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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花开尽更无花

2014-08-18赵晗

少年文艺 2014年6期
关键词:仙人球黄鹂盆栽

赵晗

高一第二学期伊始,便遇上学校搬迁。新校区坐落在这座西南城市边缘的山区,倒也山清水秀,别墅林立。我和室友住进了别墅区的套间。阳台是可爱异常的拱形欧式飘窗,玻璃后面筑有黑色的雕花围栏。星星一进门便冲了上去,脱下鞋子坐在飘窗上深嗅窗外青草的香气。

别墅外,是花的海洋。

星星没有忘记她的黄鹂,踮起脚尖提着精致的银丝鸟笼,挂到了窗边的铁钩上。年幼的黄鸟生着深粉的喙,金黄的羽毛,双翼则是墨一样的颜色,乌黑的眸子深处闪烁着动人的光点,跳来跳去时,会发出清丽的鸣声。它是星星来时在雨后校园路旁的瓷盆里发现的,星星不忍心舍弃它,正如我不忍心舍弃我的象棋。

我伸手去摸那盒旧象棋,如同抚摸一个梦,它真实,立体,清晰地存在着。棋子上涂了红漆的“马”似乎透出老校区教学楼幽长的走廊,尽头站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棋盘是一张薄膜一般的纸,掉漆严重,楚河汉界几个大字已是破旧难辨,木质的棋子虽有污渍包裹,却还算完好。它是我的宝贝。我已和它结识多年。

这时汲雪推门而入,喋喋不休地诉说心中的兴奋。她热爱汹涌的植物气息。每一幢别墅的落地窗外都有一个由细木桩围成的花箱,深红浅粉花团锦簇,修长柔软的枝、小巧的叶子垂在箱外,美好至极。她左手捧一盆仙人球,右手抱一盆含羞草,蹲在落地窗前,眼含陶醉。

一种恍惚袭来。我不由想,父亲恐怕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花吧。

父亲应该是在孩提时期便喜欢花了,只是北方气候坚硬,而花朵大多娇弱,所见种类不多。他说他成长的北方村庄黄土遍地,凹凸不平,只有雨水来时,才成了一洼连一洼的泥沼。雨过天晴,明亮的日光下,会有野花瑟缩在墙角,花颜带雨,堪叹堪怜。他说不论天气如何,即便是毒日高悬,也不得不到田地里弯腰刈麦。祖母告诉他不能抬头,他没有听话,累了便起身眺望,那遥遥无尽的麦田仿佛一种嘲笑,瞬间击碎他的坚持。紧接着,他会跑到旁边的向日葵田寻找阴凉,他平躺下来,抬头仰望,高耸的花茎托着沉重的花盘,那不断向阳的生命是一种热烈的震撼。

少年时的父亲是个自学奇才,他会游泳,会写生,书法隽秀,棋艺高超,书读得走火入魔。拉风箱时,睡觉时,书本从不离手。甚至在月色尚好的夜晚,父亲会拿了手电筒躲在树丛中复习功课。昼夜更替,岁月轮回,这个花丛里的孩子成长得愈发高大笔挺,岁岁枯荣的草木渐渐难掩他日益醒目的身躯。于是,他慢慢站起身,成了村里第一名大学生。

毕业后,父亲搬进邻近的某座北方城市,分到一间单身宿舍,面积极小,却有狭长的阳台。在那里,他将梦变成现实。他用第一笔工资买来无数盆栽,有南天竹、棕竹、文竹、四季桂,诸如此类,无非是一些廉价又好养的植物罢了。每日下班,他都要拎一把水壶,一个人在阳台走来走去,看白日将尽,心情明媚。

