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帮海
2014-08-18润土
润土
作者简介
润 土 本名郑家有。生于辽南,祖籍山东。从军、从艺、从教多年,大专学历。自由写作。获省短篇小说奖。现在大石桥市作家协会任职。辽宁省作协会员。
辽西出响马,就像南国出竹子,说不上打哪就冒出一丛,势头旺盛而活跃。日俄入侵,清政府腐败无能,致使山河破碎,民不聊生,是造成那里匪患猖獗、泛滥成灾的主要根源。这是历史学家的总结与概括,也是民国初年辽西那一带不争的史实。如今,因为众多的古生物、植物化石和“红山文化”,我们对牛河梁、兴隆洼刮目相看。而当年因为绿林草寇的响马,使广阔的辽西远近知名也不是虚传。下面我要讲的就是关于一个响马的故事。
出 世
辽西有个地方叫驾掌寺,听说是当年张作霖的祖上从河北河间来到这里落脚谋生的地方,也是张作霖“张老疙瘩”的出生地。在驾掌寺东南有个村落叫河沿。河沿再往东越过长长高高的大堤,就是滔滔的辽河了。辽河像一条长长的玉带,把这片辽阔而完整的土地割裂成东西两半。河沿西边有个自然屯儿叫马四家子。顾名思义,这里就四户马姓人家,属大村河沿范畴。
一日,天阴得如哭丧人的脸。一个年轻美貌的女人,身前“扣”着一口“大锅”,在驾掌寺大户李富康家的棉田里摘棉花。这里的棉桃,个个像十月怀胎的孕妇,再也撑不住了,裂开嘴儿,吐出了遍地饱满富贵的白。忽然,女人感到她的“大锅”里一阵绞痛,便软软地倒了下去,在棉田里挣扎。一阵凉风过后,黑着脸的天,为这痛苦女人的痛苦挣扎放声“哭泣”。
在这老天的泪水中,掺进了一个婴儿的啼哭和女人的一声惨叫:救命啊……!之后,这阴暗的世界的所有声音都被狂涛般的雨声压过了。
临界地里的一条粗壮的黑汉奔了过来,见女人身前的“锅”魔术般变成了一个会哭会蠕动的娃在女人胯下的裤子里……黑汉便如一截黑塔,捞起女人搭在背上,捧起婴儿藏在怀中,像一个倒霉的盗贼,带着这水洗的破碎的收获,直抵马四家子……
婴儿活了。女人死了。
婴儿的父亲对黑汉千恩万谢!
婴儿的父亲给婴儿取名雨生。
学 艺
雨生家境不好,没读过书。长到十二岁,父亲马庆林让他跟自己学手艺。雨生的祖父是铁匠,雨生的父亲是皮匠。父亲的这种叛逆,让他的祖父大伤脑筋,大失所望!父亲在镇子里的一家郭姓皮匠作坊专事为人家熟皮子挣饭吃。熟皮子离不开皮硝。大锅里烧水,放进皮硝,再放皮子,这是熟皮子必须的一道工续。因此,雨生父亲的身上长年有一股皮硝味儿,这味儿甚至深深地渗到皮肤里去了,每日将这味儿带到家中。
雨生说,爹,我不跟你学熟皮子,那该死的皮硝味儿比让我吞了大粪还恶心。我想我闻它时间长了准能得大脑炎。
雨生的话像蹩脚的熟皮工皮硝放多了而熟掉的一堆堆皮毛,塞得他爹满嘴满眼都是,令他爹七窍生烟;又像一根根钉子钉得他爹四处冒血!他爹说,念不起书,又不学手艺,将来你去喝西北风啊?操辽西方言的人,尾音上扬,使她爹的话比歌唱还动听。尽管是充满了气恼的诘问句,声音的别致与婉转,在外人听来,却又含着几分浪漫。
雨生说,谁告诉你我不学手艺了?
雨生爹说,那你想学什么?
雨生说,我跟我爷学打铁。
雨生的这句话,简直就是一根烧红的铁条,直戳到他爹的心脏,让他爹半晌说不出话来。他觉得雨生比当年的他还叛逆。如此说来,“有其父必有其子”的话大概是对的。雨生的曾祖父是编匠,用荆条柳条编筐、编斗、编笸箩簸箕是出了名的。可是他的爷爷却学起了打铁。也许他们马家人的脑后都有一块人们看不见的反骨,才有了那般的反叛精神。
听说雨生要学打铁,乐得雨生的爷爷马东山收他为徒那天,放了一挂鞭,在河里捞了两条小鱼儿,喝了三壶酒。他为马家的这门铁匠手艺终于有人继承而高兴!
