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和小马
2014-08-18徐雯洁
徐雯洁
有一个叫云亮的诗人曾经写过一首诗,《想给父亲做一回父亲》,有几句是这样的——
“我突然想给父亲做一回父亲/给他买最好的玩具/天天做好饭好菜叫他吃/供他上学,一直念到国外……”
写得真好!读之前刚刚好在跟爸爸斗气,却依旧差点落泪,觉得爸爸真是个辛苦的职业。
吃饭
爸爸常说,砥砺一个人意志最有效的手段有两个,饥饿与劳动。他推断,曹雪芹一个十二万分敏感的人,“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没有选择轻生就是因为他和他家庭都在挨饿,饥饿让他有斗志;崔永元通过重走长征路来治疗自己的抑郁症也是这个意思。可惜的是,爸爸永远不忍心锤炼我们的品格。有一次在厨房洗碗,被钢丝球划破了手,就被爸爸怒吼了一声:“滚!”
而我们家的饭桌上,每每出现这么一幕。
在每个人都差不多吃饱了的时候,爸爸会去厨房拿来饭锅,用一种近乎讨好的语气跟大家商量,“看,锅里还有,别剩了,一人一碗分着吃掉吧。”
小时候,我跟爸爸的关系最好,可以爬到爸爸肩上摸他如弥勒佛般的耳朵。出于义气,而且也实在是盛情难却,往往是我第一个举起碗表示支持,而且最后一定吃到食物塞满食管堵在嗓子眼。每当那时,爸爸看我的眼神里满满的全是感动与欣赏。爸爸的这个习惯,从我记事起一直保持到现在,硬是把我从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吃成了现在这条女汉子。
长大后我诟病爸爸这是浪费粮食的不良行为,而且也直接导致了我们全家体重超标,四个胖子出门的景象总是蔚为壮观,甚至就连在我们家住几个月的亲戚都会胖几圈。
可是爸爸永远虚心接受诚心不改。
爸爸经历过饥荒,在一个男孩子生长发育最需要营养的阶段,是靠着爷爷奶奶的爱和智慧才活下来的。爸爸对食物的感情,像我们这么大的孩子永远无法体会,爸爸永远不忍心让我们挨饿。
爸爸常说,我希望你们吃得多多的,长得壮壮的,身体棒棒的。
过生日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爸爸开始思考思考思考……然后掩饰住他的恍然大悟,用一种很平淡的语气说,我当然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嘛。他还从冰箱里拿出几天前买的鱼,你看,几天前我就开始准备了。
我宁愿每年爸爸都把我的生日忘掉,然后看他好像犯了错误的表情。
可是得意了不久我就后悔了,早饭吃过一个鸭蛋,爸爸说过生日必须要吃鸡蛋才吉利,于是只好又吃了个鸡蛋。上午爸爸在我的指挥下打扫卫生,中午爸爸精心做了我爱吃的鱼还下了面,下午爸爸陪我练滑冰,我扶着爸爸的肩膀,来来回回走了一圈又一圈。
这个生日因为爸爸很辛苦,我觉得好抱歉,连快乐都减分了。我决定,明年的生日,我要忍到第二天才告诉他,那样一定很有趣。
我还记得最最痛苦的一个生日,是在十八岁高考那年,也跟爸爸有关。八年前我答应过妈妈,将来高考无论考得怎样都不许哭,于是从考完到分数下来我都强颜欢笑。生日那天,爸爸上班之前来到我的房间,爸爸知道我醒了在赖床,就站在我的床边,说你在家有空看看《报考指南》,重点看看二本,三本看看,顿了顿他又说,大专也看看。我强忍着眼泪用正常的语调说好。等爸爸走了,我就蒙着头躲在被子里痛哭。
因为不用顾虑别人,所以悲伤得很彻底。可我知道,离开家去上班的爸爸,心里也是很难过很难过的。
考试
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填过一张表格,那时候还不太会写字,所以爸爸帮着填的。兴趣爱好一栏,写了读书、画画、下棋之后,爸爸觉得太普通了,不能突出我的个性,灵机一动,帮我又加了一项,考试。理由是,好学生都是喜欢考试的。爸爸此后还立下规矩,大大小小的竞赛报名可以自己做主,不报名必须征得家长同意。
这件事对我的影响很大,后来我真的变成了一个迷恋考试的人,喜欢考前拼命学习,脑袋像海绵吸水一样源源不断吸收知识的充实感。有时看书看到后半夜饿得不行,就一个人煮饺子吃,所以每回考试我总会发胖。后来读大学,我零零散散地考了很多跟专业不相关的证书。我还曾经把脚绑在桌腿上,整天整天地做题。爸爸似乎觉悟了,对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颇有微辞。而且,拿到证书之后因为用不上,很快也就荒废了。
毕业前夕,我准备考研的同时还报了计算机四级考试。第一次,爸爸终于对我胡乱参加考试不支持。于是我就跟爸爸讲宫崎骏的例子,宫崎骏在制作动画压力最大的时期,选择的解压方式就是让自己又承担了建工作室的任务,有压力才有动力嘛。
好在最后,考研很顺利,计算机四级也过了。爸爸坐在沙发上,惬意地抿一口茶,然后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我:“计算机四级就是最高级了吧?”
那一刻,仿佛他是全天下最自豪的爸爸。
滑旱冰
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写过,如果不是初二那年非典,我大概永远也不会骑自行车。高中毕业那年,爸爸很庆幸,因为成天都在担心我骑车会出事的日子终于结束了。几年来,我的车撞过太多次,基本撞成了组装的,除了大梁,连前叉都撞断过,甚至在高考前把大脚趾撞骨折了。那次爸爸差点给我买轮椅,因为我的再三恳求才勉强作罢。想象那种场面,实在没有勇气去上学。
所以爸爸坚决反对我滑冰,担心我会摔断骨头,我觉得好气又好笑,回嘴说那我是不是七老八十该进养老院了。
后来爸爸见我旱冰鞋到手,木已成舟,再投反对票也无益,便换了心思,决心设计一种可以在高空拉绳子的器械,让我一边扶着绳子一边滑。
亲爱的老爸,你真不愧是工科天才,这发明,都可以申请专利了。
只是,等你的装备生产出来,恐怕我就真的得进养老院养老了。
爸爸的肖像画
我记得自己画过的第一幅人像画就是爸爸,我画的爸爸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身材比例不协调不说,面部还是一个耳朵很大、鼻孔朝天的怪物。当时自然是很得意的,大笔一挥,歪歪扭扭地题上“我的爸爸”,然后兴冲冲地贴在客厅最醒目的地方,结果那段时间来我们家的客人都是一面言不由衷地赞美,一面露出怪异的笑容。现在想想,爸爸当时似乎也是有些无奈的。
十年后,我自信技艺大有长进,便又给爸爸画了一张像。一样的场景、一样的姿势,只是在这十年岁月中,爸爸的表情变得沧桑,白发也更多了。
也许有一天,爸爸会像诗里写的那样,曾经伟岸的肩膀变成了一小截地基倾陷的土墙,下班回家就变成一座矮矮的沙发一动不动。可是,离家千里我也走不出爸爸的目光。在爸爸心里,我永远是那个每天晚上要他帮我检查作业的孩子,在爸爸出差的时候,常常打长途电话问题目怎么做。
爸爸永远都在担心着我的生活,为我取得的一点点成绩高兴得晚上睡不着觉。爸爸总希望我能成为坚强顶立的松树,百折不挠,却不忍让我承受一点风雨和打击。
是不是每一个当爸爸的,都如此矛盾着。岁月,便一笔一笔地在爸爸的脸上刻下了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