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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瞎话时代

2014-08-21侯德云

牡丹 2014年8期
关键词:堂嫂口镇平房

侯德云,1966年4月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大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寂寞的书》《你要深情地看着我》《轻轻地爱你一生》《那时候我们长尾巴》等小说、散文随笔集十二部,有数百篇作品被《小说选刊》《散文选刊》《作家文摘》《微型小说选刊》等选刊和选本选载。现供职于辽宁省瓦房店市文联。

回想一下,我的人生,大致可以划分四个阶段。第一个,从出生到上小学之前,瞎话时代;第二个,从小学到大学,糊涂时代;第三个,参加工作到四十岁以前,自我启蒙时代;第四个,大约在四十岁以后,懂事时代。

这么晚才懂事,心情很不爽。

最值得怀念的,是瞎话时代;最值得珍惜的,是懂事时代。夹在两者之间的,是先陷入糊涂的泥潭,然后自己揪着头发拯救自己的过程,很郁闷,很纠结,很他妈的。不过还算幸运,我真把自己从泥潭里揪了出来。

现在开始怀念,怀念自己的瞎话时代。

生于1966

我们家,有两个人很厉害,一个是我爹,一个是我。我爹生于1911年,当年发生辛亥革命,轰隆一声,大清帝国支离破碎;我生于1966年4月13日,一个多月后,“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动“文革”,红色中国变得更红。

我的出生地,辽宁省旅大市新金县皮口公社西城大队卡拉房小队,现在的说法是,辽宁省大连市普兰店市皮口镇西城村卡拉房居民组。乡下人不习惯叫“居民组”,还是沿袭老称呼,叫“屯”。我可真会选择,不生到北京上海,不生到苏州杭州,不生到革命干部家庭,不生到书香门第,偏偏生到一个土里土气的屯子里,甘做农二代。小样,还挺有牺牲精神。

后来想,哪怕生到皮口镇一个普通工人家庭,也好。怎么偏偏……那时候,皮口公社和皮口镇是平行的两个党政建制,后来合并,称“皮口镇”。镇里的人,是“非农户”,吃商品粮;镇外的人,是农民,土里刨食,还吃不饱。镇里镇外,是两重天,是两个阶级。奇怪的是,吃不饱饭的阶级,归能吃饱饭的阶级“领导”。后来不奇怪了,哪朝哪代都这样。

迎接我到人间来的,是一张粗糙的麻袋片。我的襁褓,竟然是麻袋片。呵呵,麻袋片。

他们用麻袋片包我。他们穷成什么样子。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事。很多年,至少是四十岁左右才知道。是我堂嫂说的。我堂嫂,是我爹他哥——我大爷家的儿媳妇。堂嫂的儿子,比我还大一岁,叫我老叔。

大爷一家住在夹河镇。我后来在一个名叫瓦房店的小城市工作,回老家皮口,要路过夹河镇。有时候,顺路去看看堂哥堂嫂。那时候,大爷和大娘,已不在人世。

那年春节前,我到堂嫂家串门,聊天时说到过去的穷日子,堂嫂说:“那时候你家穷得连炕席都没有……你生下来,是用麻袋片包的,你知不知道?”

我怎么能知道?谁都不告诉我。

我怀疑,我性格中的种种粗糙,都跟麻袋片有关。

也就是那天,堂嫂还跟我说起她的“爱情故事”。

堂嫂是从山东某地嫁到辽东半岛来的。在我出生前两年。我大爷和大娘,也包括我爹,都是从山东逃到东北来的。“闯关东”嘛。我堂哥,个子很矮,在当地张罗不到媳妇,回山东老家去张罗。这就张罗到堂嫂头上。

那年堂嫂十八岁。

堂嫂说:“说嫁是好听的,其实是我妈把我卖了,六十元。”

记住啊,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祖国形势“不是小好,而是大好”,山东那地方,还有卖女儿的。

我堂哥到山东领堂嫂,堂嫂不高兴。她说:“一见面我就不愿意,那么小的个头,高的摸不着,矮的提不动,我怎么能看上他?”

