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胎张
2014-08-19徐广慧
徐广慧
张某是个有名有姓的人,有爱她的父母,爱她的丈夫。她还有一个体面的身份——教师。但是,正因为她是教师,人们才对她的行为感到愤怒,甚至羞耻。连她的母亲都忍不住大声地谴责她。如果能从电话里跳出来的话,母亲一定会跳出来,如果能有一条鞭子的话,母亲一定会紧紧抓住,将它狠狠抽到她的脸上。真是太丢人了,一个人民教师,一个十岁孩子的母亲,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呢?母亲的声音颤抖着,如一只受伤的野兽,在她的眼前徘徊不去。
像是一条被黑夜斩为几截的蚯蚓,她扭动着身子,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窗户上模糊的亮光告诉她,地球已经从黑暗里跳了出来,所有需要上班的人们都该起来了。她拖着酸疼的身体和缺氧的头颅从床上下来,嘴角往上挑了挑。她想起了昨天的梦。没错,昨天晚上她的确做梦了。到底梦到了什么,她记不起来,但是,根据残留在脑海中的一点印象和目前的身体状况,她确定昨天晚上她确实是睡着了。这时候她才想起来,自己大概有好几年没“真正”睡着过了。是的,一直以来,她的大脑不管白天黑夜都处于一种活跃的状态,可就在昨天,她第一次沉入了梦乡,让自己的身体得到了一次真正的放松。想到这一点,她在心里原谅了母亲。那个一向温柔可亲的母亲,为什么会在大清早打来电话,如此粗暴地攻击她的女儿?她宁愿相信这只是那个梦的一部分。
她蹬上那条已经穿了将近十年的牛仔裤,穿上那件领口和肩部已经磨损了的短袖上衣,匆匆忙忙出了卧室。这时候,防盗门开了,她的丈夫提着油条进来了。
“啊,你起来了?”他显得比较客气。
她从他的语气和眼神里看到了某些不一般的东西。他脸色苍白,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两个黑眼圈一大一小,像是幼儿园孩子绘画本上糟糕的熊猫特写。很显然,为了那件事,他抱着电脑一夜没有睡觉。
她“嗯”了一声,钻进洗手间,草草洗了把脸,把从菜市场地摊上淘来的廉价化妆品胡乱抹了一通,从衣架上取下帆布背包准备出门。
她的丈夫举了举手里的油条说,吃点再走吧!啊,今天别再这么慌里慌张了。她一边换鞋一边回应,来不及了,要迟到了!
“好赖得吃点,早上老不吃饭会得病的。”
他跑过去,抓住她的手,像求婚一样乞求妻子能吃几口他排了半天队才辛辛苦苦买来的油条。她的心软了一下,不过,理智很快打败了冲动,她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甩开他的手,用一种很坚决的语气说:“不行!要迟到了!”
就在她和丈夫为吃不吃早饭争执的时候,手机响了,她从包里把手机找出来。
是个陌生号码。
“喂,是张老师吗?”
“是我。”
“张老师,我是某某报的记者,我想采访一下您,作为一名人民教师,您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呢?网上有人说您心理变态,还有人说您是穷困潦倒想偷人家的自行车,请您给我们解释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啊,我……要迟到了,对不起,我不能回答,要迟到了……”
她刚挂断,手机立刻又响了起来。是另外一个号码。
“什么人类灵魂工程师,哼,狗屁!真是的,教育界怎么还有你这种东西!我说张某,再怎么说,你也不能把人家的车胎给扎了啊……”
“张老师,你一鸣惊人,现在成了轰动全国的大名人,请谈谈你现在的心情……”
“签到!我要去签到!就要晚了!”
她抓着手机,提起没穿好的那只鞋,冲出家门,向楼下跑去。她的丈夫提着油条撵出来,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她。
“呆一会儿再去吧,小区门口到处都是记者,你恐怕走不了了……”
“啊!为什么?这碍我什么事?他们要干什么?!”