然而不到半年,马东山觉得有点不对劲儿。
马东山的铁匠铺立在河沿大村村头的路边。该铺基本上承载着两种功能:一种是为三村五堡、十里八乡的大小牲口挂掌;二是兼打兼修各种农具,如:锹、镐、锄、镰等。生意还能勉强糊口。可是雨生对这些活计不怎么上心,倒对敲打刀刃之类的东西颇感兴趣。这多少让马东山有所失望。他把这比喻成逛窑子不近娼妇——专弄老鸨子……
后来有那么三年,辽河两岸大旱,每年都旱得秋后的农作物绝产;旱得辽河水都成了鸡肠子;旱得胡子土匪再起四方,多如牛毛;旱得马东山的铁匠铺几乎闭了火;旱得雨生爹马庆林所在的熟皮作坊每天空着桌案空着大铁锅。东家干上火——匪患成灾,民不聊生,辽西通往内蒙的唯一的一条商道几近荒废。
七月的一天,马东山的铁匠铺仍然奄奄一息着。头顶那块烧得白热化的“黄铜”,依然烘烤着已经被它烤焦了的痛苦万般的大地,往远看,大地似乎在滋滋冒烟。
低矮的草顶凉棚下,雨生在烧一块铁。爷爷马东山说,我的大爷,饭都要吃不上了,你就给我省点煤火吧!爷爷知道他烧那块铁干什么。
雨生说,爷,我都跟你学三年了,也该出徒了。我想出徒前,自己做点东西,也算我向你交的一份“毕业卷儿”。
爷爱孙子,雨生又是他这门手艺的唯一继承人,既然孙子这样说了,爷不想扫孙子的兴。尽管他知道这三年里孙子并没有学好他所希望的东西,但也毕竟在这灼灼的火炉前熏了三年烤了三年。三年的抡锤锻打,三年的流汗,也快把孙子的身体练成了铁疙瘩。这是爷唯一高兴和满意的。这会儿爷看着他,深叹了口气,没说什么,默认了。
远处的土路上走来个牵驴的。不知年纪有多大,背是弯的,像弓;不知走了多久路,脚是跛的,像鹅;不知为什么,他没有骑在驴背上,省驴?不知路上的尘土有多厚,驴蹄和人脚泛起的尘烟一路无绝,这六只脚就像六只小型吹风机。
老哥,忙呢?牵驴人是个矮子,满脸的褶皱,老天不下雨,竟把人也弄成这样;裤褂也给旱得简约瘦短,原本的颜色都给旱掉了。来人把驴拴在旁边的木桩上,走进棚来。
马东山说,是定坤兄弟呀,还忙什么!年头大旱,哪有什么可忙?能活着就不错了。兄弟,今儿怎么得闲来我这,给驴挂掌?
哪里哪里,不麻烦你了老哥,这年头日子紧,驴子也别想当千金小姐了,不可能给它弄得四眼儿齐。给它挂掌,就等于给它穿了双新鞋。年头不济,它也只好将就点了。驴蹄子磨少了还能长,你说是不是老哥?
爷马东山顿了一下说,倒也是。可你这是?
去北沟沿我闺女家。家里揭不开锅了,想去借点粮。这不,走累了,也渴了,到你棚子里歇歇脚,顺便讨口水喝。
棚下有两条钉在地上的木桩木板合成的简易板凳,马东山指着其中一条说,你坐着歇,我去给你舀水。
来人全名叫徐定坤,是离这五里的六里庄人。从前他来过这里给驴挂掌,算是马东山的主顾和熟人。马爷去给他舀水,他看到马爷的孙子马雨生一个人在那锭铁砧上叮叮当当砸一块铁。马雨生看见他,跟他点一下头算是打过招呼。徐定坤也没说话,只是跟他一笑,算是对他那个招呼的回报。那会儿的马雨生,身前挂着被火星洞烂了的皮围裙儿,黑污的手套和袖套上也糊洞点点。那会儿的马雨生,动作娴熟,敲打准确,俨然一个成手师傅。
徐定坤喝过马爷给他的一瓢凉水,觉得胃肠、骨缝儿、甚至所有的汗毛孔都渐渐舒坦支楞起来。可他望眼棚外被太阳烤焦的大地回过头来,还是感到有点焦渴甚至痛苦地对马爷说,老哥,听说柳家沟,二道河子,还有乱荒甸子那边又起新绺子(指胡子土匪,即响马)了。绺子头儿分别叫潘大麻子、孙家毅和独一刀。这真应上了那句老话:“兵荒马乱,胡子片片;大旱天下,土匪如麻”。听说田庄台,外林子,大西口,盘山那边都让他们洗了,还没飘到咱这边。照这么整,也快。将来咱们的日子就更没个过了!
