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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字动物园:熊?狼

2014-08-19朱孟仪

西湖 2014年4期

朱孟仪

熊我老家骂人的村话,考究起来约略有两大特征,一是话锋直指女性隐秘的部位问候,二是巧用动物的隐喻含沙射影。隐秘也好,隐喻也罢,都离不开一个“隐”字。“隐”与“淫”两字恰好同音,这其中是否另有隐秘?考究的结果是这样的:举凡村言詈语,均隐隐地借“三字经”的格式,暗示动物崇拜、生殖崇拜以及祖宗崇拜的源流与嬗变,且内含丰富的人文韵味儿。譬如“狗日的”,原本是借狗的无耻诅咒人的卑劣,却不期然峰回路转,含义混沌起来,主题模糊起来,似骂似嗔,亦褒亦贬。比如,《狗日的北大》、《狗日的粮食》、《狗日的足球》……手法朦胧,引人入胜。再譬如王八蛋、鳖犊子、龟孙子……皆因龟的“淫乱”而成为最快意、最通用的村骂——其中,“王八蛋”与“狗日的”一路升格为国骂,“鳖犊子”随前辈们闯关东去了铁岭等地,“龟孙子”到四川升了一辈,变成“龟儿子”。还有“兔崽子”、“猪头三”、“驴亵的”等,其模式与“狗日的”大同小异,都与动物的某些特性有关,又有几分人间的亲昵,骂法十分讲究——大凡有点文化的,不会轻意动用“草泥马”、“娘希匹”、“婊奖的”一类粗话,因其毫无人文想象空间。许慎认为,龟有雌无雄,只能与蛇交配才能产出后代。晋人张华在《博物志》中沿用了这种说法:“龟类无雄,与蛇通气则孕,皆卵生。”兔也一样有雌无雄,依传说是望月而孕(张华曾论及,参见拙文《汉字动物园:兔》)。“猪”的好色,有二师兄“八戒”为证;驴偏偏爱上马,稀里糊涂生出骡子,当属乱伦范畴。

中国是讲究伦理的国度,因此骂人也不能乱了分寸,差了辈份,断不许晚辈骂长辈——有些村骂只限于上辈对晚辈,还须不痛不痒,让对方十分受用才算恰到好处;有些则只适合于背后解恨,如果当面开骂,等于踢了对方的卵子、踩了对方的尾巴、掘了对方的祖坟。考究来考究去,只有一句村骂是可以人前人后普遍适用、男男女女不分左右的,那就是“熊”字系列的“村话”,比如:熊样子,熊色(读若shai,第三声)儿,熊玩意,熊东西,熊孩子等——这事儿,我一直没琢磨透,熊既不淫亦不乱,如何做了骂人的材料?直到读了叶舒宪先生的《狼图腾还是熊图腾:中华祖先图腾的辨析与反思》一文,方才恍然大悟:原来熊是北中国的史前图腾。如果北方人骂你“瞧你那熊样子”,“那是在夸你”云云。