“呃……这事……昨晚就爆到网络上了,现在微博上都传疯了……”
张某一下子愣了,她想努力想一想,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拧着眉头思索了片刻,越是想想起点什么,越是什么都想不起来。过了三十岁之后,她的记忆力就大不如前了,有时候一秒前发生的事,一秒后就能立马给忘了。
“啊!莫非……莫非……”她惊恐地瞪大眼睛。
“嗯。才不过半天,网上就……”他沮丧地低下头,仿佛犯错的是他。
“啊,不!不!我得去签到!!我要迟到了!!知道吗?现在……”她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突然哇的哭起来,“5点40了,马上要迟到了!天啊!真的要迟到了啊……”
她这一哭,丈夫顿时松开了她。他被她的哭声吓着了。她的声音痛苦而尖利,仿佛是在地壳深处沉积了万年的活火山,有一种要把地球灭掉的架势。邻居们将防盗门裂开一条缝,探出半个脑袋,又砰的关上了。显然,作为日夜守在电脑前的网民和新闻爱好者,他们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全部经过。他们的邻居,在一起生活了五六年,到现在才看清楚,昔日这个举止文雅的人民教师张某,内心是多么的险恶。
丈夫没有说错,小区门口人山人海,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报社记者,网站爆料人和那些微博控们,扛着摄像机端着ipad握着手机,正嚷嚷着要冲破小区的大门。那个可怜的看门人,伸长了脖子,挥舞着双手,向大家解释着什么。
“签到!我要去签到!让开,我要去签到!我马上要迟到了!!”
啼哭后的嗓子像是被刷上油漆的一枚炮弹,她的喊声把人们从骚乱中惊醒。
“是她!就是她!”
人们冲过来,用摄像机对准她,仿佛一群魔鬼,要将她吸到一个神秘的地方。她瞪大眼睛,看着摄像机上的大洞,眼前浮现出一个神秘的黑匣子。那个神秘的黑匣子里,藏着她的灵魂和命运,她要在限定的时间内赶到它身边,把她的脸伸过去,请黑匣子鉴定一下她的眼睛是不是她的眼睛,她的鼻子是不是她的鼻子,她的嘴巴是不是她的嘴巴,她的汗毛是不是她的汗毛。黑匣子里闪过几道绿光,耐心地检验她的身份,确定她不是张三,不是李四,不是王五,也不是赵二麻子,而真的是她的时候,就会喊一声她的名字。她喜欢那一声喊,她一直认为,那不是机器,而是上帝的召唤。不知道别人怎么样,反正在她身上,每一次,当黑匣子喊出她名字的时候,她都会有一种幸福感。她在心里暗暗地答应它,感激它,因为,只有这个魔盒喊了她的名字,她周围的大多数人,包括单位的领导,才会相信,她其实是一个多么守规矩的人。一天十次签到,只有黑匣子在这一天中的十个特定时间里,按时呼唤她的名字,她才能向别人证明她诚实守信的优秀品质;只有诚实守信,只有被黑匣子认可了,她的绩效工资和精神文明奖的发放才有希望,她的职称评定才有可能。上有老,下有小,人到中年,沉重的家庭负担使她整日忧心忡忡,惶恐不安,只有在面对黑匣子的时候,才有抬起头来的力量,只有在黑匣子叫了她名字的时候,才能感觉到自身的价值和存在。这时的她,不必去求任何人,便可心安理得地拿到属于她的那份薪水。尽管那份薪水不够多,但对她来说却无比珍贵。因为,有了它,她才能当好一位母亲,才能在儿子放学回家后,给他做一顿可口的饭菜。没有这份薪水,她只有去偷,去抢。偷和抢都不好,她从上辈子就没打过这方面的主意。她和丈夫白手起家,除了自己,没有什么可啃的。她不是云二代,不是雨二代,而是土二代。土二代不小心游进城市的海洋,就得拔尽身上的鳞,接受来自周围的各种考验和刺激。她的未来像是孩子们嘴巴里吹出的肥皂泡,色彩斑斓或轰然破碎,完全取决于一粒灰尘刹那间的心情。现在,离签到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从她的家到单位有四十多里地,她必须冲过人群,骑上自行车,奔向她的黑匣子。
可是,他们不让她去,他们推她,搡她,把话筒举到她的嘴边,请她谈论一件跟她毫不相干的事。他们问她的刀是从哪里来的,她把人家的车胎扎了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她有没有想过,如果她的儿子知道这件事会怎么想,她的学生呢,当她的学生知道他们的老师,竟然做出这种下九流的事情,会用怎样的眼光去看待她?