马爷见孙子仍然自顾敲打个不停,就对他说,别敲了我的活祖宗,难道你还想拿那玩意拉绺子当胡子去不成?
马雨生顿时住了手,但他没有转过头来。他要打的那东西,已见雏形……
挂 注
两日后,马雨生突然在马四家子,在河沿消失了。甚至整个驾掌寺也看不见他的影子。好像被旱日蒸发掉了。他的这一步,马东山似乎隐隐约约早有预感,尽管还确定不了孙子究竟干什么去了,但他带走了十二把短刀爷爷是知道的。这十二把短刀都是孙子自己打的,两天前烧打的是最后一把。马东山认为,这十二把短刀和那身壮实的体格,是他这三年学艺的唯一收获。三年后该来的必会来,你挡也挡不住。马东山认为,任何一件事情的发生,都不是偶然的、孤立的,都是和天地人事相关相连的。尽管马东山吃不准孙子的所往与何为,但那十二把短刀基本给马东山指明了孙子的去向。
72岁的马东山没有猜错,跟他抡了三年铁锤,又离开他三载,如今已18岁的孙子马雨生,投奔了锦州沟帮子一带的匪首杜易山,更名马小。
在我看来,想当一个土匪也许并不难。你昨天还是个安分守己的良民百姓,睡一觉后,你把心掏出来扔进狗屎堆,再把“人”字拆开,扔在你的脚下踩个稀巴烂,再把道德和你的脸用墨涂黑,去做一件杀人越货、抢男霸女之事,你的土匪就当成了。
可是你不想单干,想入伙,想找一个名声和实力靠一靠,想跟人家借点什么光,恐怕就不那么容易了。首先你得有“立匪”之本,也就是:想当土匪你得有点真本事,无论是胆量,还是身手,你得有降人家伙事儿。土匪把过这一关叫“过门槛儿”。这道门槛儿你迈不过去,你想入伙是万万不可能的。土匪不养闲人,更不喜欢只懂得吃干饭的。
杜易山高个儿,刀条脸,皮肤黝黑,脸色阴森,左眉角下有一条深色斜疤。单凭这张脸,做一个匪首就成功一半了。再加上心狠手辣,诡计多端,他不做匪首谁来做?杜易山做匪首的看家本领是,马在奔跑中能飞身上马下马,马在奔跑中能躲在马肚子的左边或右边用枪射击目标,百发百中。
马小虽然长了一身肉疙瘩,个子却矮得有点说不过去,顶多也就刚过一米。年已十八,却仍然像个大孩子。
这样的一个杜易山,看到这样的一个马小,从外观上杜易山就没把马小放在眼里。
杜易山斜躺在一铺土炕上,一边抽大烟泡儿,一边用眼睛斜了一下马小,用鼻腔儿说,哦呵,你还没三块豆腐高,就想入伙当胡子,算你胆子够大。不过,光胆子大不行,还得有真本事。你都有什么能耐呀?使出来让弟兄们见识见识。
众土匪说,对,马小,你这个外部秧儿,当土行孙还差不多,不用化装。可土行孙会土遁,你会吗?哈哈哈哈哈哈……
一疤眼说,姓马的,你不会土遁也行,大当家的说了,你有什么别的本事拿出来亮亮,也好让我们弟兄开开眼。
正在这人说话间,马小忽然不见了。正在人们纳闷,转头寻找时,马小又出现在大家面前。速度之快,真如闪电。
为此,所有人皆惊皆愣!共同呼出了叹服之气。
缓过神儿来,那疤眼儿问马小,喂,姓马的,你他妈刚才上哪了?土行孙土遁也没你这么快呀!再来一个给我们看看。
马小说,好话不说二遍,妙事不行二回。
一个长着两颗大门牙的人说,刚才他好像是从那个高板儿上下来。
众土匪一齐把目光投向房梁下吊着搁杂物的高板上。
杜易山用烟签扎扎烟锅儿,咕噜噜又吸了一口,滋润得眉展目开,又将眼微微闭上,整张脸松弛得如死了一般。整个人舒坦得如一堆稀释的糖。过一会儿,他半眯着眼说,行,这项算你能耐不小。可光有这不行,还会什么,都拿出来让我们看看。
马小眼疾手快,从墙角一堆土豆中拣出十二个,分别抛向空中,十二把银亮的短刀随之闪电般飞了出去,把十二只土豆分别钉在了芦苇编的房笆上,一个土豆上一把刀子。人们似乎没看见刀子的出处,刀子的去向也让他们看得有点眼花缭乱。这哪里是在“过门槛儿”,这简直就是魔术表演。然后马小的双脚几下轻弹轻落,房笆上的十二把刀子又回到他的手中,瞬间不见了,不知藏到他身上的哪个部位?