北方人习惯称熊为“狗熊”。熊之所以被用来作为“村骂”,大概是沾了“狗日的”一类“国骂”的光。鉴于熊身上兼具狗的要素,当借狗骂人不足以体现“信达雅”之要旨时,自然要搬出狗的老本家来帮忙。生物科学告诉我们,在哺乳动物中,熊与犬科动物的血缘关系是最近的,它们的长相也有几分相似,突出表现在嘴和爪子的形状上。甲骨文中,熊的初文“能”( )完全是现实物象的摹本,字形中突出的正是它的大嘴和爪子。金文“能”( ),在形制上虽说繁复了点,但同样还是没忘记凸显其大口利齿( )和劲爪( )两大要素。长成这样子,无论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它都极像一条壮硕的犬。在动物分类上,熊科属于犬超科,它与犬的共同祖先是生活在早第三纪的裂脚兽,可见熊与犬科动物分化的时间不算太早。狗因亲近了人类,一路向精致化、集约化方向发展;而熊则远离人群,一路向着规模化、粗放化发展。体量大型化以后,熊需要的能量也增多了,单靠肉食已不足以维持生计,只好兼顾其他食物,如植物的嫩枝细叶和果实、蜂蛹及河中的鱼等。由于食物的改变,熊与之前的“本家”熊猫开始分道扬镳:熊猫的适应性越来越差,而熊的适应能力逐日优化(所幸熊没有贵为熊猫,要靠人工来繁殖;也没有堕落为狗,要靠豢养来壮大)。可以这么说,熊在进化过程中失去的是牙齿的切割力,得到的却是扩大了的丰富的食源。此前在体形上跑岔了道的狗,与熊在“杂食动物”的有关属性上,又走到了一起。在这一点上,与它们走到一起的还有人。基于食物结构的趋同,熊又具备了几分人的属性,这一进化历程大概经过了上百万年的时间。在进化的最近几万年时间里,人与熊之间越来越接近的共同特征主要有如下几点(也因此,“熊样子”是骂而不伤人的头等“村骂”):

一、臭美,爱照镜子。据认为,在所有的动物中,只有熊的脸和人的脸最适合写实而魔幻的镜子,他们的脸就是为镜子而生的;在没有镜子的年代,有一方水塘也不错(那时的水很清澈)。熊脸与人脸的相似度,让跟人类是近亲的猴子十分羞愧;不过羞红的位置似乎有点弄错了,所以人类在这一点上并不买猴子的帐。

二、贪吃好色。孔子说:“食色,性也。”基于审美情趣和受美色的诱惑,熊眼与人眼进化得极为相似,尤其对异性特别敏感;熊和人都是美食家出身,喜欢饮酒,可称为“酒色之徒”;二者的味觉都很发达,喜吃蜜,爱好甜蜜事业。人类学家和性学专家都异口同声地补充说,虽说熊有发情期,而人一年四季随时可以做爱,但他们大都喜欢取正面合抱的姿势,在动物中十分罕见。

三、肖人,人模狗样。《诗·小雅·斯干》:“维熊维罴,男子之祥。”熊能直立行走,会爬树、善游泳。从共时与历时的角度看,人类直立的时间与熊直立的时间的平均值,几乎完全相等。直立行走直接影响到脚掌发育,所以,如果把所有动物的掌印拿来比照一下的话,你会发现,只有熊掌最像人的足印,这是500万年修炼的回报。宋人罗愿在《尔雅翼·释兽》中提到了这一伟大进化的成果:“熊类(似)大豕,人足,黑色。春出冬蛰。轻捷好缘高木,见人则自投而下。亦以革厚而筋驽,用此自快。”

尽管人与熊之间的相似值不止这些(也因此,“熊样子”是骂而不伤人的头等“村骂”),马克思还是看到了他们在最后的十万年间或更长时间里发生的本质变化。马克思认为,人是能思维善语言能创造并使用工具的动物。这是一条人与熊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为此,狗熊发誓要积蓄正能量,尝试缩小人熊之间的差距。但在北方漫长的冬季,冬眠的熊偶尔会醒来,这饿劲儿一上来就舔自己的前掌充饥,把一双肥厚的前掌舔得鲜血淋淋。熊的自虐成就了一道为野蛮准备的美味,也为中国先贤孟子的“义利观”提供了例证的素材。但熊自虐的倾向最终妨碍了心愿的达成,好在冬眠的习性歪打正着为熊族贮存了如“熊熊”烈火般的巨大能量。因此,文字发展到小篆时期,李斯不得不考虑改变“能”字的结构模式,将金文字形中的熊爪( )写成象征热量的“火”( ),并且废除其余六国各行其是的写法,摒弃了楚国熊姓君王的族徽“ ”(熊)的闲散姿态,吸取其营造法式,最后统一到秦篆规整的“能”( )字上来。自此,“能”的动物本义基本消失,隶楷阶段另造“熊”字专门指称这种“人模狗样”的动物。“能”在本义之外,多用来指称“能够”、“能源”、“能量”、“能力”、“才能”等等。许慎似乎看到了这一点,在《说文》中说:“能兽坚中,故称贤能,而强壮称能杰也。”也因此,纳税大户、明星艺术家、善于作秀的新贵,以及各种各类的时代达人都被称为“能人”。能人具有“优秀”、“杰出”的品质,亦可称为“熊人”。

