卖得怎么样了,出山一般都是为了进货,不进货真懒得出去,这儿过日子可美。我说我们空手走到这儿都累个半死,你背着货物不累吗?女人说,习惯了,有时候是俺家那口子去背,他身体更棒。
我问一月能挣多少钱。她想了想说,四五千吧!我想,这应该是个保守数字。她说孩子送到县里读高中了,她和当家的住在这里做生意,冬天来临了收工回家,挣的钱,除了供孩子上学,还能顾上全家一年的开销。
女人挺热爱这样的崖边生活,不像现在的大多数人总不满于现状,总想换一种生活方式,城里的人想冲进山沟,山沟里的人想杀进城里。女人不这样,她在享受当下,择一座山而居,伴一处泉终老,真是很不错。挣的钱,不多不少,够花,清新的空气,洁净的泉水,清风明月,全不用一钱买。听瀑,看云,有小营生忙活,这样的人生,是多少人的梦想。
建问我,挣钱和选择喜欢的生活方式,你选哪一个?
我说,我先选择喜欢的方式,然后再努力挣钱,就像她一样。否则,即使挣再多的钱,也是不快乐的。建认同。
可是,想想我们身边许多人,其实都是搞颠倒了。
这时候,又来了旅行团,女人忙活开了,我们告辞。
回头看时,看到他们的小屋,很简陋,在崖壁上壁虎似地趴着。
责任编辑 杨丽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