堂嫂跟她妈闹脾气,不干不干,就是不干,对她妈说,你喜欢,你跟他走!她妈生气,用棒子打她。她逃出家门,被抓回去,继续打。实在熬不住,同意跟堂哥走。

从山东某地到辽南,两个人有时步行,有时坐车,有时坐船。步行的时候,一个在路的左边,一个在右边,木着脸,谁也不看谁。

堂嫂的叙述里,透露出一个重要细节。那时候,从山东某地到辽南某地,车船费加在一起,两个人,共花销三元五角。这样说来,当时堂哥买媳妇的六十元,是很大一笔钱。

等到了辽南这边,堂嫂只能同意跟堂哥结婚。“没地方去呀,怕死呀,一点办法也没有呀。”

嗨,堂嫂的“爱情”,比麻袋片还要粗糙。

再回老家,我得问问麻袋片的事。问妈,她不承认。问大哥,他说什么麻袋片,不记得。说完嘻嘻笑。大哥比我大二十岁,他哪能不记得。他的笑里边,有勾当。

考证到此结束,麻袋片的事,是真的。我坚信不疑。“穷得连炕席都没有”,也是真的。

祖国形势“不是小好,而是大好”,可我家那么穷。

那么穷的家,干吗生孩子?那么穷的国,干吗鼓励生孩子?

我一点都不计较,这个世界上,有我没我。没我,不在乎;有我,也不感谢谁。

这不是气话。

心平气和告诉你,要是有下辈子,我就托生一只鸟,小鸟也行,在深山老林,在枝头上,啁啾。

卡拉房

我出生的那个屯,叫卡拉房。好多年迷惑,“卡拉”,什么意思啊。后来有了“卡拉OK”,更迷惑,我那屯,还挺时尚哩。再往深处想,又觉得扯淡。我那屯,明明是卡拉不OK,说什么时尚。

后来研究东北民俗,才知道,那个“卡拉”,原本是“卡杈”。乡下人发音土腥味重,久而久之,转音,成“卡拉”。

对这一考证,我颇为自信。

不妨说说我的考证。早期东北民居,演变至今,主要有三种形式:穴居式,窝棚式,上栋下宇式。

穴居式,是满族住房的主要样式,叫地窨子。我没有亲眼见过,但能想象出来,大概跟菜窖子差不多。《后汉书》说满族前身挹娄人“处于山林之间,土气极寒,常为穴居,以深为贵,大家至接九梯。”真是了得,挪到地面上,就是九层楼。《魏书》说勿吉人“地下湿,筑城穴居,屋形似冢,开口于上,以梯出入。”当代人看到这样的房子,会吓一跳,以为坟地闹鬼。endprint

窝棚式,直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才完全消失。老百姓说的“马架子”,就是。还有一个名称,“卡杈房”。由此说来,我老家,一开始,到处都是马架子。住这种房子的,都是穷人。当初闯关东的人,初来乍到,只能住这种房子。我的一位朋友,祖上在康熙年间来到辽南地界,最初几年也是住马架子。这件事记在他们家谱里,不会有假。

“窝棚”,在东北,相当普遍。好多地方,村庄不叫村庄,叫窝棚。看辽沈战役史料,经常提到,吉林黑龙江一带的张家窝棚李家窝棚,等于辽南地界的张屯李屯。

上栋下宇式,分四种,泥草房,平顶房,海青房,楼房。

泥草房,比马架子进步不少,仍然很简陋。三檩或者五檩,起脊,乱石黄泥砌墙,茅草苫顶,墙面用泥抹光。也称“一把泥房”。

平顶房,现在很常见。主要有土平房、砖平房、石头平房三种,也有砖石合建的。我住过土平房和砖石平房。我就出生在土平房里。我家的土平房,跟草房近似,也是泥抹墙面。

老家的平房,早期,都是到海边拉碱土压顶。离海远的人家,一般是用沙泥拌盐水压顶。后期出现“北京平”,是用水泥和钢筋制板作顶,还常常用瓷砖装饰墙面。有人把这种平房叫“楼座子”,倒也形象。

我那屯没有海青房。海青房的原意,指的是用草和瓦混合苫顶的起脊房。一般是在房脊和边缘处苫瓦。后来把砖瓦结构的起脊房也叫海青房。

为什么叫海青房呢?我很纳闷。随便翻书,看到一个解释,才稍稍释然。原来,那个“海”字,是取其“广泛、广大”的意思。旁证是,谁家院子全部用青砖铺地,就叫“海墁院子”。“青”,自然是指青砖、青瓦。红砖后来才有,以前都是青砖。红砖的瓦房,还能叫海青房么?

