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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西亚·马尔克斯在中国

2014-08-19滕威

艺术评论 2014年7期
关键词:魔幻现实主义加西亚马尔克斯

马尔克斯逝世了,走过了他多姿多彩又风光无限的一生。不仅对于哥伦比亚,即使对于拉丁美洲,对于西班牙语世界,对于全球而言,都是一个无法弥补的损失,尽管这一天迟早会来。而对中国读者与中国文学而言,马尔克斯更是无法被替代的 “Maestro”(大师 /先生)。作为中国最早同步译介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马尔克斯对 80年代以降中国文学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

其实早在 1982年马尔克斯得奖之前,他已经进入大陆西语文学界的视野。人民文学出版社于文革中创办的内部刊物《外国文学情况》 1975年1月出版了一期拉美文学专辑,其中首次介绍了“哥伦比亚的新流派小说《一百年的孤独》 ”。作者称“这是一本所谓 ‘幻想文学或‘魔术现实主义 的新流派小说”。虽然文章也客观描述了《百年孤独》在世界文坛所引起的轰动,但却给予严厉的批判。不过,这种批判主要不是从小说艺术或作品主题出发,而是因为“苏修紧紧跟随于西方之后,吹捧加西亚 ·马尔盖斯的《一百年的孤独》是‘充满真正的人道主义精神的小说”,所以文章将主要精力用于揭露苏联“用卑劣手段拉拢拉丁美洲作家”的目的之上。 1976年2月同一本杂志介绍马尔克斯刚刚出版的新作《家长的没落》时,认为小说没有以政治和阶级观点分析拉美独裁政治的根源,而是用“魔术现实主义”手法将独裁者神奇化了。“文革”结束后,陈光孚在 1979年发表于《外国文学动态》的《拉丁美洲当代小说一瞥》中再次提到了这种被称之为“魔术现实主义”的新流派及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虽然意识形态批评的力度有所缓和,但作者还是在同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对比中,流露出更加认同于后者的情绪。 1979年第 8期《外国文艺动态》发表了林一安的《哥伦比亚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加西亚 ·马尔盖斯及其新作〈家长的没落〉》,文章引用了美国《时代》周刊的推荐以及拉美文学界的众多褒扬之词,这是大陆第一次正面评价马尔克斯的作品及其创作手法。 1980年开始,他的作品开始陆续被翻译。《外国文艺》 1980年第 3期刊登了“马尔克斯短篇小说四篇”,包括《格兰德大妈的葬礼》《咱们镇上没有小偷》《礼拜二午睡时刻》《纸做的玫瑰花》,这是最早公开发表的汉译马尔克斯作品。该杂志 1981年第 6期又发表了李德明、蒋宗曹、尹承东合译的中篇小说《一件事先张扬的人命案》。《世界文学》虽然也感到马尔克斯的意义非比寻常,但他们认为应该发表作家最具代表性、最重要的作品,于是定于 1982年第 6期选登陈泉等三位译者合译的《百年孤独》片段。在修改校样的时候,得到马尔克斯得奖消息,于是当时负责西语文学的编辑林一安在发表时加上 “198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等字样。同时出版的《外国文艺》也登出了“加西亚 ·马尔克斯获 1982年度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并趁势打出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其短篇小说集的广告。 1983年第 2期《外国文艺》上又全文发表了马尔克斯的得奖演说《拉丁美洲的孤独》。马尔克斯是中国媒体第一次同步介绍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由于诺贝尔文学奖的轰动效应,马尔克斯和拉美文学在国内的知名度直线提升。 1982-1989年间,全国报刊上发表关于诺贝尔文学奖的文章 128篇,关于马尔克斯的文章 51篇,遍及《世界文学》《外国文学动态》《外国文艺》《外国文学》《当代外国文学》《读书》《拉丁美洲丛刊》《外国文学报道》《编译参考》《人民日报》《羊城晚报》《环球》《花城》《辽宁教育学院学报》等各种各样的报刊杂志,是80年代诺贝尔奖得主中被译介最多的一位。其中大部分文章 1984年被以《一九八二年诺贝尔文学奖金获得者:加西亚 ·马尔克斯研究资料》为题结集出版。 1983年5月5日至 11日,中国西葡拉美文学研究会在西安举办了 “全国加西亚

·马尔克斯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 ”研讨会。这是该学会成立以来第一次拉美文学专题学术研讨会。会上共宣读了 14篇西语文学研究者撰写的关于马尔克斯或魔幻现实主义的论文。新华社、中国国际广播电台、《文学报》《陕西日报》、China Daily以及西班牙的埃菲社等西语国家的媒体纷纷发布了有关此次会议的消息。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族长的没落》《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霍乱时期的爱情》《迷宫中的将军》等主要作品及中短篇小说集以及《加西亚 ·马尔克斯研究资料》、对话录《番石榴飘香》、巴尔加斯 ·略萨的博士论文《加西亚 ·马尔克斯传》等相关著作都于 80年代出版或发表。

