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边界望乡》
2014-08-15曾攀
无明中的引渡——评洛夫《边界望夫》
洛夫是台湾著名的现代派诗人,1928年生于湖南衡阳,后毕业于淡江大学英文系,1978年曾任教于东吴大学外文系。洛夫在诗坛上的地位,除了其创作的许多脍炙人口的诗篇,值得一提的还有1954年与张默、痖弦等诗界同仁共同创办的《创世纪》诗刊,在台湾现代诗的发展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边界望乡》为洛夫1979年走访香港时所作,当时诗人离开内地赴台已整整30年。内地与台湾虽隔岸相望,却血脉相连。但天地玄黄,历史的刀斧劈开的裂缝,令海峡两岸的同胞望洋兴叹,各各受着离别之苦。洛夫于春寒料峭的三月访港,在友人余光中的陪同下,参观了落马洲的边界。在诗歌的后记中,作者如是写道:“当时轻雾氤氲,望远镜中的故国山河隐约可见,而耳边正响起数十年未闻的鹧鸪啼叫,声声扣人心弦,所谓‘近乡情怯,大概就是我当时的心境吧。”①
诗歌一开始,“落马洲”便扑面而来。“落马洲”位于香港元朗区东北面,属于香港与深圳的交界地区,毗邻深圳河,形成了香港与中国内地之间的边界。“落马洲”所在之边界,代表的不仅是此地与彼地的界线,更是诗人灵魂神思的临界点。“说着说着”,故国与他乡,便毫无征兆地闯进了视野,政治的边界紧逼着内心,留给诗人喘息的空间竟然是如此的逼仄,在一种猝不及防的现实阻隔中,诗人开始了绵延不断的故国神思;无论是放眼“雾”中的“茫然”,还是“望远镜”放大的“乡愁”,甚至是“远山”撞击成的“内伤”,现实之物与灵魂之感都处于一一对应的状态,触目之处,物景各各焕发生命,即景则思乡,一动一静皆直指内心,可以说,诗歌一开始便毫不隐晦地切入到望乡与乡愁的主题,浓郁的怀乡之情随着诗行的铺衍,渐趋发酵。
紧接着,情感由发端时需要经过外界的物事导引而出,进入第三节开始的直接呈现状态,情绪的奔涌以毫无遮掩之势,在抒情的序列中,占据了首要位置;“病了病了”,思乡的惆怅开始变形成为精神层面的隐疾,咯血的杜鹃则以转喻的方式,映衬出“禁止越界”的坚固与残酷;需要指出的是,杜鹃啼血成为内心伤痛的象征,同时也指示着传统抒情的现代转化,在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古典诗词的意象是如何参与到现代诗歌的书写形式当中的,这也是探析传统与现代之关系的关键所在,但是这种区分并非二分式地区隔古典与现代,而是在一种现代性的装置之中,探讨古典意象以及寄寓于其中的抒情言说如何发生衍变,进而参与到现代意识与抒情形态的建构,这也是洛夫在《诗的传承与创新》中所提出的:“诗的形式势必因时空的变迁而有所变,旧的形式日渐僵死,局部手术是难以起死回生的。不过,诗中有其可变和不变的因素,可变的是诗的语言和格律,不变的(或不易变的)是诗的素质——审美的本体。现代诗人扬弃的正是可变的部分,而应继承和进一步探索的则是那些不变的因素。”②
回到《边界望乡》中的杜鹃、白鹭、鹧鸪等意象,显然,诗人内在的念想一开始为现实的边界所隔断,但随着抒情的深入,精神的挪移早已逾离家国的边界,然而,在这一过程中,现实的肉身却又不得不驻足观望,抒情主体的这种内心的撕裂以及愿念的落差,令其难以抑止地悲从中来。此时,杜鹃也成为了诗中抒情主体的熨帖写照;不仅如此,白鹭与鹧鸪的叫鸣,令情感的推进更深一层,“穿透异地三月的春寒”,创造出了一种自由与界限的强烈对比;在如是这般的对照与“撞击”中,“我”于是跃然纸上,“被烧得双目尽赤,血脉贲张”,与先前的“鹧鸪以火发音”相对应,动作的施者与受者之间,存在着深刻而内在的统一;辛弃疾有所谓的“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悲戚冷绝的鹧鸪凄鸣,却以“冒烟的啼声”,发出“火”一般的啼鸣,深深地灼伤了“我”,冷与热的两个极端交汇于斯,由此可见抒情者的情绪之浓郁与内心之分裂;不仅如此,“我”的出现还引出了另一个他者“你”,同样是以“冷”来反衬和映射出抒情主体之“热”,可以说,思乡的惆怅在双重的对比中深化到一种极致。