她梗着脖子,拱着胸脯,拽着自行车使劲往前挤。她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去签到!对她来说,最重要的就是黑匣子,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迟到,立马去签到。有人斥骂,有人尖叫,有人叹息,在某一时刻,她的大脑陷入了一种巨大的空白,签到,签到,签到,签到,签到,签到,签到,签到,签到,签到!她咬着这两个字,像是咬着自己的灵魂。她十六年教龄,头发都熬白了,还没有评上中级职称。年年填表,年年落选,她感觉自己快要疯掉了。她告诫自己要按时开会,多批作业,多写教案,多发表论文,她发誓今年要保证自己的签到率在所有的同事里数第一。就算头破血流,就算拼上性命,她也不能再让别人把自己从幸运名单里挤下去。一级职称长不了多少工资,但是,她需要那点钱。在她看来,那多出的一点不是钱,是希望,是生命的动力。有了那点钱,她才能相信生活不是一成不变的,她才能相信她在每年的八月十五,给双方父母送完月饼之后,也可以羞涩地为自己买上一个,找个角落,偷偷品尝一下中秋节的味道。是的,月饼一年比一年贵,最便宜的也得两块五一个。想到月饼,她的口水就按捺不住地翻涌起来。太不可思议了,也许你难以相信,一个人民教师,居然有五六年没吃过月饼了。四个月饼一斤,每年,她都会给父母买八个,给公婆买八个,而自己,却只有在路过月饼摊的时候闻闻味道而已。她想着,今年,如果能够评上职称,她愿意奖励自己八个月饼,或者十六个也说不定。总之,她希望自己,能够在八月十五,成为一个可以吃月饼的人。如果真的有十六个月饼属于她,她打算一口气把它们全部吃光。不吃别的,要吃就吃五仁的,要真有五仁月饼,别说十六个,就是三十二个,她也能一口气吃光,她有这个能力。想到这儿,她浑身的力气就来了,她绷直声带,用牙齿鼓励着骨骼,左冲右突,从一大片模糊的肉里拔出了属于自己的那部分,摆脱追逐,跨上自行车,像是一条被上帝施以魔法的鱼,在大街上极速穿梭。
黑匣子里的绿光像是跳跃的鬼火,照出了她的脸。虽然因为长途奔波,那张脸有些变形,虽然汗水淹没了局部轮廓,但看到那个张着嘴呼哧呼哧喘气的自己,她突然有了一种战胜世界的快感。她感谢自己的力气把她从人群里解救出来,感谢自己的双腿把她带到这个遥远的地方。她的工作单位在城市郊区,东南方向。穿过大半个城市,越过南水北调的大桥,她数不清自己经过了多少个路口,闯了多少个红灯。如果这个时代还有英雄的话,她感觉自己就是那个英雄。看哪,一个中年妇女,为了在中秋节吃上月饼,宁愿牺牲自己的生命。黑匣子里绿色的鬼火由方变圆,一圈圈转了半天,也没能发出它那千篇一律的呼唤。她皱着眉头,把三氯氰胺,瘦肉精,地沟油,膨化粉,毒生姜,雾霾等挨个想了一遍,努力让自己难过起来。两年前,黑匣子记录人脸的时候,她不知怎么的不太高兴。再后来签到,怎么都签不上,她一生气,冲着黑匣子骂了一句,这一骂,居然签上了。骂了几次,她渐渐摸准了黑匣子的脾气。黑匣子要的就是她当初难过时的那张黑脸,要是她的脸不黑,要是她的脸有一点喜气,它就不识别,不认可。所以后来只要一签到,一站到黑匣子面前,她都得先把自己整难过了。她想买菜时跟人家讨价还价的无奈,想朋友聚会时不肯掏腰包的尴尬,想……可是这次,她的绝招失灵了,她把能想的都想遍了,黑匣子就是不买她的账。她退后一步,离开黑匣子,又重新站过去,这次,她来了招狠的,她想,如果她爹突然死了,她穿着孝衣哭她爹,那该是一件多么悲惨的事情啊!