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
2014-08-18毛云尔
毛云尔
六月。正午。太阳垂直地悬挂在头顶上。和大多数时候一样,屋檐下面呈现出一片阒寂。那隐藏得很好的麻雀窝,里面没有半点动静,聒噪不止的麻雀全都飞到稻田里去了,刚刚灌饱了浆的稻穗让它们乐不可支,全然忘记了争吵。燕子的巢堂而皇之,筑在最为显眼的地方,却安然无恙,没有谁蓄意去破坏它。那燕巢也是空空如也。几只羽毛刚齐的小燕子正在外面练习飞行,仿佛几个满腔热情却又冥顽难改的孩子,它们盘旋,迂回,俯冲,上升,动作简单、潦草,险象环生。好几次,歪斜的身体几乎擦着屋脊一掠而过,让人担心、惊讶不已。不知它们在高处飞翔的父亲与母亲,是否也为它们捏了一把冷汗。
父亲站在屋檐下面,抬头看了看天空,然后招呼我们,该出工了。出工后,屋子里沉寂下来,像一个骤然空了的鸟巢。
这时,头顶上的太阳已经开始西斜,金属一样的阳光不再垂直地倾泻而下,和大地的夹角在渐渐变小。门前的南瓜和扁豆,交错在一起的逶迤土路,不远处的河流和远处的山峦,这些阳光下的事物全都拖出长短不一的阴影。有风,游丝似的,间歇地吹拂。但阳光下的空气仍不失为一座沸腾的大海,翻卷着吞噬一切的热浪。这灼人的热浪接二连三地迎面扑来。一路上,父亲走在最前面,我将身体最大限度地蜷缩在一顶草帽狭小的阴影里。我看见路边的艾蒿,一副蔫蔫的样子,散发出来的香味和飞扬的尘土混淆在一起。偶尔,看见几株名叫“急爆子”的花——想不到花和人一样,也有性格刚烈急躁的,自上而下挂满了含苞的花朵,因为我们这些不速之客的惊扰,纷纷炸裂开来,接二连三的响声在一个少年的谛听里,显得隐秘,持久。
一路上,父亲带领我们随着脚下的土路不断上升,最后,来到半山坡的薯地里。我们准备给薯施肥。庄稼是土地的语言,你的殷勤与否全在它的诉说之中。倘若关怀备至,它的话语就滔滔不绝;倘若疏远冷淡,它的话语自然稀少,甚至还会缄默不语。眼前的事实不禁让父亲愕然,相邻的薯地一派葱郁,长长的藤蔓宛若柔曼的手臂,叶子碧绿阔大,在风中旋转,翻侧,仿佛不计其数的波浪在湖面上粼粼跳跃。我家的薯地并不如想象中那样茂盛,和邻家的薯地根本无法相比。但不能说父亲不殷勤,这应该是一个例外,犹如投桃报李。尽管如此,母亲还是免不了埋怨起来。父亲骤然之间变得一言不发,默默地将一块薯地划出一个小角,交给我。我禁不住跃跃欲试,仿佛面对一本崭新的练习册,心中有着按捺不住的激动。
这是一次简易的劳动练习,我从中发现,付出并不一定意味着回报,生活中总有一些例外或者意外发生。在这次劳动练习中,我一心想着的是加法运算,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使干瘦的薯地丰盈起来,但事与愿违,最后的结果竟然是一减再减。被我扯断的藤蔓与揪落的叶片,仿佛数不清的错误符号,撒落一地。我万分懊丧,但是,没有哪块神奇的橡皮,能将这些错误一一删除,复原,然后重新运算。好在父亲并没有责怪我,母亲也似乎视而不见,这让我不由得想起那几只小燕子,想起它们错误百出的飞行练习,和高处的父母对它们的迁就与宽恕。
站在山坡上眺望,可以看见稻田,一丘接着一丘。稻,正在成熟。此时的稻田,表面上是最为平静的,仿佛一面面古老的梳妆铜镜,上面一掠而过的除了轻盈的流云,便是三两声鸟语。倘若将视线朝深处或更深处游移——最好能够抵达覆盖着白露的《诗经》深处,将看到多少揽镜自怜的女子!稻,这些认命的女子,内心多么矛盾,既对成熟心生向往,又对青春韶华难以割舍。我却视而不见这些内心的波涛,我是一个动作简单的劳动练习者,对我而言,这都将是日后破解的难题,现在只不过是忙里偷闲,随便翻翻,提前浏览一下而已。
下午的变化就是首先从这些稻田开始的。当我又一次抬起头来,蓦然发现那铜镜一样的稻田四分五裂开来。稻,不停地起伏,被内心的哀怨牵引着,又仿佛中了魔咒一样,渐渐失去了控制。藏匿在稻田中的麻雀,扑腾着翅膀飞窜出来,成群结队,叽叽喳喳,言辞亢奋却又含混不清。它们箭一样朝遥远的某处疾飞而去,眼看着掠过了稻田,却又突然齐刷刷折转身体,像石头再次沉入稻田深处。如是反复,加剧着稻田的起伏与动荡。那些蝗虫,那些飞蛾,一一从深处浮现出来,突如其来的变化使它们惶恐不安。无疑,和阳光一样的稻相比,它们就是生活中的阴暗部分,如影随形,父亲的一生都在与之纠缠不清。