最后一节,“惊蛰”与“春分”作为中国文化中的传统节气,在时间的推演中,也释放出了一种历史感,传统的名称与现代的时序产生了对接,而“清明时节”更是一个从古典延续至今的文化符号,其中饱含着内在而深刻的情感蕴藉,可以说,在这种文化认同的牵连下,诗人的身心神与故土更为贴近以至融合,于是便无怪乎诗人甚至听懂了“广东的乡音”。事实上,诗人并非真的“听懂了”悄然入耳的“乡音”,而是故土的人情风物牵引着己身精神之丝缕,达到一种更深层次上的融汇与贯通,故而能够投身其间、置身其中地去了解去倾听;更为重要的是,作者不仅听懂了乡音,而且还读懂了雨水润泽的苍茫大地,而后者“译成了青色的语言”,仿佛在诗歌的抒情主体的内在世界中剥离出来,开始自在地言说,与其说这是剥离,不如将其理解为一种释放,这种释放形成了两个精神对等的主体状态,可以见出,在这个过程中,诗人并没有完全耽溺于己身的想象与抒情,浓郁的情绪也不是胶着黏稠混沌一片,更没有将满溢的抒情淹没和掩盖苍茫大地的呢喃低语,而是以一种倾心于斯的注目、聆听、感受,通过视觉与听觉相交混的通感运用,还原故土“青色的语言”,令其可见、可闻、自在、可爱。加斯东·巴什拉曾在《空间的诗学》中说:“不需要大海和平原那样的广阔性,借助于单纯的回忆,我们就可以在沉思中重新产生我们心中对巨大的静观所引起的共鸣。”③洛夫在《边界望乡》一诗中,一个朴素简单的“乡”字,道出了心中的念兹在兹之所在。可以说,一种想象性的乡土情结,通过“望”的视觉感受建构己身之境象。而正是在巴什拉所谓的“静观”中,诗人开始了自己的“望”乡之旅:一开始,随着望远镜对情绪的放大,单纯的视线开始呈现出抽象的“乡愁”,抒情主体也仅仅踟蹰流连于边界的一端;然而,随着情感的漫开,诗人由“望乡”而延展至“回乡”,思绪和想象渐渐逾离边界的隔断,“一只白鹭从水田中惊起/飞越深圳/又猛然折了回来”,映入眼帘的白鹭进入诗人的意念,在飞越与折返中,形成了内心的投射;这从场景式的书写,以及“清明”的文化式想象中可见一斑,而对“乡音”的译解,更是与诗歌的音乐性以及诗人内心起伏的节奏感,出现了多重的叠合。就在思乡之绪怀到达峰顶之际,一个“喏”字,诗人的憨态可掬尽显无遗,“福田村过去就是水围”,随着抒情的挪移,诗人移步幻影,情感的氤氲逐渐模糊了隔断一切的边界。然而,恍惚迷离之际,“故国的泥土”仿佛就在眼前,“伸手可及”,却不知,在伸手去“抓”的刹那,握回来的,是一掌虚缈的冷雾。事实如此,原本遥不可及之物事,可以念想可以幻梦可以痴狂,一旦想探手把抓,便成了梦幻泡影,势所必然。endprint
因而,如何在政治历史与现实内心中超离而出,同时成为了诗人和诗歌本身的双重困惑。王德威在《抒情传统与中国现代性》中提到:“抒情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成为揭露文学/艺术面对生命‘无明时的引渡关系,指涉意义生成的‘有情形式聚散维度。”④诗人驻足边界而“望”乡,表面上看是一种“静观”,实则内心的澎湃汹涌所在颇多,在怅望、回忆、伤愁中,故乡的土地作为一种沉默良久的语言,随着抒情的敞开而苏醒、复活。而情感和绪怀在诗歌中不断化开,也拓开了历史的边界,模糊和抹除了现实的界限乃至内心的藩篱,由此形成了加斯东·巴什拉所说的“广阔性”,进而在形式化的想象世界中延展、幻变,在诗人的故国神思中,“引渡”念乡望乡返乡而不得的内心焦灼与精神“无明”。
①洛夫:《洛夫精品》,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101页。
②同上,第2页。
③加斯东·巴什拉:《空间的诗学》,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第199页。
④王德威:《抒情传统与中国现代性》,北京三联书店2010年,第215页。
曾攀,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
边界望乡
洛 夫
@ 说着说着
@ 我们就到了落马洲
@ 雾正升起,我们在茫然中勒马四顾
@ 手掌开始生汗
@ 望远镜中扩大数十倍的乡愁
@ 乱如风中的散发
@ 当距离调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
@ 一座远山迎面飞来
@ 把我撞成了
@ 严重的内伤
@ 病了病了
@ 病得像山坡上那丛凋残的杜鹃
@ 只剩下惟一的一朵
@ 蹲在那块“禁止越界”的告示牌后面
@ 咯血。而这时
@ 一只白鹭从水田中惊起
@ 飞越深圳
@ 又猛然折了回来
@ 而这时,鹧鸪以火发音
@ 那冒烟的啼声
@ 一句句
@ 穿透异地三月的春寒
@ 我被烧得双目尽赤,血脉贲张
@ 你却竖起外衣的领子,回头问我
@ 冷,还是
@ 不冷?
@ 惊蛰之后是春分
@ 清明时节该不远了
@ 我居然也听懂了广东的乡音
@ 当雨水把莽莽大地
@ 译成青色的语言
@ 喏!你说,福田村再过去就是水围
@ 故国的泥土,伸手可及
@ 但我抓回来的仍是一掌冷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