很久很久以前,原始初民早于许慎领教了熊随季节而循环变化的生命形态——漫长的冬眠期过后,初民们发现一头“死去”的熊竟然复活了,这是人类难以想象、更难以抵达的梦想。尤其是北方以狩猎为生的原始先民,他们坚信熊这种自我复生的神奇的“正能量”无与伦比。在史前信仰中,熊作为生死相互转化的神兽,责无旁贷地荣膺图腾崇拜的首选物种之一。

神话学者试图站在新的高度,重新审视自汉字书写文明开始以后,有关熊图腾、熊崇拜、熊占卜、熊禁忌的种种现象,寻回那失落已久的古文化层。他们首先从与“熊”有关的上古帝王、四方神圣开始这段心灵史的考察,认为那些圣王、先祖们名号中的“熊”的符号,只是对逝去的更远古时代的追忆。既然伏羲号黄熊,黄帝号有熊,那么从徽号中含有“熊”字这一现象来推测,不难发现在中华成文历史开篇之前,熊图腾传统可能已延续了数千年之久了。考古学首先是美学,其次才是历史学的分支。中国境内的出土文物,不会按人类的认识秩序渐次展现,它们看上去无非是些文明的碎片。但在学者眼中,它们将会被纳入审美秩序和有序的文明轨迹中,换言之,巧手连缀起来的陶片恰恰清晰地呈现了熊图腾传承的悠久历史。比如,商代玉器中就发现有熊头鸟身造型的坐熊,西周玉器中也有大批熊造型。从春秋战国至西汉,熊形的玉器、陶器、铜器更是呈现为多姿多彩、层出不穷的局面,商周以后出现的双熊首玉佩,熊龙,熊龙璧,以及自卷尾熊抽象到熊龙的各种神奇造型,许多都是以往的古史学者们前所未见的(叶舒宪语)。因此,叶舒宪信心十足地说:“龙图腾由熊图腾演化而来。在多民族文化融合中,龙是较为普遍的一种崇拜物,但现实中并非实际存在。考古发现表明,龙确实来源于现实中的动物,这些动物原型包括猪、鹿和熊。”叶舒宪还举出了例证:考古发现5500年前的牛河梁女神庙中就有熊;这里还曾出土一对玉龙,起初被当作“猪龙”,后来有考古学者改变观点,提出“熊龙”的说法。学者们还结合在北方流传至今的熊祖的神话以及上古时期楚国君王姓熊的事实,解读“熊龙”玉像符号背后的意蕴是:“龙的传人”当中,当有相当多的一部分为“熊的传人”。

学者们的发现及研究成果仅限于在很小的阅读圈内传播,所以在大多数中国人的心目中,“熊”这个形象略含贬义,如窝囊、愚蠢、凶险等。(“熊”与“凶”同音,大约是中国人褒龙贬熊的原因之一吧。)而在更北方的俄罗斯人的心目中,熊一直是“心地善良”、“憨态可掬”、“惹人爱怜”的,是勇敢、力量和智慧的象征。俄罗斯不少地方都以熊作标志,也流传着不少关于熊的故事。据说,俄罗斯有一个名叫索契的小镇,这个镇的周围是高加索山,时常有熊出没,这个小镇后来也就更名为“熊的角落”,逐渐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旅游圣地。坐落在伏尔加河上游的雅罗斯拉夫尔城,因为城徽是一头熊,被称为“熊城”。普希金在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中,都不惜笔墨描写熊的聪明、善良、诚恳,以及哲学家一样沉思的状态……俄语中,“熊”一词由“蜂蜜”和“吃”组成,意为熊是“吃蜜”的动物。如果你对俄罗斯朋友说,你像一个大熊,他一定会很高兴且甜甜地说“谢谢”。这表明,在国际视野下,叶舒宪的说法并非标新立异。不过,学者们要让中国人接受“熊样子”这样的村话,估计还需假以时日。