马小的这一表演,让杜易山再也躺不住了,他嚯地坐起,对马小说,行!起先我还以为你是个“扒子”(土匪黑话:软蛋)。没想到你小子这“手压子”(黑话:刀子)使得还真不错。不过不知道你会不会使“腰别子”(枪)?
马小就是一愣!
众土匪似乎看出了门道,便哈哈大笑起来。
一个说,姓马的原来是个土鼠子,连个腰别子都不趁,怎么他妈跟咱们弟兄混嚼活(吃喝)?我看他呀,还是打哪来回哪去吧。
另一个说,我说姓马的,没巴子(女人生殖器)就别装会生孩子。想打腰(称霸)又没支腰杆子的家伙事儿,回去整把笤帚疙瘩练练再说吧!
哈哈哈哈哈哈……又是一阵轰堂大笑。
又一个说,想“挂注”(入伙),又没腰别子,就跟男人没长把儿。
杜易山挥挥手压住众人,板着面孔一板一眼地说,马小,想做响马不会使响器,你还是回家抱孩子啃泥(种地)去吧。我不收只有其表不会打鸣儿的公鸡。你还是另找出路吧。
如此直白的辱没与不屑,让马小心如刀戳。马小不想再多看他们一眼,更不想在此多留一分钟。杜易山的话音刚落,马小已走出屋子,瞬间在他们眼前消失了。
又是一个三年过去。这一个三年同上一个三年一样,马小以他自己的方式,做了他觉得应该做的事情。这两个三年,对他来说,也许是艰苦的、费神并劳其筋骨、脱皮掉肉的。对外人却是神秘的,无法知晓的。当他以全新的面貌,和更可靠的身手去投奔另一窝土匪的时候,他迈过了三道门槛儿:
那日,他进得门后,说明了来意。长着一对狼眼,左腮下生着一撮黑毛的人,拎着一把枪,在一暗室里三枪打灭三个香火头。马小明白这是要他干什么,就也走进暗室,却一枪顺着打灭一排香火。当然马小使的是他自己的枪。这让土匪窝有点炸了:都被他的枪法震住了。
二当家的打暗室里出来,突然稀哩哗啦把自己的短枪拆了,又稀哩哗啦装上。他双手的动作之快,让所有的目击者咋舌。
二当家的刚做完,马小就左手扯起他身穿的棉袍前襟,右手瞬间就把自己的枪拆开落在袍襟里。又单手瞬间将枪组装上。这一过程很像变戏法,使在场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二当家的当然不服,说,拿酒来。
六碗酒便噼哩啪啦,哗哗哗地摆倒在二当家的和马小面前,每人三碗。
二当家的端起一碗一饮而尽。
马小眼皮没眨,也把第一碗酒喝了。
二当家的喝了第二碗。
马小也喝了第二碗。
外面的小北风吹出哨音,雪花劲舞,草庵里炉火正旺。土匪们眼睛瞪圆,围着看热闹,谁也不说话。
二当家的没急着喝第三碗,而是拿起一杆烟袋,舀了一锅子烟,叼在嘴上,像叼一根野兽的骨头,叼出了野蛮,叼出了霸道,叼出了不可一世,甚至叼出了杀机与毁灭。一土匪拿出“洋火”欲帮他点燃,那洋火上写满了溜须拍马大献殷勤。
二当家的却将其挡开,自己用铁钩子在炉口下勾出一块通红的炭火,徒手捏起点烟,而后扔掉。
马小,二十一岁的马小,眼小皮黑的马小,个矮如球的马小,也抓起一块炭火,却没扔掉,在手里把玩、欣赏,而且就那么持续着。炭火将他的皮肉煎出了滋滋的油烟。
二当家的突然扔掉烟袋,噌地抽出一把短刀,嗖地隔着棉裤插入自己支在一条板凳上的大腿,锋利的刀子穿透棉裤,刺进骨头。二当家的却面不改色心不跳,端起第三碗酒,一仰脖灌进去。
马小也不动声色地抽出一把刀子在手里,却没去插大腿,也没有插别的任何部位,而是闪电般“刷”地割掉自己的一只耳朵,端起最后一碗酒,一饮而进。
土匪们彻底炸了……铜脸如锤、双眉似炭的大当家的——董天林,外号董大炮,从幕后走出……
马小“挂注”成功。外面的风雪更加肆虐疯狂。
初 试