与稻田相呼应的是头顶上的天穹。太阳被推搡着,被迫从台前向幕后走去。大团大团的乌云开始奔涌,像决堤的洪水一样肆意蔓延开来。天空不堪重负似的摇摇欲坠。许许多多的燕子,胸腔里汹涌着海一样的激情,似乎要用身体支撑起整个天空的重量,它们张开着翅膀,盘旋着,不断地上升,上升,最后和越压越低的乌云混淆在一起……一阵雷声轰隆隆传来,我甚至感觉到脚下的山坡在颤栗,这是暴雨即将来临的前奏。
父亲和母亲丝毫没有放慢劳动的速度,嘴里却不停地催促着我快快回去。一溜小跑,我回到家里。一路上,我听见从自己的身体深处传出连续不断的喘息声,那年少的身体就像一只因恐惧而颤栗不已的风箱。
雨,就要下起来了。此时的屋檐下面,阒寂荡然无存,变得热闹起来。那些在稻田深处饱食终日的麻雀,因为对暴雨的惶恐,纷纷回来了。它们在逼仄的屋檐下面又找到了新的乐趣,追逐,吵闹,小小的身体里似乎蕴藏着挥洒不完的激情。不知什么时候,那几只试飞的小燕子也停止了它们的飞行练习,在巢里蜷缩着身体,和倚在窗前的我一样惊魂未定,张望着外面渐逼渐近的风雨。
雨,下起来了。几点零星的豆粒大小的雨滴,砸在屋顶的瓦片上,砸在干硬的泥地里,发出砰砰的响声。旋即,铺天盖地起来。父亲和母亲回来了,气喘吁吁的。母亲又开始埋怨,这突如其来的暴雨让她措手不及,她心痛不已,那刚撒在泥地里的草木灰,一场暴雨的冲刷,不知道还能剩下多少。埋怨归埋怨,她在灶膛里开始烧火,准备晚饭,飘散不开的炊烟散发着草木的辛辣气息,在屋子里浮动,像一抹淡青色的雾岚。而在另一边,父亲不声不响地戴上箬笠,披上一块塑料薄膜,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又出门去了。我凝望着暴雨中的父亲。茂盛的稻淹没了田埂,远远看去,父亲的身体似乎就深陷在起伏的稻浪中。
我不知道在这个暴雨的下午,父亲还出去干什么。面对暴雨的肆虐,做什么似乎都是徒劳的。但是,也许父亲在这来势迅猛的暴雨面前,无法做到无动于衷,他不能够采取坐视的姿势,所以他不抱任何目的地,仍然出去了。他在稻田里来回巡视一圈后,便伫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像一个树桩一样。与静止的父亲不同,两只燕子不停地穿梭,宛若两把黑色的剪刀,在稠密的风雨中一开一合。这是两只不知疲倦的燕子,是那几只小燕子的父亲与母亲,它们飞翔着,丝毫没有归巢的意思。
下雨的天气里,夜总是提前来临。这是一个庞大无垠的夜晚,翻山越岭,长驱直入。远处的世界逐渐迷蒙,各种事物模糊起来。但是现在,它缓慢下来。我隐约感觉到有一种力量正在阻止它的前进。那是一种怎样的力量呢?我却无法描述。我仿佛看见一辆马车,高大威严,咄咄逼人,在无所遮拦的原野上狂飚,它骤然缓慢下来——仅仅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石子阻滞了它,影响了它前进的速度,延迟了它抵达的时间。
多年以后我才真正明白,这种阻滞的力量,其实源自雨中树桩一样伫立的父亲和两只不知疲倦的燕子。我常常这样想,倘若父亲继续伫立,两只燕子继续飞翔,这个夜晚是否永远不会抵达我们的生活呢?这其实是多么幼稚的想法,父亲和两只燕子又怎么能够抵挡得了一个夜晚的最终来临呢?在这个暴雨肆虐的下午,在他们自己毫无意识的状态下,父亲和两只燕子扮演了我们生活中的英雄角色,从他们身上,我分明看见了只有英雄一类人物才拥有的悲剧色彩。
不知过去了多久,父亲从雨中转过身,走进屋来,神情显得有些疲惫,他将头上的箬笠、身上披着的塑料薄膜一一取下来。那两只燕子也不约而同飞回屋檐下面,抖动着身体,细小的雨珠从羽毛上滑落下来。几乎是同时,夜来临了,那样迅疾。屋外骤然变得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清了。屋内也是如此,只有那盏微弱的灯,在测量着夜的深度……
一个夏天的下午就这样结束了。这个多年前的下午是混杂的、凌乱不堪的,就像记忆中一只堆满了各种杂物的抽屉,它和阳光与尘土有关,和麻雀与燕子有关,和劳动与练习有关,和突如其来的暴雨与提前来临的黑夜有关,同时,和一种阻滞的力量与一种坚守的姿势有关……它的凌乱其实就是凌乱生活的本身,那么它所呈现的意义就是生活的意义了。莫非,这就是我时至今日仍记住它的根本原因?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