在俄罗斯文化中,偶尔也能见到反面形象的熊,克雷洛夫在《隐士和熊》的寓言中就把熊的“憨痴”表现得淋漓尽致。有一天隐士睡着了,熊在旁边看守着。它看见一只苍蝇停在隐士的脸上,便抡起胳膊驱赶。这只苍蝇不肯飞远,最后停在隐士的额头上。熊便捧起一块大石头,使劲地砸了过去,就这样断送了朋友的性命。后人把这种欲益反损的帮助,即“帮倒忙”称为“熊的服务”。当有人问你,熊是怎么死的?读过这个寓言的朋友会说:熊是笨死的。但笨熊没有改变俄国人对熊的热爱。据说,梅德韦杰夫这个姓在俄语中就是“熊”的意思。当年,梅德韦杰夫当选俄罗斯总理继而又上任总统的时候,俄罗斯政坛高呼:“熊来了!”与此同时,中国人正在起劲地大声叫嚷着:“狼来了!”

每一个王朝的更迭常伴随着莫名其妙的童谣,每一事件萌动前常会流行异乎寻常的谶语。童谣自然是借幼稚的歌喉作了预言,而谶语则是拿“天人感应”的招数来蛊惑人心。在童谣和谶语失灵的时代,流行歌曲挺身而出——

1986年,崔健一首《一无所有》,国家的主人变成了下岗工人。

1987年,费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灼痛了大兴安岭的春天。

1988年,齐秦《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引来一片狼的嚎叫。

……

犹如一个时代的呓语,那些让人随时可能被击中的声响,潜意识里恰好击中了这个时代。曾经朴素的歌喉突然间凌厉起来,然后是张牙舞爪、蛮性大发地要做一回吃羊的狼——大概是做羊做得腻歪了,要体验一下做狼的滋味——贾平凹的《怀念狼》(2000年)、姜戎的《狼图腾》(2004年)应运而生。从上个世纪末蔓延开来的文学创作的狼主题,甚至牵动了儿童动画市场,紧赶慢赶一起分割“狼图腾”的最后一块利益蛋糕。《喜羊羊和灰太狼》自2005年6月推出后,陆续在全国近50家电视台热播,获得上上下下一片热捧。一些唯利是图的不良商人以及为他们忠实服务的“精英”们也貌似顺乎时代潮流,一惊一乍地跳出来嚷道:倘做不成狼,就做一头披着狼皮的羊,最好是做披着羊皮的狼,甚至是做一条内外兼修的披着狼皮的狼……一副挑战的架势,咄咄逼人。

十年前,同样是雾霾四月(烟雨已成记忆),《狼图腾》面世。资料显示,该书在中国大陆发行超过300万册(盗版除外),连续六年蝉联文学图书畅销榜前十位,获得各种奖项不下几十余种,还被译为30种语言,在全球110个国家和地区发行。《狼图腾》引发的关于“狼族精神”的争论,随后也在社会各界广泛展开。许多教师、家长不仅自己一读为快,还希望学生、子女能尽快领略、承袭“狼道”精神。为此,出版方与作者专门为儿童量身订制了少儿版《狼图腾》——《小狼小狼》(2010年)。狼一样嗅觉灵敏的出版商跟风推出的《狼阵》(译著,2005年)、《狼性经营法则》(2005年)、《狼性法则》(2010年)、《狼道》(2010年)、(狼魂》(2010年)等一系列新书铺天盖地,图书市场一片“狼藉”。一时间,以“北方的狼”为背景音乐的“怀念狼”的情绪,如野草一样疯长(《野蛮生长》,2007年)——人狼之间隔膜与敌对的坚冰似乎在一夜间被打破,“怀念”从个人蔓延到集体——于是,“狼来了”的呼声,像禽流感一样进入流行话语,响彻长城内外。

