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树青春残酷又美好
2014-08-21张引墨
张引墨
14年前,我在北京的一家中学生杂志社当编辑,所以经常和一帮中学生厮混在一起,其中就有春树。那年夏天特别热,春树正喜欢着摇滚乐,她想说服我给她妈妈打电话,假装是参加杂志社的活动,实际上她想借此机会去河北参加一个摇滚音乐节。再后来,某天早上7点钟,她打电话对我说:“我退学了。”我说:“你想好了?”她说:“已经决定了。”她真的开始闷在家里写小说,直到写完《北京娃娃》并且出版。我总是会想起她在上初中时就有的同龄人里罕见的坚毅眼神。后来她又写了《长达半天的欢乐》《抬头望见北斗星》等。2004年2月,春树成为美国《Time》的封面人物,杂志称她为“新激进分子”。而我眼中的春树,是一个为想有自己的一条生路而奋力挣扎的青春女孩,她选择了一条特立独行的路。
当年,我们并没有详谈一个17岁的高二女生辍学后,是何等焦灼痛苦无助。她只是把它们写在了她的文字里,成了“残酷青春”写作的代表人物。虽然她的文字里不仅有残酷,还有温暖、自由和快乐。
和她再次见面深入聊天,已经是十几年后。春树这些年坚持阅读和写作,使自己有强大的力量,帮助她坚持做她自己。她对生活的态度简洁而明晰,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想清楚的问题,她几句话就说明白了。
我觉得人越年轻的时候越聪明,越有直觉,越勇敢
记者(以下简称记):其实对于高中生来说,始终被一个最大的问题困扰,那就是——上大学。仿佛生活中的各种压力、喜怒哀乐都离不开这个主题。而你上完高二就退学了。没有被高考控制过的人是怎么过来的?能说说那段经历吗?
春树(以下简称春):我读的是一所职高,高二那年夏天我就想退学,因为我最喜欢的课全没了,全都变成了应试的那种。但后来我妈跟学校聊又跟我聊,让我再坚持坚持,到毕业。我坚持上了两个月,实在受不了了,索性就退学了。
记:你妈妈也没再坚持?你当时真的这么义无返顾?
春:妈妈没有再坚持。我觉得他们可能也是比较了解我的性格。当时的我在青春叛逆期,估计他们也知道他们越坚持只能让我更决绝。回头看看,当时就像在一个岔路口,将来有很多种可能性,我觉得哪一种都可以。选了就没必要再回头去想走另一条路会不会更好,我不是那种性格。我觉得即便走错了,也条条大路通罗马。有时候,我觉得时间就是用来浪费的。
记:你退学以后,就开始写《北京娃娃》了吗?
春:其实休学前那个夏天就写了,但是当时没写完。退学后又写了很久,写了很多遍。我还记得我是写在纸上的,后来又重新在电脑上打了一遍。
记:你的写作是不是为了倾诉?
春:倾诉不是艺术。我要说的话不仅仅是对自己或对熟人说的,我是对潜在的能听懂我话的人说的。
记:你在写作的过程中,有没有担心写出来后会不被认可?
春:写的时候没想这些。不论能否出版,我都要把它写下来,先干了再说。如果你没有这个作品的话,就谈不了后来的事。
记:现在的你回看当年的写作,是不是觉得自己成熟多了?
春:也没有。我并不觉得越大就越成熟,越聪明。长大会多一些经验,可我觉得,人越年轻的时候越聪明,越有直觉,越勇敢,之后只是追随自己从前踩下的脚步罢了。
小孩对父母不能有太多要求
记:小时候的你是什么样的?
春:我就是特别活泼,有点任性。
记:你那个时候有梦想吗?
春:那时候没想那么远,我觉得童年特别幸福,就想一直这么过下去。
记:童年里最高兴的事是什么?