从内蒙进入辽西,有一条商道,是蒙汉商人用双脚、马蹄、甚至生命多年开拓出来的。蒙地输出的有马匹、牛羊、毛皮,甚至一些制作粗糙、膻气十足的乳制品,如奶砖奶酪等,换取汉人的烟酒糖茶、金银首饰、玉佩之类。自从辽西一带匪患猖獗,加上前些年连年大旱,这条道儿几乎荒芜了,无人再踏踩。
可是那日,董大炮派出的探子忽然来报,说来鱼了(看见所猎目标):有一群蒙人商队在辽西出现,只是进了辽西地界后就没了踪影,不知他们隐遁到哪里去了?或化成鬼魂变成了风消失了。可探子说,肯定没错,是他亲眼看见的,有二三十号人马。
董大炮立即做出反应,他认为这条消息是可靠的。这个探子是他的心腹,没有必要跟他撒谎。有好处大家分,谁也不会与钱财过不去,况且撒谎是要付出代价的,轻者脱皮掉肉断骨,重者掉脑袋。这是他董大炮制定的。董大炮便带领十七个弟兄,十七只枪,怀着凶恶与梦想,带着狰狞与希望连夜出发了。探子告诉他,蒙人都穿着皮袍戴着皮帽。而他这帮弟兄穿的几乎都是撅腚棉袄撅腚棉裤,戴着破毡帽。真是寒酸可怜至极。若劫得那帮蒙商,先不用说别的,单是每人弄身皮草穿穿也算不虚此行。董大炮和他的弟兄认定这趟“差”,“肉”能厚。
辽西平畴野阔,地广人少,村屯稀疏。尽管无山无岭,没遮没拦,这个季节又没了青纱帐,可是在这无星无月之夜,要想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寻找到那个蒙商队,也无异于大海捞针。董大炮就采取了守株待兔的方式,把他的弟兄塞进了一片密林中。这片密林前边,就是那条北接内蒙南通关内河北的商道,也叫官道。只要在这条道上经过,无论是去还是回,都不会使其逃脱。隐匿于这片密林,暗暗监视那条道上的动静,是截获那队蒙商的最佳选择。董大炮为自己有这副头脑而沾沾自喜。
三天三夜过去,却连个蒙商的影子也没看到。难道探子朱八大白天说梦话?董大炮说,不会,他不要脑袋了?可是那伙蒙商队哪去了呢?难道他们变成了苍蝇飞了?还是变成了耗子从地下跑了?还是人家已经过去了?朱八看见时正是人家做完了买卖经辽西回蒙地,然而他们还是对这种猜测不认可,就又守了数日。却还是不见么蒙人的踪影。这些天可把董大炮他们折磨完了,一是冷,二是饿(为等目标吃不及时),三是焦心。特别是夜里,几乎让他们冻碎了骨头。那时的辽西雪大,比现在冷十倍。那些日子还连续阴天。吃这样的罪,几乎让董大炮他们失去了信心。马小也不例外。
在密林中第十天的上午,他们终于看到了曙光——那条坚硬而惆怅的冰雪道上出现了一队人影。董大炮他们立刻来了精神,喜出望外,眼睛瞪得雪亮。这群因肌饿而变得十分冷酷的人,如一群嗜血蝙蝠,靠的就是到处寻找猎物度日,打家劫舍。有了收获就拿回老窝享受,没了出窝再劫。最近他们的日子不好过,储备几近用完,正饥渴着呢。他们见了目标自然分外眼红。目标刚靠近,他们便闪电般出现在来者面前,让来者个个心惊肉跳,目瞪口呆。
然而董大炮他们不免有些失望,因为他们觉得来者似乎不像蒙商队,连一匹马也没有,倒看见一只其脏无比、其貌不扬、两眼却极其机敏灵活的猴子。上前盘问,来者果真不是蒙商,而是一群打把式卖艺耍猴儿的。他们说他们来自河北沧州。
即便如此,董大炮他们也做到了“遇者必劫,雁过拔毛”。失望导致的气急败坏,使他们没费一枪一弹,索了来者除性命和穿在身上的衣服之外的所有能换钱的东西。当然,那面唯一的生了锈的铜锣也不能幸免,甚至连那只猴子也在劫之列,董大炮说,弄回去喝猴脑。
马小说,算了大哥,猴子是人类的祖先,还是放它一马吧。董大炮说,如今这兵荒马乱的,不就是人吃人吗?然而他们扬长而去的时候还是把那猴子留下了,不知为什么?