狼,犬科食肉类哺乳动物。《说文解字》:“狼,似犬,锐头,白颊,高前广后。从犬,良声。”《本草纲目》:“狼逐食,能倒立,先卜所向,兽之良者也。故字从良。”这就是说,狼是不同于其他动物的“良犬”。古文字学家依据许慎、李时珍提供的线索,在中国最早的书写系统——甲骨文中找到了一个对应的字( ),他们说这就是最早的“狼”,由 和 (犬)合文组成。为了自圆其说,硬是把 (犬)字左侧的这个奇怪的字符 训为“良”。由于很多契刻着文字的甲骨在王懿荣发现甲骨文之前,被当成“龙骨”吃进了中国病人的肚子,我们无法在现存的3000多甲骨文字中拿出旁证释读“ (良)”的真正本义。比如,与“狼”长得最接近的“狠”就没能在甲骨文找到,只在《说文》中收录了篆字“ (狠)”——假设将甲骨文 字符解释为“良”是正确的,假设“狼”即是“良犬”,那么,是否意味着3300多年前的商朝人已经预感到21世纪的“狼”真的“从良”了呢?从汉字构成来看,“良”不仅出现在汉字“狼”中,还出现在“莨”、“稂”和“娘”诸字里。许慎认为,莨是一种狼尾巴草,因其毛穗形似狼尾而得名;而稂则指一种形似禾苗的害草,说的也是狼尾草。既然是“害草”为什么称为“良草”、“良禾”,娘与狼在构字上为什么字根相同、发音相近呢?

有一个故事说,狼群的分配原则是这样的:最强壮的头狼先食,其次是年富力强者食,最后是弱小者食;一次食物不够,便再次组织进攻,那些没吃饱的饿狼才会拼命向前。狼群就是这样严格按照等级秩序,把生存的机会最大限度地留给了强者。有人见过,一头母狼死后,一群小狼围在母狼身边嗷嗷直叫,场面十分悲惨(是哀悼还是期待即将开始的盛宴呢)。过了一会儿,饥肠辘辘的小狼蜂拥而上把刚刚咽气的狼母撕碎,当作美味的晚餐。小狼的肚子成了母狼的坟墓。关于母狼之所以硬撑着回到狼窝死去的原因,各人说法不同。我个人认为,与其说是出于母爱为小狼提供食物,让弱小的生命多一线生存的机会,不如说是用尸身上完“最后一课”,教导小狼要继承先辈野蛮、残忍、贪婪、暴虐的“狼道”精神:喝狼奶长大的小狼,必须是一头狼!动物中,大概只有狼如此做娘,好狠!(狼的娘是世界上最狠也是最有爱心的狼,古人或许从中得到启发,将狼与娘置于同一字根之下。我个人认为 并非古文字学家所说的“廊”或“透光的窗”之类;其形疑似“襁褓”,代指背兜中的婴儿, 与 组合,会意为狼之母爱或指吃小人的兽类;而 (女)与 组合,则示意育婴的女人。)

1966年6月3日晚,17岁的张承志等17名中学生聚集在圆明园遗址开会,他们决定成立一个叫“红卫兵”的组织。红卫兵,这个取自张承志笔名“红卫士”的名字,从此伴着一段青春与暴虐的“心灵史”(《心灵史》,1991年)席卷全国。在关于上海修改历史教科书的新闻事件中,朱学勤提到了这个组织。在接受《南都周刊》采访时,朱学勤说:“过去的历史教科书教给学生的,就是碰到不公正、碰到不正义的事情,最公正、最正义的反抗方式就是暴力。正因为这样,所以到了‘文革,那一群红卫兵才会用那么暴力的手段来报复他们的长辈和老师。除了‘文革时那些特殊的政治教育,此前孩子们接受的历史教育,包括片面的鲁迅教育都是在为这一天做准备。那是喝狼奶的教育,不是喝人奶的教育,训练出来的是狼,不是人。”朱学勤所说的“狼奶”正是所谓“狼道”精神酿成的乳汁,那些“喝狼奶”长大的“红卫兵”与食母肉的小狼是否有内在的联系呢(听说他们最近在向老师们道歉了)?