楼房,现在乡下也有。不过还是以平房和瓦房居多。

我在土平房里长到十几岁,到上初中时,家里才盖起四间砖石平房。经济条件好些的人家,讲究“青石到顶”,不用砖,一色的花岗岩。对我家来说,能住上砖石平房就不错,哪敢奢望什么“青石到顶”。

我家的土平房,原先是一户人家的磨坊,很小,只有“一间半”。这是比较而言,只相当于别人家一间半大小。半间做厨房,一间是餐厅兼卧室,说兼客厅也行。

我的“家史”里,有一段瞎折腾的经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生活相对稳定。爹思乡心切,带一家人,返回他的祖籍山东掖县。仅仅生活了几年,我妈跟我奶奶,不和睦,还想家,执意要回东北。爹不想回,妈不在乎,一个人走。朝她老家的方向走。反复几次,爹妥协,回去吧回去。又回到卡拉房。卡拉房是妈的娘家。

我三哥,是在山东出生的。

回到卡拉房,难了,没房子住。原先的房子,早就卖掉了嘛。只好住到海边一座庙里。据说,庙里住了两户人家。

我记事时,庙已经不在。没人告诉我那是一座什么庙。我猜想,可能是海神娘娘庙。海神娘娘,是渔民的保护神。卡拉房有不少渔民。况且,爹说过,庙外就是海滩。海神娘娘庙,一般都紧挨着海。海神娘娘要在暴风雨的夜晚,为迷航的渔民掌灯嘛,离海远了肯定不行。

要么就是龙王庙。海边有座山,全是白石头,叫龙头山。龙头山下建一座龙王庙,合情合理。

再后来,买了人家的磨坊,才住到屯里来,才有了“一间半”。

“一间半”里边,装七口人,爹妈,大哥二哥三哥四哥,还有我。二哥嫌家里挤,当兵走了。走了一个,家里还是挤。

油灯下的瞎话

乡下人早晨起得早,晚上睡得也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是读了《皇帝内经》,用这法子来养生。是日子逼的。吃了晚饭,啥事没有,熬灯油做什么?赶紧睡,省油就是省钱。

家里弄点零花钱不容易,靠鸡屁股,靠赶海。养鸡不能超过几只,超了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赶海也不行,被称作“赶小海”,也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皮口镇有国营捕捞场,需要大量渔网,把鱼线分放给附近农家,织网,挣手工费,生产队也不允许。“织大网,赶小海”,都在批判之列。那时候“资本主义”可真多,可谁家里,都没有几个资本。

后来有了电灯,普遍使用小瓦数的,十五瓦,叫“小泡”;瓦数大的,叫“大泡”。用到六十瓦,不得了,明晃晃,刺眼。只有工人阶级家庭,才用得起“大泡”。屯里有几家,家里有工人。那些工人,懒得跟农民说话。

总停电,还得用油灯。油是煤油,火苗尖上冒一条黑线,是油烟。煤油灯一般都有灯罩,我家没有。点灯时挨得近,鼻孔是黑的。

那时候时兴串门。后街老钟家,好热闹,晚上来很多人串门。唠嗑,说这说那,还骂娘。一般人家,不喜欢晚上有人串门。吃过饭,都早早去老钟家。说起来是小心眼,为自家省点灯油。

爱串门的大多是中青年男人。女人少。

常来我家串门的,只有一个人,东子二哥。他家也是从山东来的。说起来整个屯,绝大多数,都是从山东来的。区别在于早和晚。早的,大清国的时候就来了,晚的,民国时候才来。我爹和东子他爹,算晚的,民国才来。两家来得晚,感情上亲。

印象中,一到吃完夜饭,大哥他们几个就没影了。家里,剩下爹妈和我。东子二哥,不是天天来。爹从来不串门。他在屯子里,显得有些另类。他一辈子改不了的山东口音,是另类的符号之一。

说是“赶紧睡”,也不能一推饭碗就睡。要是东子二哥来了,也不能撵人家走,总得唠扯点什么。

爹在油灯下,给我讲瞎话。

现在知道,瞎话的意思,有两种。一种是指“假话,谎言”,《红楼梦》里说:“姑娘不信,只拿宝玉的身子说起,这样大病,怎么做得亲呢?姑娘别听瞎话,自己安心保重才好。”第二种是指话本,古代说书人多为瞎子,才有这一说,“瞎话盲词”嘛。

我觉得这两种解释并不完整。我认为“瞎话”也泛指讲故事。没有话本作依托,自编的也算。爹对我讲的“瞎话”,有依据话本的,也有非话本的。他不识字,哪能看得懂话本。我缠着他讲,他只好瞎编。endprint