这个世界上,最疼她的就是她爹,她爹要是真的死了,哎呀,一个没爹的孩子,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想到这点,她心里真是难过极了。心里一难过,黑匣子里的脸就变得难看起来,绿色的光波在她那扭曲变形的脸上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没有喊她的名字。又反复试了几次,她的心一点点凉了。只有黑匣子照出她的人脸,叫出她的名字,才能算是通过了对她的考勤。她抽出时间,扫了一眼手表,几乎要昏倒在地。7点30。秒针刚刚又转了一圈。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她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今天早晨,她没能签到。
这是个污染严重的小城市。每月的空气污染指数都在全国排第一。为了改善空气质量,市里下了大力气,不断推出新的治理方案。办公室里,教师们你一言,我一语,正在谈论这两天单双号限行的问题。今天单号限行,车牌号是单号的开车族被迫坐上了公交。
“好是好,但光靠这个也不行啊……”一个穿着真丝连衣裙的女人说。
“有什么呀?大不了再买一辆,两辆车,一个单号,一个双号,想开哪个开哪个。”坐在她旁边的女人打趣。
她们的丈夫,一个是商人,一个是政府官员。
有个女人立在窗前,呆呆地看着布满灰尘的窗玻璃,半天一动未动。昨天晚自习,她因为上厕所迟到了两分钟。校长,教导处主任轮番对她进行批评教育之后,今天一早在办公室里贴出了大字报。大字报上共四个人名。她的名字写在最上边,是教育全体员工的反面教材。她下边的三个名字,是接受表扬的正面教材。她们正是那几个在谈论交通的女人
张某走到站在窗前的那位女人身边,张着的嘴一直没有合拢。一年前有一次,为了赶时间,四十多里路她一个小时就赶到了学校。但是,上楼梯的时候,她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最后,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当时,正是这个女人把她从地上抱起来,一直拖到黑匣子前。她看看那几个正热衷于聊天的女人,再看看站在身边的女人,想说句话,却终究没说出口,等到上课铃响了,只好把那句话咽回了肚里。
她不知自己怎么就去了校长办公室。也许是他叫她去的,也许是她因为害怕而主动投案自首。
那些记者不知什么时候赶到的,他们挤在校长办公室,对着她咔嚓咔嚓地拍照。她看到他们跟她一样,也是大汗淋漓,嘴上的白皮翘起半尺高,心里隐隐不安。他们叫她向自行车的主人道歉,叫她向所有的网民道歉,她的嘴嗫动了半天,终于说出一句话。她说,今天早上我没有签到。大家说,说扎胎的事。她说,就差一分钟!唉,就一分钟!你想想,要是我再起早一点点,或者路上再骑快一点点就没事了……大家说,说扎胎的事!你每天上班都带着刀子吗?你伸出刀子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她木然地站着,不知怎么说才好。她不太明白,她到底犯了什么罪。没错,她是用刀子扎了一个女孩的自行车车胎,可那是有原因的。像她这样一个胆小如鼠的人,如果不是被逼急了,怎么可能干出那样伤天害理的事情?
她想为自己辩解一下,校长发话了。校长拍打着桌子,直着脖子大声咆哮:
“看看你那衣裳!怎么能这么丢人现眼!张某,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可把学校的脸都给丢尽了!”