在小狼食母的故事里,母狼用纯净的乳汁和会说话的尸体教会了小狼:做狼就是要“狠”一点!所以,我宁可相信“狠”这个字就是齐秦所唱的那匹来自北方的食肉类犬科哺乳动物。甲骨文和金文中,虽然不见“狠(小篆写作 )”字,但甲骨文所幸有“艮”字:其中一个艮写作“ ”(读gen),构成“根”、“跟”、“退”等字,均与足( )有关,但与本文无关;另一个艮写作“ ”(读yan),与“眼”同音,与“目”有关,上面是“目( )”,下面是“人( )”,有回首张目怒视之态。金文中也有艮( )字,突出的正是“目在背后”的意象,强调的是回头张望的那一瞬,十分逼真地描绘出一副“狼顾之相”:凶狠、狡诈、多疑、残暴、富有心计。据说,狼在肩头不动的情况下,头部能转180度。相传有此面相之人,皆是狼心狗肺、心术不正、有狼子野心之辈;又传有此面相者,有帝王之志,比如司马懿就有“狼顾之相”。《晋书·宣帝纪》:“(魏武帝)因谓太子丕曰:司马懿非人臣也,必预汝家事。”曹操对司马氏的怀疑看来没错,只是文才武略的魏武帝没来得及看到魏晋更替的结局。《说文解字》提供了另一种解释方案:“艮,很也。从匕、目。匕目,犹目相匕,不相下也。匕目艮,匕目为真也。”艮为“匕、目”会意,犹如说目光如剑,逼视而不相让——这或可看作对狼的特征另一版本的描摹;狼在光明与黑暗之间出没,狼的眼睛即使在黑暗中也能透出逼人的幽光,令人不寒而栗。

狼因狠而机警、多疑,因狠而野蛮、残忍、贪婪、暴虐。狼在睡觉前总要满腹狐疑地围着窝打转,察看有无异样;睡觉时一只耳朵总是贴着地,以防猛兽的偷袭。狼时刻窥伺羊群和牧羊人的懈怠之机,一旦发觉有隙,马上出击。狼性的野蛮,就在于践踏温和与文明,而且它专瞅羊羔一类的弱者下手。狼性的残忍就是手段毒辣,即使是对待同类或对待自身,也一样残忍:如果一只狼被铁夹夹住,它竟会咬断被夹的肢体而逃走;在集体行动中掉队、受伤的狼都会被同伙吃掉。狼性的贪婪就是无限制地攫取、无节制地占有——狼喜欢吃羊,在最短的时间里,它能放倒多少羊就放倒多少。狼性的暴虐就是以暴力手段维护等级秩序,并滥用职权、滥杀无辜。狼是群居动物,善于团队作战,尤其是在冬季猎物较少时,一声长嗥便能聚集起几十只甚至上百只同伴,形成一股连虎豹遇之都难以撄其锋的巨大力量。一篇署名“曼德”的网络文章说,狼性是对人性的背叛,是对温良恭谦的传统文化的颠覆,“狼图腾”是刚刚进入现代文明时期而上演的蒙昧时代的图腾晚会,是一次唤醒兽性记忆、高举丛林法则的狩猎誓师。这篇文章把当下主流企业文化概括为狼文化,认为“这种文化表现在市场秩序上就是不守规则、不择手段,是对均衡、共赢、可持续发展的商业环境的破坏;这种文化漠视道德与诚信,撕杀流血、蚕食客户,以‘红海战略代替‘蓝海战略;这种文化表现在管理上就是强制性的执行、绝对服从,对业绩无休止地要求,透支执行过程中的健康和道德,塑造‘没有任何借口的奴性员工和邪恶的‘狼性总经理;这种文化表现在企业家精神上,就是贪婪攫取、荒淫腐败等等”。同时,该文也客观地认识到,“在狼邪恶的面目背后,长久压抑并遭受折磨的国人看到了一种强大叛逆的生命能量,这种生命力给当下滞后于市场经济的农耕文化注入了新鲜的血液”。我个人认为,当下企业界大声叫嚷“狼来了”,恰恰暴露了企业文化的不自信——在自然界,只有弱者才会刻意模仿“恶”来虚张声势地加强自卫,从容的虎所崇拜的偶像永远是它自己,从来不需要扮成恶狼来吓唬对手,它们的眼神永远是那种“舍我其谁”的慵懒和倦怠。