爹给我讲过多少段瞎话,记不得。不会太多。他总在重复。今天讲过,过几天,还讲这段。多数是“薛礼征东的故事”。唐代贞观年间的事。薛礼受李世民重用,带兵收复辽东,三打高丽。弄得辽东辽南地界,至今还有薛礼的蛛丝马迹。这座山,岩石上有一个坑,像马蹄子坑,就说是薛礼的马蹄印;那座山,有一个石槽,就说是薛礼饮马处;还有哪座山上,有薛礼的兵营……传说多了。

薛礼征东的故事,有点话本的意思。现在坊间还流传评书《薛礼征东》,可为之佐证。

爹讲的薛礼故事,我一点不记得。不过当年记得牢,能完整复述下来。

爹的瞎话里,还有一个童话故事。这个倒还记得一点点。一个书生,家里穷,在破庙里读书用功,准备进京赶考,有一天晚上来了些虎精狼精狐狸精什么的,吓得半死。虎精啥的,还说人话呢。说“觑觑鼻子生人味儿,抓住生人活扒皮儿”。呵呵。一个老道,给书生出点子,弄点炒黄豆,揣兜里。晚上虎精啥的又来,书生吃黄豆,嘎巴嘎巴,把虎精们吓得,以为破庙要倒,嗖嗖跑掉,再也不来了。书生安心读书,后来考上状元。大概就这意思。

我好奇的,不是读书考状元,是动物会说人话,是炒黄豆那么厉害。

等认识字,读了《安徒生童话》,才知道,童话都那个德性,什么什么都会说人话。只是,爹的童话,跟安徒生比,水平差得太远。

爹的瞎话,存货太少,三咕噜两咕噜,我都学会了。从此,家里待不下,也爱去串门。小地溜子,夹在大人的腿缝里,东窜西窜。东子二哥来,也拴不住我。他不会讲瞎话,没意思。

我在老钟家讲过瞎话。小屁孩,让人抱上炕,讲。周围一群大人,围着听。

我大舅也在,听几句,走了。那时候,我大舅,喜欢寻找一切机会,向我们家所有人,包括他姐,也就是我妈,表达他的藐视。

三舅不那样。三舅结婚那天,还“请”我去讲瞎话。晚上去的。房间里很红。窗帘很红,被子褥子很红,三舅母也很红。谁把我背着去的。讲一段,三舅母抓给我一把水果糖。那个谁,又把我背走。走吧,别打搅三舅结婚。

有了这次经历,我在屯子里就红了。都说,老侯家小五子,不简单,会讲瞎话。话说到大舅面前,大舅用嘴角表达看法,说“嗤”。

上小学后,同学也缠着我讲。高年级的,低年级的,都要我讲。高年级那个谁,冬天,他把我拖到山坡下,避风,躺着讲,躺着听。调皮捣蛋的“尖把梨”,放学后,让我给他讲一路,不讲不行,不讲就要揍我。我个子小,打不过他。给他讲,添油加醋,用瞎话骂他,他听出来了,嘻嘻笑。

不是我讲得好,是那时候文化生活贫乏。到处都是“毛泽东思想”,广播里,报纸上,到处都是。乡下人弄不懂,糊里糊涂,才对瞎话感兴趣。瞎话属于“地下文学”,上不得台面,只能偷偷摸摸地讲。

到1979年,我的瞎话碰壁了。那年9月3日开始,鞍山人民广播电台播出刘兰芳的评书《岳飞传》。我一个同学,姓马,马什么亮,家里有收音机。(他爸是皮口镇捕捞场的,船员,挣工资,手头宽裕,买得起。纯粹的农民家庭,谁家也买不起。)马什么亮,听完刘兰芳,到学校里讲。“叨唠唠三声炮响,人欢马炸”什么的,还有“金兀术”和“牛皋”什么的,一下子把同学们“拿”住了。每次下课,马什么亮,身边围一圈人,听他讲。放学路上,尾随一圈人,还是听他讲。我也在听。

我的瞎话时代彻底结束。马什么亮的《岳飞传》时代开始了。

真正大出风头的是刘兰芳。据说,那年收音机卖疯了。我家,到年底,生产队分了红,也买了一台小半导体。爹每天守着半导体,听刘兰芳。那时候,《岳飞传》还没讲完,才讲到下集。

有人感叹,刘兰芳讲评书那些年,全国的犯罪率,大幅度下降。不知这说法,是不是真的。

我把爹的瞎话掏空了,很不甘心。那时候还没上学,就对小人书很向往。不识字,看画。小人书是从别人家看到的,翻翻,不敢借。借了也看不懂。很想识字,很想知道小人书里的故事。但没人教。那时候四哥还在上学,求他教,不耐烦。也没见他正经写过作业。