这阵势,沧州人没见过。来前有所耳闻,说辽西出胡匪。没想到来到此地真的让他们给撞见了,而且是那么的令人毛骨悚然!那一刻,他们人人自危。甚至有一个12岁的小姑娘,吓得尿了裤子。董大炮他们走后,小姑娘才感觉到并哭了起来。那一刻别说拿走了他们的东西,便是取命,他们也是束手无策。他们一行人个个心灰意冷,在那痴呆了许久。最后那个岁数大些的男人背起那女孩儿转头朝回走了。一行人跟在他的后边……
这点“干瘦”的“小果”才能让董大炮他们打几顿牙祭?后来他们又干了几档子偷鸡摸狗、横路夺财之事,甚至连一女子回娘家手里拿的小包袱也不放过。但总的说来仍然收获不大,他们依然苟延残喘。至此马小才暗自觉得,原来董大炮他们是玩这等路数的。马小有点看清了他们的前途。便隐隐生出噬脐莫及、此门投错之感。
后来董大炮听说,那群蒙商队是叫潘大麻子他们那绺子给劫了,令董大炮眼红、嫉妒、闹心非常。闹心之余,私下里跟二当家的狼眼刁万财说,要不咱把潘大麻子给啃了(杀戮)?
刁万财说,啃里肉(同道相残)是道上大忌,要是传出,咱还怎么立脚?不可行!
董大炮说,不尿他娘的那壶酒,不管他妈的那炷香,这年月谁吃饱了谁不饿,谁穿暖了谁不冷。要细论,这块肥腰子(好事物)还是咱们先发现的,为嘛让他潘大麻子独吞了?他潘大麻子是后起的捻子(后来者),论资格,他是孙子辈儿,老子打腰那阵儿,说不定他还在他娘的腿肚子里转筋呢。
刁万财说,要真这么干,咱们弟兄离臭可就不远了。再说,干得过干不过他潘大麻子还在两可。
咋的,你怕了?我董大炮可嘴直,说了可不怕得罪你:刁老弟,你害怕你可以退绺子,我董大炮要是说个不字就是狗娘养的。
刁万财立即说,哪里哪里。大哥,你是大当家的,一切听大哥的,你指到哪里我打到哪里。不过大哥,听说潘大麻子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听说他身高力大,石磨能一手拎一扇儿,石碾子一使劲儿自己能扛起来。枪头子也准得不得了,无论鸡鸭,都能打对眼儿穿。
董大炮说,别听那些瞎轰嚷!我还说我在东山日死过一只狼呢,你看到了吗?听蝼蛄叫还不种洼地了呢。
刁万财说,不过还是谨慎为好,大意失荆州。
那依你该咋办?
不能明打。
夜袭?
还得化装。
好!
当年辽西的土匪各占一块地盘,范围大小不等,互不相扰,这是不成文的规矩。谁坏了规矩谁将受到惩罚:轻者坏掉名声,重者丢掉性命。
一个大雪飘飞之夜,一伙蒙面人,奔突50里,偷袭了潘大麻子的匪窝,双方均有伤亡。
在那场火拼中,董大炮这绺子土匪有两个人没有回来:一个是大当家的董大炮;一个是新“挂注”的马小。
几天后,董大炮的尸体被潘大麻子挂在那条内蒙通往关内的商道旁的一棵柳树下。董大炮夜袭潘大麻子的消息也便越传越远。认识董大炮的人,都说董大炮不仗义。不认识的也渐渐知道了董大炮。更有好信者,还亲自到那棵大柳树下去瞧瞧他。从此董大炮的“美名”远播四方。董大炮手下那股剩余土匪也慢慢如丧家之犬,自溃而散。马小却不知去向。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再 现
董大炮臭名远扬的第二年春夏之交,沙俄和日本小鬼子,突然黄鼠狼般出现在东北奉天通往辽西以至山海关的铁路沿线两边。他们每到一处,抓丁奸淫,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凡能手提肩扛的壮劳力,统统被弄去砌炮楼、修工事、筑要塞。至此,那一带中国百姓处在火热水深之中。这期间,有一个人也经常出没于铁路两旁,专与沙俄和日本小鬼子作对,并悄悄弄死了他们的一些人。时间长了,人们传说,这个人是一个身手了得的响马,名叫帮海,矮个,一只耳朵。和小鬼子正到处抓他。