春:我是上小学三年级时才回到北京的,小时候我在山东农村长大。记得有次春游,去了一个果园,在桃树下面拍照,现在还留着,男孩穿蓝色,女孩穿粉红色。我幼儿园的时候跟一小男孩特要好,我俩还搂着在地上打滚,记得当时好像是秋天,地上全是落叶,我还记得我们互相亲了脸,特开心。
记:你的学习成绩如何?
春:还行,我那时候根本不用家长操心,我一直都是班上的宣传委员。上职高时还是宣传部部长,学校在我退学的时候都慌了,没听说过学生干部要退学的。
记:你父母是那种特传统的人吗?
春:是。一是他们从农村出来,又待在部队,二是那个年代的人受的教育就是那样,什么都喜欢干净大方的。军队嘛,你也知道,都是制服,没有什么花花绿绿特别时髦的。军人对自己的子女也都是命令的口气。包括我在洗手间的毛巾没挂好,我爸都得叫我回去重挂。其实我现在日常穿衣服不是特出格,完全是从小到大那个环境造成的。那时候我涂个黑指甲油,红指甲油,他们就看不惯,后来我只好涂点无色或者肉色的。包括我夏天穿衣服,我妈也不让穿太少!
记:你有没有跟父母谈论过他们的青春期?
春:没有。我觉得我可以旁敲侧击听听他们的爱情故事,我姥姥姥爷当年是私奔的,是我妈跟我说的。但我不想听他们的青春什么的,因为我怕听到太多的失望,怕看到他们年轻时代和现在的落差。
记:那他们看到你的书时,是什么反应?
春:刚开始,我爸妈特生气:“太丢人了,你让我们还怎么出门见人?”几年后,我爸问我:“你那新书还有吗,我们单位一同事,他孩子想看。”真的,就变得特逗。
记:你觉得你和父母之间的关系好吗?
春:我觉得小孩对父母不能有太多要求。父母孩子本身就是一种缘分,他们不欠我什么的,而且他们对我还挺好的。其实我出完第一本书那会儿就明白了,父母也是人,他们也是受他们当年环境局限长大的,不可能指望着他们一下就能接受我写的这种“残酷青春”读物。但是他们也应该明白,小孩也是独立的个体。大家都别指望对方跟自己想的一样就行,在外边咱们互相不拆台,回家其乐融融就好。
我喜欢那种痛快的东西
记:你青春期的主要烦恼是什么?
春:青春期的烦恼,就是我喜欢的人为什么不喜欢我?想着怎么让人喜欢。
记:你为这个烦恼的时候,会影响你的学习吗?
春:不会,因为这烦恼我都习惯了,隔三差五就会有。我们同学都这样,都为某个人或者是某几个人烦恼着。
记:你那会儿对于爱情的态度是什么样的?
春:我觉得我们当时在爱情方面是热情洋溢但很“柏拉图”的状态。我们学校挺开放的,有人谈恋爱拉着手在学校里走,被教导主任看见骂一顿,但是大家都觉得挺美好的,这没什么。比如说我们班的体育委员跟隔壁班班长谈恋爱,两个人都穿一身耐克,我们都觉得那很光荣,很支持他们。我一直都属于很“健康成长”的那类型,对于性,没有觉得恶劣,没有特别好奇,也没有特别期待,因为我知道该知道的。我当时的概念就是觉得急什么,一切都会循序渐进。当时的爱情观主要还是希望我喜欢的人喜欢我,我们要特别相爱,永远在一起,结婚算什么,这太短暂了,我们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
记:你的初恋是什么样子?
春:他是隔壁学校的。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他没有我勇敢。我们走夜路,一有狗叫他就哆嗦。第二天我就不理他了。
记:你那时还喜欢干些什么?
春:那时候喜欢看球,喜欢各种运动。初二时我喜欢踢足球,初三喜欢打排球。那时候还跟班上另外一个女同学走得很近。我们俩一人有一个本子,每天干什么、想什么都写下来,互相传。那时候友情占了生活中很大的一部分。但后来我们俩也掰了,因为她对我的要求太多了,比如她觉得我对她不够重视,我要是跟别人多说两句话让她看见了,她可能会生闷气。那时候,女生之间的友情挺像谈恋爱的,很容易嫉妒。我就接受不了这种,我觉得应该博爱,一个人不应该过多限制另外一个人,尤其是友情,我觉得就应该互相喜欢和尊重。
记: 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摇滚?