不知怎么有了两毛钱,三哥说他要去皮口镇,把两毛钱给他,求他给我买一本小人书。买回来,是《铁道卫士》,一个电影故事,电影剧照编成的。黑乎乎,不满意。小人书才一毛多钱,剩下几分钱,不敢跟三哥要。好多天,拿着那本黑乎乎的《铁道卫士》看。看得糊里糊涂。站在窗边,往外望。外边明晃晃。盼自己快快长大。长到能自己去皮口镇,买可心的好看的小人书。

长大一点,能“远足”到皮口镇了。真高兴。经常去新华书店,买小人书。钱是捡破烂挣来的。一筐,先卖了破烂,再买小人书。有时也买点水果糖。

对皮口镇最熟悉最有好感的地方,一是废品收购站,二是新华书店。

不买黑乎乎的,买白描的,线条画。

有时恨恨地想,我什么时候能识字。

露天电影

最开心的事是看电影,露天电影。每天都盼,墙上的有线广播,能响起熟悉的声音。那声音现在还在耳边响:“下面播送通知,下面播送通知,贫下中农同志们、社员同志们,今天晚上在我大队放映电影,影片是《野火春风斗古城》。”

那是天底下最好听的声音。一般情况下,都会重复三次。

那个《野火春风斗古城》,不是一成不变,经常换来换去。

放电影,一般都是在大队青年点门前的空地上放。那地方宽敞。有时也在各个生产队放。那是各生产队自己请的放映队,只是,也要在广播里播放一下。

露天电影,一般都是在农闲季节放映。夏天和冬天,放映的次数最多。春秋两季,忙播种秋收,社员们累得不行,放电影等于添乱。你以为农民傻啊,他们一点都不傻。

在正式通知下达以前,会有小道消息四处乱窜。嘁嘁喳喳之后,各家各户早早做饭。不早点不行,小孩子闹。

小男孩见面,一个问:“今天的电影,打不打?”另一个说:“打!”都高兴。所谓“打不打”,是问电影里打不打仗,是不是战斗片。小男孩喜欢战斗片。endprint

看电影时,还要问:“中国美国?”是指电影里的人物,是好人还是坏人。说“中国”,是好人;说“美国”,是坏人。下边都盼着,“中国”赶紧把“美国”打死。

小男孩都这样。小女孩怎样,不知道。

哪次放映的片子,要是“不打”,心里不得劲,提不起精神。什么《李双双》,哪有《英雄儿女》好看,哪有《冰山上的来客》好看。

特别喜欢八一电影制片厂。这个厂出品的电影,都“打”。片头,一个大的五角星,不断地放光芒,看着,心里那个痛快。

那时候看过的露天电影,现在还能想起名字的,有《红色娘子军》《三进山城》《暴风骤雨》《白毛女》《小兵张嘎》《大浪淘沙》《渡江侦察记》《奇袭》等等。当然还有八个样板戏。

特别喜欢《冰山上的来客》里边的插曲,喜欢到现在。

很多年后某一天突然打个激灵,那时候的电影,跟上小学后才看得懂的小人书一样,大多数是在培育仇恨。恨美国鬼子,恨日本鬼子,恨国民党,恨地主富农,恨坏分子。

这是仇恨教育。

这恨现在还在继续,只是把恨的范围,缩小到日本鬼子身上。有一天看电视,连换了几个台,都在“抗日”。

当然也有“爱”。“爱憎分明不忘本”嘛。爱党,爱毛主席,爱雷锋。爱父母不行,父母是贫下中农还好,要是“地富反坏右”,你得跟他们“划清界限”。

有人回忆,小时候看露天电影,天很黑了,放映员还不来,终于来了,满身酒气。这事不假。放映员是个好工种,走哪都好招待。我的朋友中,有两位年长的,年轻时当过放映员。都承认,当放映员,有油水,喝点小酒不难。临走还要带点花生鸡蛋啥的。挺滋润。