没错,这个人正是上一个风雪之夜偷袭潘大麻子趁乱跑出来的那个响马——马雨生——马小。如今他独立作战,并改名——马帮海。他看不上董大炮和潘大麻子他们的那种青红不分,皂白不辨,穷富均抢,好坏同欺的行为,只要对己有利,甚至心狠手辣,杀人越货。马帮海做响马却有着自己的原则:劫富济贫,决不骚扰穷苦百姓。这是他从董大炮的团伙中逃了出来,自己干的原因。想不到突然降临的小鬼子干的坏事,远远超过了董大炮和潘大麻子他们。他便对这外来的二鬼倍加痛恨,得机就杀。
一次马帮海在二道河子附近,再次与一个大鼻子相遇,并尾随其进了一个小村。马帮海不知道这个大鼻子为什么要单独行动。一进村口,大鼻子看见一个年轻女人正挑着一对水桶走出院子。见到这般一个毛黄、鼻大、眼洼、持枪的“怪”人,把那女子吓坏了,扔下水桶就往回跑,大鼻子立刻追了上去。女人跑回院子,又忽见她家门前站着一个不知打哪冒出来的黄皮小鬼子,正举枪对着她。女人稍一愣神儿,急中生智,夺路往西跑,打算跳过那道秫秸障子去西院求救。女人刚要跨步,只听一声枪响,女人立即趴在了那道障子上,头垂了下去。又是两声枪响,黄皮小鬼子和大鼻子也应声而倒。第一枪是黄皮小鬼子开的。后两枪是马帮海放的。
听到枪响,村人吓得不敢出屋,整个村子如死了一般。
马帮海就在村中找到一口废弃的枯井,挪开井口的石磨,把两个鬼子拖进去,填了些土,又把井口那扇石磨归到原位,清除血迹,而后在村中消失。
另一次,在张家岗,两个日本兵在一农家猪圈里,用枪托往外驱赶一头瘦得只剩了骨头和皮的黑猪。还没等两个小鬼子跳出猪圈,不知怎么就无声无息地倒下了。这时,一个五短粗壮的人,跳进猪圈,把两个死倒弄到村外一个土坑里就地埋了。而后这人就消失了。有目击者说,这人一只耳朵。
后来那家主人在猪圈里找到两只鸽蛋大小的铁球。人们说,那两个日本兵就是被这两只铁球打死的……
辽西的青纱帐再次起身遮人的时候,一日,一队小鬼子,在一个名叫小姐庙的地方的一座废弃的砖窑前经过。不知为什么,这一队人歪歪扭扭纷纷倒下了。不久有路人经过,看到死者身上都钉着一把刀子吓坏了!也看到一个矮墩独耳的人,把死倒儿正往破窑里拖。那人吓得没命地跑……
于是一个矮个独耳人杀日本小鬼子的事就越传越远,越传越神奇。
其实,那时节,与其说沙俄大鼻子和日本小鬼子在找独耳马帮海,还不如说马帮海在找他们。不然,马帮海怎么就那么巧地与他们每每相遇并将其杀掉?
除 奸
大鼻子和小鬼子追剿马帮海,也有一个中国人在帮衬。这个人叫金昌寿,是四方台金家堡人。早年他父亲金成顺在关内承德与保定之间做买卖,挣了些钱。就开始抽大烟,逛窑子。到最后弄得人财两空,死于花柳病。金昌寿则是个游手好闲之徒,嗜赌成性,输得衣服都穿不上。老婆气不过,上吊死了。孩子又得了暴病夭折。最后连唯一的两间草房也输掉了。就在一远房亲戚的引见下当了富人的走狗,帮富人干坏事,求得富人一口赏饭。日本人来了,又和日本人勾搭上,成了汉奸。金昌寿的父亲有钱时,金昌寿就把自己前边的两颗大门牙包上了金,人送外号大金牙。后来钱输光了,门牙上的两块包金也让人给摘了抵债。“大金牙”这个绰号却名不副实地保留下来。
大金牙带领小鬼子在找马帮海,马帮海也在找大金牙。马帮海人小腿快,神出鬼没,行踪难觅。大金牙却被暗中的马帮海撞见好几回,马帮海却因种种原因不便下手。
一天中午,三合镇花满楼楼上,大金牙正陪着三个小鬼子喝酒咪西。中间,大金牙下楼去茅厕,面朝里掏出家伙正舒服,忽然有一个硬玩意顶在他的后腰上。大金牙就是一愣!这时有一个压低的声音威严地告诉他:不许出声!金昌寿,你的阳寿到头了。不过我要让你死个明白,你可以回头了。金昌寿说,不敢不敢。那人说,那好吧,告诉你,我就是你和小日本要抓的马帮海。话音刚落,马帮海的刀子就狠命地刺进大金牙的后心。随后马帮海几个健步窜上楼去,啪啪啪三枪,三个小鬼子便糊理糊涂,一命乌呼。马帮海的出现与杀人真有点传奇与戏剧性。不奇怪,马帮海时刻在盯着小鬼子和大金牙,再加上他那身好功夫。花满楼登时乱了套了。趁乱,马帮海飞身下楼,没了踪影。很快,三合镇响起了警笛声,全城戒严。住在城内的日本人倾巢出动,捉拿马帮海。
意 外
马帮海有一双飞毛腿,当日本人的警笛在全城响彻,马帮海已出了城,钻进了一片青纱帐。