“一向都说女子爱花,如此喜欢花的男人,你妈妈是如何看中的呢?”收拾完行李,星星手中是满把的鸟食,一面窃笑,一面打趣。

“爱花倒也没什么不好,只不过……”我笑了笑,顿了一秒。

“不过什么?”汲雪也将行李放在一旁,抱着含羞草和仙人球走过来。

“不过,我的妈妈恰好是一个可以忍受他爱花的人。就像你可以忍受它的刺一样。”我指着那盆仙人球回答。

在父亲的口中,初遇时的母亲脱下大衣的一刹那,如同一棵从绿叶间钻出的挺拔瘦削的水仙。婚后二人搬进温暖的婚房。母亲生性朴素,不着铅华,不施粉黛,喜欢穿八十年代流行的裙装,怯生生地望着父亲在阳台的盆栽前忙忙碌碌。那时,她听到他人最多的话语,便是“你看他这么喜欢花,你们一定会拥有一个女孩”。母亲听不得这些,每次听到都羞怯地低头。

“你们那边的说法是,喜欢养花的男人生女儿?”

我点点头。

“所以就有了你!”汲雪忍俊不禁,又有些得意洋洋。

我沉默着,用手碰了碰含羞草娇嫩的叶片。第一下,纤细的枝叶微微颤动;第二下,它便羞涩地缩成一团。

四月。山脚下的清晨总是容易被鸟鸣声惊醒。

窗外起了风,微微晃动的鸟笼与别墅内外的景致格外协调。不过一个月过去,星星对黄鹂的兴趣大不如前,偶尔甚至会将喂食这类琐事忘在脑后。不知笼内的黄鹂是否艳羡别墅外自由的同类。

寝室通向教学楼的溪边,樱花落了满桥。我和汲雪扶了桥栏向下看,清澈的溪水漾了零星的花瓣静静流去。甜蜜的空气沾染了花瓣的气息,引人神往。

就如同每一个盆栽开花的季节。

自我记事以来,每遇盆栽开花的季节,父亲总是比平时更加忙碌和快乐。垂丝海棠,君子兰,气味清淡,也足以令父亲忘乎所以。上班前,下班后,父亲的心之所系似乎只有他的盆栽。然而有一盆朱顶红,着实奇怪,所得呵护实在不少,却从未开出花朵,即便冒出淡红的花苞,也毫无待放之意,不久便枯萎了。这更加引发了父亲的怜爱之情。那时我刚读小学,父亲闲暇时便总在那盆朱顶红的周围踱来踱去,从不过问我的功课,也很少看我。

尽管母亲常对我讲起那个寒冷的冬晨,天将明而未明时,父亲看到我出生时欣喜若狂的神情,但我依然认为在父亲心中盆栽远比我重要。于是,某个沉不住气的时刻,我装模作样走到阳台上父亲的身后,大声问:“爸爸,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你的盆栽呢?”

一瞬间的愕然之后,父亲随即转过身来,右手拎浇花的水壶,左手伸来抚摸我头顶的发根,笑眯眯地反问:“你说呢?”

“当然是盆栽。”我答得坦白而气壮。

我看到父亲原本柔软的眼角瞬时变得坚硬,眼中写满了某种情感,是惊诧,是愤懑,抑或是悲伤,我未能读懂,他的盆栽也不能,它们只是默默地蹲坐在泥土中。紧接着,他将水壶狠狠砸在地上,从齿间一字一顿挤出三个字:“白、眼、狼!”便摔门而去。

“然后呢?”走进教学楼,汲雪挽了我的手臂低声问。

“真是不好意思,总要在触景生情的时候讲一些没用的事情给你。”我心生愧疚地答非所问。

“然后呢?”汲雪穷追不舍。

“没有然后了。我当时什么也没有做。因为我知道他会回来,会如同什么也没有发生那样平静地回来。”我故作淡然地答。

事实也正是如此。父亲那晚摔门而去敲门而归,平静地进门,平静地关门,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梦境。只是,他在气急败坏的时候摔坏了浇花的水壶,后来虽有母亲为他添置的新壶,他却说:“不,我不习惯用那个,不习惯。”说罢便吩咐母亲代他料理那些盆栽。

