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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票啊,远方

2014-08-18贺晓祥

辽河 2014年7期
关键词:营业员邮票陌生

贺晓祥

在我的记忆中,邮票是陌生、遥远而又令人敬畏的,我对邮票的印象来源于常年在外工作的父亲。

那是七十年代中后期,父亲在一个叫耀县的地方工作,那时,对于我们是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一年中,父亲只有春节才能匆忙地赶回来,小住几天。其余的时间,我们只能从父亲的信中见到父亲。父亲来信了,母亲会兴奋好几天,因为,父亲来信后,一般都会寄一点钱来,那是我们一家除了母亲拼着命在生产队里“混工分”(队长语)分得的一点口粮外,唯一填补救命粮缺口的来源,也是我和弟弟有一分没一分的学费的来源。

有一天,我站在天井院里逗妹妹玩儿,这时,会计“老阴”在外面喊母亲的名字。我连忙跑过去,是父亲来信了,接过信,我兴奋地上下翻看,首先被信封上的邮票吸引住了。邮票上,一列风驰电掣的火车正弛过一座大桥,江面宽阔,桥下还有一艘船驶过,背景既苍茫又悠远,天空中飘着几朵轻悠的白云。

我想象着,这就是远方,是父亲正在工作的远方,它和年节里匆匆回家来的父亲一样,都带有令人向往的远方的气息。从前,我说不清是什么,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那就是火车的气息,混合着钢铁、煤烟、机车空哧空哧的粗气、铁轨有节奏的咔哒声,还有纸烟(绝对有别于农村人自产的旱烟)、人群混杂的汗腥、南腔北调的方言杂揉的喧嚣,都在风尘仆仆中带着陌生、廖远的韵味。我想起父亲过年带回来的旅行包,里面香浓的奶糖、香皂、牙刷和牙膏……这一切在当时的农村都是遥远、陌生而神秘的。每到这时,我都会在伙伴们中间增加了份量,平时总是欺辱我的一帮半大的小孩们,这时也会搭讪着凑过来,脸上挂满了媚笑与讨好,汇聚到我们的天井院。我便尽消先前矮人几分的卑怯与猥琐,极尽夸张地显露着自己的得意之情。

我顷刻就爱上了那张邮票,我央求母亲把那张邮票给我,母亲把信拆开,把整个信封都给了我。我拿着信封,小心翼翼地试着想从边角揭起邮票,试了几次,只有一角揭开一条缝儿,我继续撕,由于粘贴太牢,撕到一指宽,邮票开始留恋那个该死的信封,只有薄薄的一层在向上离开……不能再撕了,撕下来的邮票中间越来越薄,已薄得像给母亲剥蒜时那薄得快透明的内皮了。我找来一把剪刀,将邮票整个剪下来。就这样,我收藏的第一枚邮票就是一半粘贴在信封上,一半薄得透亮的残票。我带着遗憾的心情,把它夹在书页里。

然而,父亲的信并不总是给家庭带来欢笑和希望。父亲的这封信就让母亲着实伤心了很长时间,而我压根儿就不知道其中的缘由。只听见母亲叫我吃饭时,声音突然变得沙哑,像是谁突然在她喉咙里撒了一把沙子般。晚上,从梦中醒来,我听见母亲把信揉成一团攥在手心里刺刺拉拉地响着,在嘤嘤啜泣。见我醒来,妈妈才哑着嗓子安慰我快睡。

母亲怎么了?那封信上说了些什么?是父亲不要我们了吗?这封信此后的影响是,母亲整日郁郁寡欢,家里更加拮据。不久,母亲病倒了,躺在床上高烧不退,嘴里说着胡话……我很害怕,一向坚强的母亲从来不曾像这般软弱,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大圣庙旁的村卫生室,请医生上我家给母亲看病。医生并不着急,悠闲地问着母亲的情况,然后,搬出了一个大纸箱,把吊针用的药瓶一瓶一瓶的装进箱子,然后就一把一把的向箱里装小药瓶……装好了,才慢悠悠地说,走。进了家门,医生吩咐我准备挂瓶子的架子。母亲躺在床上,虚弱而坚决地说,不吊……不吊……医生起初还耐心地解释,后来生气了,抱着大药箱就走,边走边说,没见过这样不要命的,太抠了,贺家的病最难看。