人类学家鲍西亚说:“好像神话世界被建立起来,只是为了再被拆毁,以便从碎片之中建立起新世界来。”比照穆斯林作家张承志的《黑骏马》(1981年)、苗族作者陈益的《我的先祖是蚩尤》(2000年)……以边缘化立场对根深蒂固的华夏农耕文化、对中原文明中心论进行挑战,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狼图腾》通过自我解构,试图借拆毁的碎片建立一个新的神话世界。小说出版策划人安波舜在“编者荐言”中甚至不惜拿出耸人听闻的标题——“我们是龙的传人,还是狼的传人?”小说本应是虚构的故事,而《狼图腾》却把文学写作当成了文化史的专业考据,自觉承担起学术说教的功能。对此,神话学者叶舒宪分析说:“《狼图腾》考察的结论很明确:中华龙图腾是从草原狼图腾演变而来的。在狼图腾和龙图腾之间,还有一个饕餮图腾的阶段(《狼图腾》,长江文艺出版社,第407页)。听起来好像不无道理,但是没有深入调查研究的一般读者,显然是无法判断其虚实的。我们的祖先时代是否普遍崇拜狼呢?”(《叶舒宪:狼图腾,还是熊图腾?》)叶舒宪认为:“如今要考察北方草原生态下史前人类的图腾究竟为何,则非红山文化的玉器莫属。从现有的红山玉器造型看,可以说狼的形象是罕见的。至少目前已经正式出版的红山文化书籍中,几乎就没有什么著录。而玉雕的熊形象则较为普遍。姜戎把内蒙古三星他拉的玉龙解说为狼首龙,缺乏确实的根据。”

一位在蒙古生活多年的老知青著文指出,“狼图腾”是“伪草原文化”。他说:“这是因为我在牧民的蒙古包里住过多年,从未见到、听到任何一位蒙古族老人表现出过对狼的敬畏,更不要说对狼有意识的保护了。相反,我看到的是对狼‘格杀勿论。……蒙古族牧民对狼恨之入骨是有道理的,因为狼袭击羊群,并不是咬死一只饱腹而已,而是在最短的时间里,能放倒多少就放倒多少,……你就是再悲天悯狼,也不可能如此慷慨。”