父亲从此竟再未碰过那些盆栽,再也没有。

除了,与我下象棋的那次。

上课铃响了。我没有继续讲下去,和汲雪一前一后进了教室。我有意地回头环顾,果然瞥见那个熟悉的影子,独自站在新校区的走廊尽头。

那个熟悉的身影看到了我,似乎又在暗影里对我安静地莞尔。

五月。樱花的花期已尽,花箱内红粉两色花团,早已面目全非。而校内学生自组的象棋社里,事情却愈发繁琐。

第一学期因为爱好报了这个社团。近来社团因组织比赛,事情繁多,每天下午的课后,星星和汲雪总要来象棋社等我,倚靠高大的大理石柱,数垂落在窗边的爬山虎叶片。

我整理着比赛报名的名单,耳边是汲雪无趣时快速数数的自语声。我没有抬眼,笑了笑说:“应该带你的仙人球出来,数数它有多少根刺。”

“亏你还记得她的盆栽呢,有多久没有管过了,那盆含羞草早就枯萎了。幸好另一盆是仙人球,不然怕是也要香消玉殒了。”星星一脸不屑地笑道。

“还是看看你的黄鹂吧,如今两天才想起喂一次。若不是每天那只老黄鹂来喂,恐怕也一命呜呼了。”汲雪挑了挑眉,嘴角更加不屑地下撇。

眼前又浮现出那只幼小的黄鹂,那尖细深粉的喙,那羽翼上墨一般的羽毛,那乌黑动人的眼。说来也怪,据说有一只老黄鹂,常衔了肉虫,经由向外推开的飘窗飞来喂它。有些人亲眼目睹,另一些人道听途说。

我没有亲眼目睹,我多想看看,它是不是也有同样美丽的羽毛和眼眸。

想着想着,面前蓦然间伸过一只手,骨节清晰的手指轻轻捏起我面前的名单。我诧异地抬眼,竟是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温和地问道:“整理完了吗?我们来下一盘吧。”

他是象棋社的社长,姓萧,高我一个年级,从老校区到新校区,他喜欢独自站在走廊的尽头,不知是思索还是远望。萧是正社长,我只是普通干事中的一个,除了招新时聊过几句,平日里很少打交道,传说中他成绩很好,象棋也下得出色,载得国家级奖项而归,获得保送资格已是轻而易举。我最初便注意到他清亮深邃的瞳仁,像深不见底的桃花潭水。

后来我时常寻找那个走廊尽头熟悉的身影,时常憧憬我老旧的棋盘上可以攀上那些骨节分明的手指。我时常梦见那一对深不见底的瞳仁,它们有时汹涌有时平静,在梦里我和萧坐下来对弈的时候,它们便翻腾着蔓延过来,湮没了我。

我猜想,萧是知道我的。因为我每每在走廊的尽头寻觅他,他似乎都报以安静的笑容,以及欲言又止的神情。

然而,或许是我自作多情吧,梦只是梦,不是现实。他还是他,我还是我。他的棋艺,他的眼睛,对我而言都是未知。

直到此刻,萧看似欲言而止的神情终于得以证实。他真的走过来,笑着问我:“如果我赢了,怎么办?”我的头脑瞬时变成白纸,不知如何回答,便说:“你想要什么呢?”他的笑容更浓了,“如果我赢了,就把你的旧象棋送给我,如何?”

那盒旧象棋是父亲给我的十岁生日礼物。父亲从小便用它练习与他人对弈,我从小亦用它练习与父亲对弈。因此,它被我视为珍宝。我深知自己的棋艺不足以将萧打败,也清楚萧本已拥有自己心爱的象棋,我不能明白,他是何时留意到我的旧象棋的。我还没回答,星星便抢先叫道:“那怎么可能?那可是她的宝贝。”他没有理睬星星,只是定定地看着我。