母亲就靠着一把一把的药片,强撑着挺了过来。母亲的病稍好,就对我说,你已经是我们家的秀才了,给你爸写封信吧。于是,我就坐在窗前的条桌上,苦思冥想,在心里翻腾着要写的内容,从他走时的小鸡仔有几只被麻婶打死了,有几只掉厕所淹死了,有几只吃了后院人家的老鼠药,有几只下蛋了,一直说到母亲得病了没钱看,弟弟在外面捡人家的苹果蒂吃。

妈妈在身上抠了五分钱,告诉我怎么写信封。不够了拿一个鸡蛋去,妈妈说。我打开屉子,看到里面只有三个鸡蛋,我舍不得拿,就带着五分钱向街上的邮电所走去。

惦着脚尖,我眼睛刚好看到柜台里白白胖胖的营业员。营业员问,干啥?寄信。我把信放到柜台上。往哪儿寄?耀县。耀县在哪儿?在耀县……营业员白了我一眼,说,出省得一毛。我看了看旧信封。没出省。没出省也要一毛。我只有五分……加一个鸡蛋行不?营业员再次瞪大眼睛。你给啥,鸡蛋?这儿只收钱,不收鸡蛋。

外面的天空黑沉沉的,像要下暴雨的样子,一阵风袭过来,小树一阵乱舞。树叶唰唰地被吹到了营业室门口。我的脚自然收回来,突然有一股悲哀、绝望的感觉直冲心灵,眼泪涮地就溢满了眼眶,好像它们就等在眼睛里的某个角落。但是,我立即感到当着外人的面流泪是不合适的。现在想来,这是我第一次有这种自尊的感觉,此前我总是想哭就哭。我转过身,走到门边,用手背揩了揩眼泪,忽然就来了直面这一切的勇气。你就给我寄吧……我压抑着内心的怨愤,对营业员说。一句话还没说完,后面的话语就带上了哭腔,连我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营业员大张着嘴巴。最后,她说,你就拿两个鸡蛋来吧。我一擦眼睛,我妈说,一个就够了。一个不行,两个我才给你寄,我要给你出五分钱呢。我想了想,点了点头。我一口气跑回家取了两个鸡蛋。

拿到邮票的一刻,我又想起了父亲,父亲就和这邮票上的天安门一样,既熟悉,又陌生,想起他,身体里的血液就会沸腾了一样,然而,他却离我是那样遥远,遥远得我无法用思维去想象。就是他短暂地回到我身边,我依然感到他是那么陌生,让我无法对他聚起全部的爱。

那一刻,我开始恨那张邮票了,它夺走了我的两个鸡蛋,平时,谁也舍不得吃的两个鸡蛋,能换回来盐、火柴、粮、油,甚至还有我们过年的新衣裳。现在,是远方夺走了它。回到家,我找出那张残破的邮票,我心里的远方就像这张邮票一样,美好而残破,我爱它,却又恨它,我咬了咬牙,将它撕碎,愤恨地向天空扔去。

当然,我的信寄出去了,连同我那语句不通和令人羞惭的错别字,这都是父亲回家时带回来的。为此,他向厂里预借了一个月的工资,“专程赶回来”,指着那些错别字狠狠地训我。面对那些我自己加了两个鸡蛋寄过去的“不上进”的证据,我无话可说。只能在心里恨着远方。唯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妈妈不像我一样恨爸爸,她脸上的笑好像溢出了香味,我站在大门外都能闻得到。

现在想起来,我就是那年收藏第一枚邮票时忽然长大的,我心里开始有了许多成人的感觉和思维,我对邮票的感情就是对远方的认识——既向往又害怕的感情,既陌生又敬畏的情结。

现在,父亲退休回到我身边已有二十余年了,而邮票并没有从我心中消失。每每,当我写出了心仪的文字,我都会虔诚地买一张邮票,端端正正地贴在上面,像是完成一种生命的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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