马尔克斯的重要性不仅在于他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而在于他的示范性。他让中国小说家看到了第三世界文学跻身世界文坛主流的可能性。“文革”后期 “Boom”这一术语也已经被译成中文,但很长一段时间内,它并未引起人们的兴奋之情。然而,在马尔克斯获奖之后,“文学爆炸”却在中文语境中变成一种盛名与荣誉,一种民族文学成功获得世界瞩目与认可的标识。

有趣的是,马尔克斯式的“文学爆炸”首先带给中国文学界的是一种震惊体验:我们曾经以为自己非常了解的拉美文学竟变得如此不同。如果说我们对欧美文学的陌生可以从 50-70年代历史中找到某种逻辑的解释,那么对拉美文学如此陌生又如何解释?更严重的是,它似乎表明中国文学不仅“落后于”西方文学,而且也落后于拉美 ——在 50-70年代尚需要中国不断声援支持的前殖民地— —的当代文学;他们已经为世界文学主流所认可,而有着千年历史的中国文学竟然还无人具有世界声誉。当时很多关于“文学爆炸”的文章探讨的核心问题是“经济落后的拉丁美洲如何出现了‘文学爆炸 ”;有人甚至干脆直白地提问:“我们这位同村的张老三是怎样成为万元户的? ”[1]人们迫切地希望能够继拉美之后在世界文坛上发生中国“文学爆炸”。有人问,“世界文学史上的光辉一页为什么就不会轮到拉丁美洲呢?为什么不会轮到中国呢? ”[2]也有人满怀 80年代式的豪情与自信宣称:“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怀疑,我们不久也将迎来自己的‘文学爆炸时代”。[3]

要想中国也能“文学爆炸”,首先要研究清楚拉美的“爆炸”是如何发生的。当时西语文学翻译家常被邀请去为作家们讲课,而作家和批评家也常同翻译家们座谈。文学翻译与本土创作、批评之间如此直接紧密的互动在今天已经颇为罕见。对“文学爆炸”带给中国当代文学的启示,双方基本达成共识。西语学者会将这种启示表述为:“拉美作家是如何将本民族、本地区的感受转化为全人类相通的感受,如何将时代主题上升为永恒主题,如何将民族文学语言汇入世界文学语言之洪流的”;[4]而当代文学批评家会说由于拉美文学在现代主义和民族主义之间“找到了一条摆脱这种两难局面的出路”,因此它提供了一个新的文学发展的模式。 [5]80年代的寻根文学正是从这一思路出发去寻找具有本土特色的文学现代化之路。这些观点在当时被简约成一个直到今天仍耳熟能详的口号,“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

批评家李洁非曾经这样描述过这段热闹的时光— —

实际上还从来没有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像马尔克斯这样在中国作家当中引起过如此广泛、持久的关注,当时,可以说《百年孤独》几乎出现在每一个中国作家的书桌上,而在大大小小的文学聚会上发言者们口中则屡屡会念叨着“马尔克斯”这四个字,他确实给80年代中期的中国文坛带来了巨大震动和启示。

80年代最重要的流派“寻根”文学可以说是在马尔克斯成功经验直接影响下产生的。后来被视为寻根文学肇始的 1984年“杭州会议”上,与会的作家、批评家都提到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会议组织者之一蔡翔 20年后回忆说,“其时,拉美‘文学爆炸,尤其是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对中国当代文学刺激极深”,它“给我们刚刚复兴的文学这样一个启发:要立足本土文化”。虽然“文化寻根”的诉求与框架过于宏大且庞杂,但这股思潮中还是诞生了那个年代最优秀的作品。不过,在创作实践中,一些所谓“回归”本土地域文化中的寻根小说,其实最多只是描写了穷乡僻壤、神鬼妖道,虽避免了“伪现代派”,却成了“伪魔幻”与“伪民俗”,甚至带有“自我东方主义”的嫌疑。 1985年之后出现的许多寻根文学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比较文学”论文,多数论者提供的仅仅是技术层面上的对比分析,甚至出现了一些对屈原的赋、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以及《红楼梦》《西游记》进行魔幻现实主义研究的论文。当时西藏、云贵川、广西等少数民族地区作家,觉得同拉美大陆在地域和文化上有某种相似性,因此非常重视“魔幻现实主义”。于“寻根”热潮中广西“花山作家群”提出“百越境界”口号,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将“魔幻现实主义”本地化的尝试。 [6]云南人民出版社更是将出版拉美文学丛书作为重点项目,并申请列入了国家八五出版计划。人们相信,中国同拉美在文化传统上十分相似,因此“中拉交流起来象血型相同一样”,“不会发生相斥反应”。[7]1988年国内出版了中国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选》,收入莫言的《红高粱》《狗道》;韩少功的《归去来》;扎西达娃的《西藏:隐秘岁月》《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叶蔚林的《五个女子和一根绳子》等 8篇小说。这些小说之所以被称为“魔幻现实主义”,是因为“作品运用了诸如夸张、隐喻、象征、荒诞等手法以及神话、传说的插入 ”。[9]但这种相似性仅仅存在于表象层面,因此为该书作序的孟繁华并不认为中国真的存在一个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流派。 [10]《百年孤独》“俏姑娘坐床单升天、死人乱在院子里走动”一类情节也常常被恶劣模仿,甚至以此标榜中国的“魔幻现实主义”。正如刘震云所说,“而我们却把这个当作根本,用它来指导我们的创作,马尔克斯知道了会如何想呢? ”