春: 我喜欢那种痛快的东西。我觉得只有摇滚乐的词和节奏才能让我放松。就是我那时候不喜欢,以后也会喜欢的,只不过是在那个时候遇见了。就像我喜欢萨特一样,我就喜欢他的作品,喜欢他这个人,喜欢他那种特别传奇的生活,我觉得他特别带劲,是行动派!我喜欢这样的人。
我突然发现,学历固然重要,但是能自信地活着更重要
记:你对大学有过憧憬吗?
春:我记得我上初中的时候,跟一个大连海事大学的姐姐通信。她当时描写的大学生活特好玩,老去海边游泳,男女同学唱歌……她告诉我你一定要上大学。我说,我一定要上姐姐上的这种好玩的大学。在我初二初三时,喜欢过一个高中的大哥哥,他说他想上北大,我说,好啊,那我也想上!后来我就去买了《北大往事》,发现北大有这么多神人,活得这么潇洒!那时很向往北大。
记:如果现在北大让你去上四年学,你愿意吗?
春:现在,我对北大不像原来那么迷信了。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北大也不是原来的北大了。我现在偶尔还会去北大校园溜达溜达,喝杯咖啡,但已经不想成为其中的一份子了。就像你原来很想走那条路,后来绕到别的小道上了,虽然有点绕,但你也到达目的地了,就已经没有必要再返回重走一遍了。
记:那你有没有观察过,上过大学的人和没上过大学的人有什么区别呢?
春:我觉得有区别。上过大学的人在社交上,知道有一些度,更有分寸。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就是很多大学同学间会互相帮助,那种感觉挺好的。此外,我觉得上过大学的人,会掌握一种学习方法,有了这种方法学什么都比较快。
记:所以从这个角度看,不上大学是不是也挺遗憾的?
春:不上大学看起来是比较独特,但同时也是比较艰难的。比如你在学习某些东西时,可能会学得比较慢,也不可能像有老师带着学、很多同学一起学那么容易。但你自己一个人学,你缺什么你就会找什么,一旦掌握了就特别不容易丢失,因为这个东西是你自己经过各种实践得出来的。我觉得人生都是残缺的,如果缺些什么你也会多些别的什么。所以,我没觉得我会真正缺什么。
记:你没觉得自己缺什么这个问题,是什么时候解决的?
春:这个问题太好了!你大概不会想到,是我在去美国的时候解决的。我之前一直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心中的阴暗角落,有时候做梦,梦见的全是自己初中时考试又考试,醒来后特别害怕和后悔。我去办美国签证的时候,签证官问你去美国干嘛?我说就想去看一下。他说你有具体的计划吗?我说还没定。他问,你有钱吗?我说都是我自己挣的,不是很多,但是应该够这几个月用。我又拿出我小说的英文版给他看。他说,可以了。于是,我拿到签证,一个人去了美国四五个月。我很少一个人在外地旅行这么久。在那我也碰到很多的狗血事件,可最终都被我解决了。一直让我不安的那种缺什么的感觉消失了!我觉得旅行能够帮助人解决问题。
记:你是说你发现自己有能力在异国他乡生活这件事给了你更多自信?
春:是。因为我始终觉得人在大学最重要的就是学会独立:独自对生活负责的能力,和朋友相处的能力,包括怎么蒙老师那也是一种能力。在美国这段时间,这些我从前很少涉及的能力忽然浮现出来,包括怎么记账,怎么在这么贵的地方活下来,还和人交际……全学回来了。那使我建立了一种信心,认识到其实所有的问题都是可以应对的。我突然发现,学历固然重要,但是这种自信活着的能力更重要。
记:在美国,你都结交了些什么样的朋友?