她哆嗦了一下,不明白校长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
虽然一心想跟校长解释解释,但事实上,这些年来,她从没敢跟校长说过一句话。平时在校园里,她远远地一看到校长过来,就浑身颤抖。她怕他,不是老鼠怕猫的那种怕,而是乞丐对上帝的怕。
校长嘴里骂了一句,眼睛在她身上剜了几眼,扭向了窗外。她这才垂下眼去,打量了一下自己。这一看不要紧,天哪,她感觉自己真没法活了,必须一头撞死在地板上,没有第二个选择。
她出门时穿了一件棉布褂衩,现在,那件褂衩一边的半个袖子没了,另一边的领子像是被撕掉的白菜叶子,没精打采地垂在腰间。她的一只乳房,已经从她那劣质的乳罩里跳了出来,骄傲地对着咔嚓咔嚓的摄像机点头。
这是一个缺少诗情画意的场面,她身子晃了几下,几度感到呼吸困难。她的头没有撞向地板,而是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微笑。她很久没有笑过了,不知自己怎么就笑了出来。事后,记者多次问她为什么做了那样的事还能笑得出来,她回答不上来。她只是一个中学教师,不是哲学家,没法回答那样的问题。
她想解释一下自己没有签到的原因,校长不给她机会,他把那些记者,连同她,像是一盆脏水,从屋里泼了出去。
回到办公室,她难以忍受同事们躲躲闪闪的目光,便一口气跑回了宿舍。好在上午没有课,她不必穿着这像叫花子一样的破烂衣服登上讲台。跟她住同一个屋的生物老师不在,她脱下衣服,找来针线,想把掉下来的布片重新缝上去。她的手不听使唤,钢针一下一下刺在她的手指肚上。她紧闭嘴唇,看着一颗颗红色的珍珠从她的肉里欢快地跳出来,砸到脚下的洋灰地上。缝完衣服,想起昨天的经历和今天发生的一切,她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院子里的野猫跳到窗台上,用爪子敲打着玻璃,瞪着屋内,喵喵地叫个不停。这只猫白底黑花,长着盘子样的大脸。每当她从办公室回到宿舍,大脸猫就会跑过来迎接她。它冲她眨眼睛,呲牙,迈着细小的步子紧紧贴着她的脚步,颠颠地溜进她的宿舍。张某打心眼里喜欢这只猫,每天她回到宿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背包,把从家里带来的半块馒头或者其他什么食物拿给它。她回来,它迎接;她外出,它就把她送到小院门口。她坐在宿舍椅子上打盹,它就趴在她的腿上,眯缝着眼,半天一动不动。有个同事推门进来,劝了她一会儿,企图用同情的叹息诱使她说出更多的细节,她没有说,那位同事气愤地走了。只留下大脸猫,蜷缩在半片稀疏的光影里,一寸寸沉入往事。好累,好困,眼睛睁不开,头发晕,腿无力,身体轻飘飘的,一挨上枕头,她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她做了个梦,在梦里,她变成了一片羽毛,洁白的,在一片黑暗的海上,越飞越高,越飞越高,最后,消失在广袤的宇宙里……
她是被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惊醒的。“坏了!坏了!”她尖叫着,像弹簧一样,从床上蹦起来。大脸猫受了惊吓,嗷的叫唤了一嗓子,夺门而出。
“啊!忘了!是不是查办公了?”
看到门口同事那张变形的脸,她的脸刷地白了。
“嗯,你怎么……?”
她从对方的表情里看出来,刚才一定是查办公了。她真是懊恼极了,在心里责怪自己不该因为心情不好就跑到宿舍里来。少签到一次扣五分,不办公查到一次扣十分。今天,到目前为止,她已经丢掉了十五分!啊,老天爷,想到“末位淘汰”这几个字,她的头盖骨就要飞到天上了。你想想,在这个物价飞涨的年代,如果她失去工作,只凭着丈夫那两千元的工资,他们一家该如何生活!他们是贷款买房的,一直以来,双方工资的用途都分工明确。他的工资用于还房贷,她的工资用于日常开销。如果她失去了工作,他们一家就得喝西北风。她张某,怎么就这么倒霉,没有赶上签到,又错过了领导检查办公。这个时候,她真希望世上有后悔药卖,如果真有这药,她要一次吃它个一千包一万包,让自己的心不再刀剜一样地疼。
“校长找你!”