80年代小说的另外一脉 ——先锋小说,在某种程度上也是马尔克斯喂养长大的。“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 ·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仅《百年孤独》这第一句话,被广泛化用在先锋小说文本中,成为它们的标志,比如— —

我设想一九三四年枫杨树女人们都蜕变成母兽,但多年以后她们会不会集结在村头晒太阳,温和而苍老,遥想一九三四年?(苏童:《一九三四年的逃亡》 )

直到很久以后,沙子依然能够清晰地回忆起那天上午东山敲开他房门时的情景。东山当初的形象使躺在被窝里的沙子大吃一惊。(余华:《难逃劫数》)

与马尔克斯用这句话开始讲述拉美现代化历史的寓言从而完成对现代文明的反思不同,很多先锋小说家带着新历史主义的视角返观现代中国的历史,以民间故事、传说、神话填充历史细节处的空白,完成的是对整个革命历史的颠覆与重写。比如《红高粱》,在这一个人化的英雄传奇中,任何政治力量都是配角,都很渺小。这种非政治化书写中所包含的政治意蕴已然不言自明。这正是莫言像马尔克斯而不会成为马尔克斯之处。

回首 30年,平心而论,没有马尔克斯,中国当代小说的面貌与格局可能迥然不同。而且考虑到 2011年以前我们译介的马尔克斯的作品都是未经他授权的,我们欠他的就更多。还有一点,虽令人困惑,但也不得不提,始终坚定地以各种方式支持左翼革命,从未批评过古巴社会主义政权以及卡斯特罗本人的马尔克斯对中国却似乎没有博尔赫斯那么深情。个中缘由,只有他本人知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对于一个将Gallegos Prize奖金全部捐给桑地诺阵线游击队的人而言,他绝不会因为金钱而拒绝中国购买版权。 2011年,新经典经过长时间谈判终于啃下这块硬骨头,隆重推出了范晔的《百年孤独》全新译本,这也是第一版正式获得马尔克斯授权的译本。一年之内,共有三部马尔克斯的作品及三部他的传记问世,包括《我不是来演讲的》以及重装上市的《霍乱时期的爱情》;杰拉德 ·马丁的《马尔克斯的一生》、依兰

·斯塔文斯的《加西亚 ·马尔克斯传:早年生活( 1927-1970)》以及陈众议的《加西亚 ·马尔克斯传》。一时间,国内掀起了一小波马尔克斯的新热潮。

但是,新世纪马尔克斯在中国的流行,是完全去政治化的,他一生不变的左翼立场即使偶尔被提起,也会被当作一个不可思议的“污点”。与这个倔老头相比,风度翩翩的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教授、 201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巴尔加斯 ·略萨先生的中产阶级的“审慎魅力”更符合当下的主流趣味。大家都知道的是,巴尔加斯 ·略萨先是以马尔克斯为题完成了自己的博士论文,又曾经对后者老拳相向,造成二人绝交。哈佛大学的何塞 ·拉巴萨教授对我说,当年二人大打出手的时候,他在现场。“最根本的分歧是政治的”,而不是我们国内媒体“津津乐道”的桃色八卦。

在得知宿敌逝世之后,巴尔加斯 ·略萨对西班牙《国家报》说——

一位伟大的作家去世了,他的作品传播甚广,使得西班牙语文学在世界范围内获得了知名度。他的小说将流芳永存。向他的家人们致以我的哀悼。

这段中规中矩然而不咸不淡的话,也许说明,死亡并不能抹平一切。

注释:

[1][4]文刃:《来自拉美当代小说的启示》,《读书》,1987年2月。

[2] 赵德明:《“爆炸文学”——浅谈拉丁美洲的新小说》,《大学生丛刊》,1981年第1期。

[3]文刃:《再谈来自拉美当代小说的启示》,《读书》,1987年11月。

[5]李陀:《要重视拉美文学的发展模式》,《世界文学》,1987年第2期。

[6]梅帅元、杨克:《百越境界——花山文化与我们的创作》,《广西文学》,1985年第3期;杨克、梅帅元:《再谈“百越境界”》,《广西日报》1985年11月12日。

[7]刘蜀鄂、唐兵:《论中国新时期文学对〈百年孤独〉的接受》,《湖北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1993年第3期。

[8]吴亮主编:《魔幻现实主义小说选》,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88年。[9][10]孟繁华:《魔幻现实主义在中国》,《魔幻现实主义小说选》,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88年,第10页。

滕威: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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