两天后,马帮海刚走出一片高粱地,打算沿脚下的这条小道去田大洼,再穿下甲河,回老家河沿看看。自从他离开爷爷的铁匠铺子背着十二把飞刀出来做响马,整整八年过去。八年里他没回过一次家。最近不知为什么,他特别想回老家看看。他不知道如今的爷爷和父亲身体会怎么样,过得如何?也不知道那片土地是否也遭到小鬼子的践踏与蹂躏。忽然一阵凄惨的哭声从不远处隐隐传来。马帮海巡声小心找去。在一片树林前的一片老坟茔处有座新坟,一男一女两老者在坟前哭嚎。马帮海隐于树林,待他们哭完,出现在他们面前,把他们吓了一跳。一看这人缺了只耳朵,两老者就心中有了数,估计他就是传说中的那个专杀小鬼子的马帮海。就问,你是不是马帮海?马帮海点头。两老人便再次哭起来。马帮海问清了情况。
原来两老人是附近胡家窝棚人,离胡家窝棚三里的板桥子,有个大户,主人叫周富贵周老爷。这个周富贵放高利贷,霸占民女,欺压穷苦百姓,三屯五里民愤很大。前不久,周富贵威逼两位老人的大女儿大花作他的三姨太。大花不从,又斗不过,就投河死了。这不今天是头七……
周富贵却不饶,说大花死了就二花,等大花过了五七就过来娶。大花和二花是双胞胎,都如花似玉。周富贵早对这一双姐妹垂涎三尺……
此后三天的一个傍晚,天阴如墨,电闪雷鸣。马帮海没有回老家,而是来到了那个板桥子,在一座四合院的一面高墙下,一点脚一纵身,跃上了高墙,接着又向墙内飞下,三步两步从这家尚未关的后门窜进屋里。巧了,周富贵在家,正坐在炕沿上洗脚。马帮海就把短枪顶在他的脑门上。周富贵非常好认,他有一只眼是玻璃花,左脸还污青。这突如其来之举把他吓个半死,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差点把脚下的半盆水弄洒了。见来人是一只耳朵,就又有些镇定了,因为他听说马帮海只杀小鬼子,不和中国人斗。家人却吓得不行,特别是女人,吓得哭叫起来。马帮海说,别喊别动,谁喊谁动就打死谁。接着又说,周富贵,你逼死了胡家窝棚的胡大花,还想逼胡二花,办不到!还有,你把这些年放高利贷的账本统统拿出来烧了,现在就烧,快!
一杆铁铳子就挂在周富贵身边的墙上,周富贵眼巴巴看着干着急。铁铳子帮不上忙,周富贵心里更着急,又不敢去动。周富贵抠门儿,没养家丁,不然此刻也许能起点作用。周富贵脑门子还是出汗了,那只枪一直顶着他没有拿开。周富贵眼珠一转结结巴巴地说,年轻人,你就是马帮海吧?听说你是杀小鬼子的英雄。不过你也许不知道,那个带着日本人到处抓你的金昌寿,可是我的表外甥。别对我太狠了,现在咱中国可是小鬼子的天下,小心日后他们找你算账。
不提小鬼子和大金牙还好,一提马帮海立刻怒火中烧,他使劲儿用枪管儿锥了一下周富贵脑壳说,别做梦了,少费话!马上烧账本,再拿五百块大洋赔老胡家,动,快动,不动我就打死你!
周富贵一看马帮海眼睛红了,就知道没戏了,心彻底凉了!
那晚,在马帮海的枪口下,周富贵对他的指令一一照办。当马帮海提着一个布袋子离开周家之前,对周富贵说,周富贵,日后你要敢报复胡二花家,就提前把脑袋割下来放到家里再去,省着我费事。不然就走着瞧!说完马帮海立即离开,进入如墨的暗夜。顷刻,大雨哗哗下起来。
到了胡家,马帮海成了落汤鸡。他把那个同样湿淋淋的布袋子扔在胡家炕上,转身离去。马帮海要连夜冒雨赶回老家。
胡家人打开布袋,原来那里边是五百块大洋。
尾 声
数日后,马帮海赶到家。可是他的爷爷和父亲都不在了。村里人告诉他,小鬼子来村里,要他们交出马帮海,他们说,他们不知道马帮海,只知道马雨生。他们就把这对父子杀了。
马帮海来到爷爷和父亲坟前大哭一场,后再度离家。听说他投奔了一个外省的抗日武装。
是的,他找到了杨靖宇的队伍。从此,马帮海和这支队伍,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和对民族、对穷苦百姓的爱与对小鬼子的恨,用生命去清洗强加在这片土地上的污浊与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