可是,萧的目光让我想到了我的梦,于是,我鬼使神差地点点头。

我折身返回寝室拿来旧象棋,随即与他来到室外的木桩桌上,摊开那张掉漆的棋盘,萧执红,我执黑,兵车炮马各就各位。脚边的草木各自散发清爽的气息。几步走下来,我惊愕地发现,萧不慌不忙的开局方式,竟和父亲一模一样。

我的象棋便是从父亲那里学的。父亲不再理会他的盆栽后,一心只顾对我的栽培,倾尽所有只为我有所擅长。只是,父亲的棋艺太好,最善用马,两个马运用得灵活聪明,而我的棋艺太差,常常输得捶胸顿足,委屈落泪。

一次,我哭哭啼啼央求父亲让我两个马,父亲任我苦苦撒娇,只是微微笑着,不置可否。这时,阳台竟传来母亲的呼声:“快,快来看,你的朱顶红开花了!”

正是这一次,父亲破了戒。

呼声传来的一瞬间,父亲的双眼闪出异样的神采。他看了我一眼,即刻毫不踌躇地起身,疾步向阳台冲去。

我悄悄跟在父亲身后,步子轻慢,蹑手蹑脚。远远望见母亲倚在阳台门边,清澈的日光洒了一地,毛茸茸地勾勒着朱顶红玉立的花茎,朱红幼嫩的花瓣浸满了阳光,变得半透明。阳台上的父亲只看得到背影,他一动不动,只是站立。我可以恣意想象他的神情:眼睛闪闪发亮,嘴唇半开,一定又惊又喜,且充满怜惜。

母亲看我走过来,便唤了我的名字,睁大眼睛凝视着我。我没有看她的眼睛,轻声道:“我,我是来看看爸爸的盆栽……也来,看看爸爸。”

父亲静止的背影骤然颤抖,我看到他背对着我,用手揉了揉眼睛,然后,转身过来,说:“孩子,回去吧。我,让你两个马。”

“将。”萧低声说,眼睛微微地抬起。

我尚未从回忆中抽身,有点发怔。他笑了,两泓水一样的眸子涌过来,涌过来,令人窒息。

“你走神了。”他连声音都是带笑的。

是的,我走神了。不知不觉中,萧将死的时候,我竟已不能再动任意一颗棋子,连守卫的士与象都成了废物,将被赤裸裸地暴露。萧真像我的父亲,父亲在与我下棋时,便可在不知不觉中使我动弹不得。萧又不像我的父亲,父亲会让我车,让我炮,让我他最钟爱的两个马,会告诉我我正慢慢陷入被动的局面;而萧不会,他的方式急迫而凶猛,渐渐吞没我的将,我的要害,我的心。

六月。期末临近,雨水多起来了。天气变得闷热难忍。

别墅外溪流固然清澈如初,树间的枝叶也日益繁茂,校园内却再也见不到成片的花海。走过桥边,去往教学楼的时候,总觉得怅然若失。

萧赢走我的旧象棋后,便再没找我下过棋。我依然可以在走廊的尽头看到他,他依然会对我报以安静的微笑,却没有了欲言又止的神情。他又成了他,我依然是我。他还是象棋社的社长,我却已经决定退出棋社专注学业。

萧从未用我的那盒旧象棋同别人对弈,他依然最珍爱他原有的象棋。是他已有的象棋为他赢得了荣誉,而非我输掉的那盒旧象棋。鲜红的证书如同他的孩子,昭然宣布着他杰出的棋艺。我甚至可以想象出他怀抱证书时幸福的表情。

我曾以为,与他之间会发生些什么。我多希望他能再次走过来,哪怕只是与我下一次象棋。于是我等啊等。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我的梦刚刚开始就结束了。我实在不懂,萧的微笑究竟代表什么,他最初为何总对我欲言又止,却只找我对弈一回?我是多么不愿意承认,他只是为了我的旧象棋,只是为了拥有它。