同事的一句话,把她从一种痛带到了另一种痛里。
也好,去见见校长也好,她在犹豫了片刻之后,迈开步子向学校办公楼走去。她想好了,她要去向校长解释一下早晨迟到的原因,必须说清楚,她其实对学校的签到制度没有任何怨言。上午上班下班各一次,下午上班下班各一次,下午课外活动做运动一次,晚上盯自习两次,在学校睡觉一次,上课N次,要是赶上升国旗,开例会,开教研会,值班,在这所学校,一天的签到次数能高达十余次,甚至更多。她不怕签到。签吧!反正她的嘴,她的手指头,她的脸一直在那儿,闲着也是闲着。引进人脸签到之前,学校用的是指纹机,但是没多长时间就被砸了。校长调查了半天也没找到砸机器的人,只好又买了一台,没多久,新指纹机就又被砸烂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学校立马又买来三台,坏一台,换一台,三台指纹机坏完后,校长彻底无语了。校长外出考察,回来后,指纹机换成了人脸机。为了防止被砸,校长找木匠专门给人脸机打了一个木头盒子,外面上了锁,只在签到时间才打开。如果有机会,她想告诉校长,那些被砸坏的指纹机,一个都不是她砸的。甚至,为了求得他的原谅,她愿意把她所知道的一些秘密告诉他,以便他揪出那些破坏制度的人。就说上次单位为审批“国家重点”准备材料一事吧,校长明确规定,为了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分下去的任务,必须本人亲自完成。而她的同事某某,却把几十本造假材料交给了自己的公公婆婆,她的公公婆婆三天三夜都没弄完,又把那些材料分发给了她的七大姑八大姨。你想吧,几大卡车的材料,分给别人的部分,哼哧哼哧得花一个月才能弄完,她浮皮潦草,一个星期就OK了。工作是没落下,可这影响多不好啊!这要是让上面知道了,别说“国家重点”审批不了,恐怕连校长的饭碗也得给砸了。是的,她清楚得很,他,作为校长,一个庞大人群的监视者,最苦恼的就是下属的口是心非,表面上嘻嘻哈哈,背地里戳他的脊梁骨,拆他的台,恨不得他出门就被汽车撞。只有她,在骨子里,感恩赐予她食物和希望的魔盒。
在校长办公室,她看到了她的人脸被印到了各大报纸上,多数还占了头条。他们把她叫做扎胎张。张是她的姓,扎胎是他们给她起的名。他们说她道德败坏,不配做个老师,扬言要把她赶出教育界。还有人发誓要修理她,说见到一次揍一次,看她以后还敢不敢做那样的缺德事。她在校长快要爆炸的脸上看到某种不妙的东西,告密的想法一点点被打消了。她张开嘴,想试着为自己辩解一下,是啊,她必须说清楚,她之所以用刀子去扎一个女孩的车胎,完全是因为……
“你被开除了……”校长把一份文件摔到桌子上,示意她在上面签字,“你写一封公开信,向那个女孩郑重道歉,向所有关心事态发展的网民道歉……你必须……”
“啊,不!啊,啊,啊……”
两眼发黑,两腿发软,突然地,她像是一只被子弹射中的鸭子,嘴里嘎嘎地叫唤了几声,扑通一下瘫到地上。
“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要开除我?!”
她仰着脖子,用尽力气,发出嘶哑的呼喊。
校长瞪着眼,嘴半张着,似乎不敢相信声音是从眼前这个瘦弱的女人嘴里发出来的。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用一种带着蔑视和厌倦的口气说:“不要问我!我只是在执行上面的命令!”