小时候听说,哪个屯的大姑娘,跟放映员跑了。问朋友,当年有没有大姑娘对他们眉来眼去。都嘻嘻笑,脸色暧昧起来。

“特权”,啥时候都有,不只是目下。

看露天电影,也是打群架的好机会。这个生产队跟那个生产队,愣头青之间打。也跟“知青”打。我们大队的“知青”,都是从大连来的,很嚣张,常常跟本地青年打来打去。

我胆小怕事,哪敢去打。那时候年龄小,不怕事也临不到我去打。

写《乱时候,穷时候》的老太太姜淑梅说:“人穷的时候最有劲。”说得好。那么有劲,打吧,不打留着做什么。

冬天看露天电影,遭罪。总觉得小时候的冬天,比现在冷。一冬天,地面都是白的。一场雪连着一场雪。在小学,大北风天,跑操,把我冻得,眼泪哗哗流。流到脸腮,冻住了。心里说,把人往死里边冻,活着没意思。回到教室,泪还在流。室内有火炉,这回泪水冻不住,淌到地上。同桌的小女生害怕,连声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我不理她。我觉得活着没意思。

活着没意思,但看电影有意思。再冷的天,也要看。把脑袋缩到肩膀里,勾着腰,看。耳朵又红又硬。回家,搓耳朵。爹说,别搓,小心搓掉。

还是我爹厉害,管它什么电影,一律不看,早早睡觉。我妈,有时候去看,有时不去。

现在我跟爹一样厉害。别说露天电影,不露天的,离家很近的影院,什么什么大片贺岁片,一律不看。电视上遇到,有时两眼,当作休息。感觉不如看书来劲。

偶尔,也到皮口镇看电影。看日本电影《追捕》,半夜场次,看完接近凌晨两点。出门吓一跳,电影院外边,黑压压,全是人头。

后街老钟家大小子,绰号“黑小子”,皮肤黑,眼睛大,三十岁了,没娶上媳妇。皮口镇放映《天仙配》,总共放七天,他天天晚上去,连看七场。都说黑小子看上七仙女了。说起这事,说的听的,都嘻咪嘻咪笑。

那时候不光肚子饿,脑袋也饿。

旧报纸和年画

最早看到“字”,是从旧报纸上,年画上。家里用旧报纸糊墙,糊棚顶。糊完,墙上贴年画。这活儿,要在过年之前的七八天干完。再穷的人家,也要糊糊墙,糊糊棚顶。也要贴两张年画。

家里富裕点的,用白纸糊墙糊棚顶。年画也贴得多。最豪华的,是用花纸。花花绿绿,看着喜庆。那时候乡村人家,谁也用不起水泥。白灰更是妄想。家里,都是泥土地面。

旧报纸,要到皮口镇去买,几分钱一斤,不会超过一毛钱。我们家房子小,买四五斤就够用。这活我没干过。糊墙糊棚顶,我参与过。打下手。往报纸上抹糨子。糨子是细玉米面加水煮成的糊糊。煮上半盆。我用“炊具”往上抹。所谓“炊具”,是用去籽的高粱穗捆扎而成的刷子,刷锅用的。扫地的叫扫帚,刷锅的叫“炊具”。

抹糨子有一个注意事项,大哥反复交待,别把毛主席像给抹了。那意思,糊墙,得把毛主席糊到墙面上。糊的时候,也要注意,别把毛主席像糊反了。报纸也不能糊反了。《人民日报》不能倒着。

那时候报纸上,毛主席可真多。糊完墙糊完棚子,一看,我们家有那么多毛主席。让毛主席眼睁睁看着我们吃不饱饭,实在不好意思。

等墙面上的旧报纸干透,就该贴年画了。年画要到皮口镇的新华书店去买。记不得从哪年开始,这活儿让我承包了。爹给我五毛钱。五毛钱能买四张年画。年画一般都在一毛钱左右。

年画挂在书店里,有编号。看中了,到柜台前,喊号,我要五号、九号、四十五号……这样喊。交钱,把年画卷起来,走人。

贴年画很郑重,一个人要贴,旁边几个看,还要指导,左手往上点,再往上,好了。贴上。东墙西墙,一面两张。贴完坐炕上,东看西看。

过年期间,到谁家串门拜年,都要看年画。这张好看,那张好看。不能说不好看。大过年的,谁都不爱听坏话。

我最喜欢的一张年画,是一个女青年,在水稻田里撒化肥。画面是绿调子。水稻是绿的,女青年的衣服是绿的。衣袖卷起来,裤腿卷起来。露出的胳膊腿,还有脸,有点偏红。身子骨可真壮实。表情也好,开心地笑,牙那么白。女青年的胸部,稍稍凸起。最凸起的部位,左胸,有一枚毛主席像。我的胸前也有。我们天天跟毛主席在一起。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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