这些疑问我留在心里。我也没有再买新的象棋。萧不知道,那盒旧象棋对于他,只是曾经渴望征服的对象之一,对于我,却是我的心。

月末的时候,雨水延续了数天。期末考试临近,我们将全部课余时间用于教室里的复习,读枯燥的文言文,解复杂的函数,勾画模棱两可的语法选项,夜晚才返回别墅倒头大睡。听汲雪说,近来飘窗一直关着,那只老黄鹂也许久未见,大概是因为雨的缘故。我们只有在偶尔记得的时候,放些颗粒在笼中的食盒中。

夜深了,室内空气粘稠,毫无清爽感。小黄鹂也恹恹地立在笼子里,没精神。因为萧,我沉闷了好些日子,整日埋首习题堆。汲雪坐在飘窗的围栏前,无聊地点触银丝鸟笼:“你有多久没有讲过你父亲的事情了?”她的目光随着晃动的鸟笼细微地游移。

“你想听?我还以为你会腻烦。”我望向窗外,“不过,好像也没有什么特殊了。自从朱顶红开花之后,他再也没有进过阳台。他一直扮演一个好父亲的角色。”

童年的我是贪婪的。父亲爱花的时候,我不满足。父亲不再理会那些花的时候,我依然不满足。父亲送我去少年宫,我摔断写字的狼毫,撕烂画画的宣纸。在家又将象棋丢得到处都是。从小学到初中,我觉得自己没有自由。我做着自己的梦,在自己的世界里艰难呼吸。而父亲的盆栽,没有母亲的及时料理,相互依偎着在阳台上长成一片荒芜。

直到中考成绩出来后,母亲一直叹息落泪,我才醒来。我将自己的世界撕开一角。我躲在屋子里,偷偷向外看,父亲一个人,在客厅沙发坐了一夜。

整整一夜,父亲低着头,在混沌的黑夜里,没有抬头。

而今这整整一夜,我沉溺于混乱的梦中。

我有多久没有回家?太久太久,久到回忆都变得恍若隔世。我梦见父母想方设法为我争取这所外国语学校名额的情形,梦见当年的录取通知书,梦见曾经居住过的同样位于城市边缘的老校区。寄宿在这所千里之外的学校,我开始愉悦地享受我的自由。莫名地,我抗拒着有关家的一切回忆,也许只是希望重新开始。两个学期外加一个寒假,家已经淡出我的视野,淡出我的脑海。同样淡去的还有父亲的盆栽。

而在某些课余的时候,我也会想起父亲。我很想知道,父亲的盆栽如今变成了怎样的光景,他是否已将它们丢弃;我离开家后,父亲是否会感到些微的孤独。

窗外愈来愈紧的雨声轻轻敲打我的神经。睁开眼睛,天已泛白。我走到窗边,将飘窗推开,纤细稀疏的雨丝倾泻入室,打在我的手臂上。我正欲将窗扇拉回,却发现,小黄鹂静静地躺在笼子里,一动也不动。

它的羽毛依然金黄,它双翅的羽毛依然墨黑。它半透明的眼皮已经闭合,不知它的眼珠是否动人如初。是不是老黄鹂缺席的几天,它的身体开始逐日变得虚空?是不是夏天来了,它也要去了?

七月。学期接近尾声,绵长的雨期也终于结束。

发现黄鹂死去的那天,星星没掉一滴眼泪。她默默地手扶雕花围栏,默默地对着空荡荡的鸟笼发一会呆,默默地捧着黄鹂金黄的身体,默默地将它掩埋入土。然而,她魂不守舍而难以置信的表情,一直延续到今天。

雨停的第二天午后,漫天的凉云散了。我在推开的飘窗前拨弄汲雪枯死的仙人球。它确实是干枯而死的,无需费力就可将它从干裂的土块间连根拔起,从盆内扬起的灰尘可谓触目惊心。这时,我听到了窗外隐约有鸟儿振翅的声音,由远及近,仿佛要唤醒这个被雨水禁封多日的世界。我不由抬头,循声望去。

是一只老黄鹂。

我慌忙躲进屋内。老黄鹂口中衔了些什么,在飘窗外频频挥动翅膀。它的羽毛同样金黄美丽,眼睛同样乌黑动人,在窗边盘旋了一遭,又一遭。它飞进别墅,停在拱形飘窗的黑色围栏上,又重振双翅围着空空如也的鸟笼四周徘徊几遭,才飞去了。

它在寻找什么?