春:我的朋友圈里,很多是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的人。我问一个朋友,你为什么上哥大?他说因为哈佛不要我。他觉得我在嘲笑他,其实我想说的是哥伦比亚这么好的大学你是怎么上的。后来有一个牛津的人,说他老自卑,问我“你不会因为我上牛津看不起我吧?” 我最喜欢他们的原因就是他们也教了我许多学习方法,教我如何当一个作家。我觉得你上不了一所很好的大学,那么你就认识几个从很好的大学毕业的朋友,一定要是精英,要与众不同的,这能很好地弥补你的人生短板。
你必须坚信自己是牛的,是与众不同的
记:你喜欢读书吗?
春:小学五年级以后才喜欢读书的,属于有什么看什么。我爱看科幻小说,看到半夜不敢睡觉,要开灯睡。初中时也爱读《儿童文艺》《少年文学》,最大的愿望是我的作品可以在上面刊出。我写了一大摞,瞎写。最大的爱好就是从《少年文艺》看一篇文章,把它模仿一遍,寄到《儿童文学》。
记:你父母知道你爱写作吗?
春:知道,但我妈属于那种大大咧咧的人,她经常会把一些我觉得很重要的东西(也许我没告诉她)扔掉了,因为她觉得不重要。比如说她给我扔了一摞稿纸,那时候没有什么电子存档。我特生气,其中好多东西都找不回来了。她还给我扔掉一件我买的二手军大衣,那是当年的流行款。我妈肯定觉得,这么破!
记:你觉得你的作品被读者认可,是因为你的才气、你的叙事风格,还是因为你表达的是青春期的东西?
春:我觉得跟我个人魅力有关系,跟作家本身的性格或者意志有关系。写作就是做梦,你为什么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完全是因为它拥有了吸引你的魅力。这本书是你写的,但是它不能完全代表你。它已经成熟了,就像小孩一样,已经长大了,已经进入到它的领域去了。所以有人说好有人骂,都没关系。
记:你自己认为,你对当代文学是有贡献的吗?
春:我使当代文学更多元化了,起码出现了一个种类叫“残酷青春文学”,但我不能自己夸自己,这话不该由我来说。你在国外也会看到我的书,很多国家的书店里都有我的书。我觉得那些不喜欢的人也可以自己写一本,我希望大家都来写,看谁跑得更快,跑得更远。
记:那你还看过类似的作品吗?
春:比如《麦田里的守望者》,我感受到了一种大环境——青春在哪儿都残酷,无非是时间地点的不同。本质都是说在大环境的那种之下,你该如何保持自我,生存下来。
记:你觉得写作最重要的是什么?
春:我觉得写作最重要的,到后来已经不是才能的问题。我见过太多有才华的,语言比我更好的,更会编故事的,他们之所以没有冒出来,完全是意志的失败,是他们自己没有再创作。这事赖不得别人。你们肯定见过很多特有才华的小孩,后来就不知道干什么了。有才华你还得有能力把它表现出来。写作还得论整体实力,论身体素质。你得三个月时间,一天八个小时,坐在电脑前面写作。我在写长篇的时候,不旅行,不娱乐,不恋爱,一切从简。
写作需要孤独,并不是说不结婚的那种孤独,而是时刻保持自己。就是说,在这宇宙里就我一个人,至少这部作品没人能替代我完成,必须有这种孤独感才行。前天我还在想,决不能像楚门·卡波特那么活着,他就是一个作家的绝佳反面例子,他很有才华,但他后来混各种Party,上流社会,名利场,最后………
记:你这种毅力是从哪来的?
春:就是坚信自己是有实力、有才华的,坚信自己是重要的,就这么简单。你必须坚信自己是牛的,是与众不同的。让原来嘲笑你的人闭嘴,你可以不喜欢,但是我不断有新作品出来,而且有人喜欢。
记:这感觉特别像海明威,海明威开始写作的时候,就是这样。
春:萨特也说过,如果一个人要写作,他要的不是成名,他要一切。他还说,在我得到一切之前,我什么都不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