“为什么?为什么呀……”
她抱着头,突然像孩子一样呜呜哭起来,眼泪从眼眶里喷薄而出。
签到!签到!她完全是为了签到啊!她不想迟到,不想耽误签到!整整一年了,一天五次,六次,甚至九次十次签到,她从来没有误过一次,她太不想耽误签到了,所以,当她的自行车坏了的时候,她完全要疯掉了。这时候,那个同样骑着一辆自行车的女孩出现了,她从车子上下来,推着车子走向旁边的小广场,准备去剧场听一场报告。她扔下自己的坏自行车,冲向女孩,哀求她能把手里的自行车借给她。这儿离她的单位不远,她向她承诺,签完到,她会立刻返回把自行车还给她。女孩斩钉截铁地扔下一句“不行”,看也没看她一眼,锁住车子走掉了。她赶上去,掏出她的身份证,用双手捧给女孩,说,我是当老师的,不会骗人,喏,你拿着我的身份证,我一签完到立马给你送来,反正你一时也走不了,就借给我用用好吗?求求你了!我太需要帮助了!求求你帮我一把,把你的自行车借给我!女孩没去看她,也没去看她手里的身份证,大摇大摆地进了剧场。最后的一点希望破灭了,她挎起自行车撒腿就跑,以前,她骑着它上班,现在,它骑到了她的头上。一个中年妇女,拖着一辆自行车在马路上狂奔,奔向她的梦想。没出城之前,她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的时候,不时有出租车按着喇叭在她的身边停下来。她抱歉地冲他们摇摇头,拖着自行车继续气喘吁吁地往前奔。其实,她也可以坐公交车去上班,12路倒7路,一趟两元,一天四趟八元,一个月两百多。坐了几次公交之后,她就改成骑自行车了。是的,朋友们说得没错,她的钱是藏在胃里的,是串在肋条骨上的,谁也别想把它们从她那里取走!出了城,她没有走大路,而是沿着田间小路,一直往东南方向冲去。
那天下午,她没有迟到,但她的气力完全透支了。签完到后,她胸腔抽搐,两条腿缩成一团,整个人像是被扔进了沸腾的油锅。站在讲台上,像个悬浮在空气中的纸人,她找不到自己的大脑和心脏,找不到自己的血液和呼吸。她担心她的身子可能要完全报废了,担心自己再也教不了书了。更让人恐怖的是一种巨大的后怕。你想想,如果不是她跑得快,如果不是她腿上的力气大,签不了到可该怎么办?下班的时候,她又路过那个广场,看到那个女孩的自行车还安静地停在那里。后面的事情,她也不知道怎么就发生了,她向上帝发誓,她真不是那样的人,她也不知道,自己,一个遵纪守法的人民教师,怎么就跟一辆自行车干上了。
没有人愿意听她倾诉。他们看的只是事情的结果,至于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那是她自己的事,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天空昏暗,雾霾重重,穿过黑云的阳光在她鼓起的眼睛上费劲地爬着,最后,在一片没有风干的泪痕里粉身碎骨。她听到自己血液跪在干瘪的河床上抱着水草呜咽,看到无边无际的尘埃把她的呼吸变成了农家屋顶上黑硬的烟囱。以前她闭着眼睛,脑子是醒着的,现在,她即使睁着眼睛,也能听到自己的鼾声。
她的丈夫找到她时,她已经在庄稼地里哭了好几回,差点就断了气。
城市的雾霭蔓延到了郊区,缺氧的庄稼灰心丧气地伏在地上苟延残喘。她想要变成一棵草的愿望,随着太阳慵懒的脚步,一点点化为了泡影。所有的草都喝了农药,所有的土壤都变成了石头,她无法想象,即使化为一片飘零的叶子,又该如何藏身?
她闭着红肿的眼睛,偎在丈夫怀里,身上渐渐有了一点力量。丈夫说得对,为了儿子,她必须振作起来。生活再难,都要努力活下去,因为活着就有希望。
她想到他们家附近的菜市场,心里慢慢敞亮了一些。她把关闭多时的嗓门打开,突然说出一个冒险的想法,她说:“实在不行,我就去菜市场卖白菜。”
这句话软软的,弱弱的,不像是从人的喉咙里发出,倒是像从地缝里飘出来的。
丈夫叹了口气说:“唉,实在不行咱们就去求求那个女的,叫她去帮着找找教育局局长……我买了一箱果汁、一箱酒,还有两条子烟,明天……”
她的丈夫絮絮叨叨着,希望能在某种设想里给生活找出点新希望。
坐在丈夫的自行车后座上,她扒住丈夫的肩膀,两眼发光。丈夫那黑乎乎的后脑勺,像磁铁一样吸引了她。她坐直身子,把脸摆正,试图从眼前的黑匣子里看到那熟悉的鬼火。看着看着,鬼火果然出现了,她的脸,在鬼火的映照下,变得像绿色的绸缎。她希望,它喊一声她的名字,只一声,就够了。
第二天天不亮张某就从家里跑了出来,她穿着睡衣,像一个漏风的灯笼,在漆黑的大街上飘飘悠悠地穿行,丈夫撵出来,问她去哪里,她说她杀人了,要去自首。丈夫说,你准是做梦了。她说,没有做梦,我真的杀人了!丈夫说,你杀了谁?她说,我杀了邻居家的二妮,把她埋在了老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