时间渐渐走过,几日过去,那天的情景始终牵动着我的神经。

期末考试的最后一天,考后回到别墅,星星又坐在飘窗前发呆。汲雪怅怅地将枯死的仙人球扔进垃圾桶,轻轻抽了一下鼻子。她有意无意地自言自语,又似是在有意无意地与我们对话。她说,自从雨停之后,好像,每逢午后,那只老黄鹂都衔了肉虫飞来窗边,围绕空空的鸟笼盘旋几圈,很久很久,才会离去。

老黄鹂定是在寻找那只小黄鹂,老黄鹂要喂食给它。可是没有人告诉老黄鹂,小黄鹂已经死了。

于是,老黄鹂便日复一日地飞来看看。一天又一天,天天如此。

星星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肩膀不停抽动。哭声撕心裂肺,听去令人心里发紧。

忽然忽然,我很想回家看看。

暑假开始的时候,我乘上了回家的列车。这个西南地区充斥着山地丘陵,火车出省便足足花了十个小时。车窗外的地势起伏不定,我坐在车内,想着星星的黄鹂、汲雪的仙人球,还有萧的象棋。时间没有停滞,隧道内的黑暗一闪而过,便出现了光明的沃野无限。

回家之前我没有打电话,意欲来个突然造访。拖着行李进门,父亲从阳台上走出,看到我时,先是一脸惊愕,瞬时又变成惊喜。

不知是出于何种心理,我放下行李,快步走向阳台。踏入阳台的一瞬间,我的心不禁动了一下:阳台的地板干净得一尘不染,整齐地排列着数盆崭新的大型盆栽,有发财树、富贵竹、巴西木、金虎、鱼尾葵,长势良好,生机勃勃,令人眼花缭乱。鎏金的日光依旧洒了一地,盆栽优雅的姿态在阳光的河流上倒映出一片疏影横斜,令我不觉想起那个朱顶红开花的午后。

我回头以探询的目光望向父亲,父亲低下头,看起来有些紧张,“你去上学了,家里实在太冷清。所以,我,我就弄了这些来……来陪我。”

我没有说话,转身向自己的屋子走去。

回到屋中,一切都熟稔如初。然而我注意到,小屋内的窗台上,多了一盆小小的盆栽。那是一小盆雏菊。六月已过,雏菊显然过了花期,只有簇簇鲜绿的叶子堆满花盆。我莫名地想到元稹的诗:

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母亲曾对我说过,在百花开尽的冬晨,我出生的那一刻,哭声响彻父亲的灵魂。父亲就这样怀抱我站在冰冷的医院,欣喜若狂,不觉日已东升。

此花开尽更无花。我轻声念道。

陡然感觉到一个人的靠近,他悄悄地走过来,步子轻慢,蹑手蹑脚,最后停在了我的屋门口。我能感觉出,那束目光就凝固在我的背上。我猛然回头,发觉父亲正用柔和的目光望着我。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目光,充满温情,充满慈爱。

看到我回头,父亲立刻将目光移向他处,慌忙启声掩饰,“我,我是来看看,看看我的盆栽。”

我将眼神投向雏菊的叶片,又投向父亲移往他处的目光。亲爱的爸爸,原来你只是来看盆栽,来看一盆花期已过的盆栽吗?察觉到我脸上的疑问,慢慢地,父亲重又将目光移向我。他开口了,声音很低,于我却仿佛震天动地,“我来看看我的盆栽,也来,看看你。”

父亲日渐苍老的眼角,仿佛一本日渐陈旧的日记。细读这本日记,真的可以把心读痛。

是的,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我来看看我的盆栽,也来看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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