提到“该死的”羊,鲁迅说在中国,羊是“奴隶”、“顺民”的代名词——在鲁迅笔下,浩浩荡荡竞奔屠场的胡羊(绵羊)正是这类形象的代表;而作为“领头羊”率领羊群走向死地的山羊,便与狗、猫一起被赋予了否定性的意义。鲁迅宁可做一匹狼,一匹受伤的荒原野狼。鲁迅的好友瞿秋白曾说鲁迅“是野兽的奶汁所喂养大的,是封建宗法社会的逆子,是绅士阶级的贰臣,而同时也是一些浪漫谛克的革命家的诤友!他从他自己的道路回到了狼的怀抱”。侯外庐甚至认为鲁迅之“迅”是“狼子”的意思。“《尔雅·释鲁》云:‘牧狼,其子,绝有力,迅。注云:‘狼子绝有力者,曰迅。鲁迅之鲁,取自母姓。迅即为古义狼子。鲁迅以‘狼子自居,表明他甘做封建制度逆子贰臣,反映出他前期思想中有叛逆精神。这种解释,侯外庐向许广平讲过,许广平连声道谢。只是将‘迅作‘狼子解,到底是鲁迅本意,还是后人追加?已不能叩问先生于九泉。”(《海南日报》2010年4月12日)鲁迅所处的时代与姜戎所处的时代显然不同。在文化专制、民众麻木、列强环伺、积弱积贫的近代中国,鲁迅的声音虽然也很凌厉,但那是一个民族的呐喊、一个“精神战士”的呐喊,而不是“利益集团的打手”的嚎叫。据鲁迅研究者称,千百年来浸淫于“中庸之道”的国度里,人人都被驯化得失去了自我、失去了个性,狼所代表的野性、强力、自由意志正是个人自救的精神品质,这也正是鲁迅理想中的“精神战士”所具有的基本品格——寂寞、孤独、伤痕累累……是他们无可逃避的宿命。鲁迅对精神战士的思考,凝结成一个透露着现代主义气息的文学意象——荒原野狼。

在基督教文化中,狼则被视为野蛮的魔鬼;人类是上帝的“羊群”,狼伤害羊等于撒旦伤害人类。这种观念导致基督教社会对狼的极端仇视和捕杀,狼在欧美几乎绝迹。好在科学家及时纠正了人们对狼在认识上的偏差,认为生态链中狼是不可缺少的一环,缺少了狼的生态是不平衡的。倘若没有狼的捕食,鼠类会空前发展,啃食草根、破坏草场、同牛羊争食。于是,人们又在各地引进狼,“阿拉斯加的狼”说的就是这个故事。人和狼、狼和羊的问题,反映了人与自然的矛盾,任何一种极端都违背“天人合一”的传统理念,将给人类带来灾难。

羊和狼,似乎天生就是康德所说的“二律背反”的两极。无论羊与狼如何敌对,羊总是最终的受难者。在“狼”牵动着中国当下价值观走向时,不少有识之士逆流而动,站出来质疑狼文化。《藏獒》作者、“荒原作家”杨志军在答记者问时说:“关于‘狼道、‘狼经的现代崇拜完全违背了人们的普遍愿望,违背了人性公德,它是极端利己主义的一种宣泄,是市侩哲学的一次喷溅。”另外一位作家林希也指出狼文化是市侩哲学。他说,狼崇拜的文化张力,是资本原始积累的野蛮性,更是社会转型期浮躁心态的恶性膨胀。狼文化公开挑战社会道德标准,使破坏性的市侩哲学变得合法。

甘地、曼德拉、马丁·路德·金都用道义的、非暴力的力量战胜了强大的恶势力。这种道义的力量被基督教经济学家赵晓誉为“温柔的力量”、“平静的刚强”,是真正更新人类历史的力量。赵晓认为,中国崛起是大家关注的焦点话题,但崛起并不简单地等同于经济增长或经济总量的扩张,其本质应该是文明的进步。因此,信仰与文明应成为看待中国发展与崛起的全新视角,也将成为转型中国无法回避的问题。

随着《狼图腾》的热销,“旷世奇书、精神盛宴”的作者姜戎也成为人们关注的热点。从字源上看,古代姜、羌同源。羌戎泛指我国古代以羊为图腾的古老民族。许慎认为:“男羌为羌,女羌为姜。”顾颉刚说:“姜与羌,其字出于同源,盖彼族以羊为图腾,故在姓为姜,在种为羌。”姜戎即羌戎。作为写作者的姜戎,原名吕嘉民。在“百家姓”中,一说吕姓源于姜姓。姜姓中最有影响力的人物姜太公姓姜名尚字子牙,后被文王赐姓吕。据史料记载,吕尚原为西周时羌人,四川羌岷网列出的羌族帝王人物中就有齐国开创者姜子牙。原名吕嘉民的姜戎想必对这段历史传说心知肚明。由此可见,作者以姜戎的笔名出版《狼图腾》,本身就具有一定的自我颠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