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廉的诗
2014-08-15飞廉
飞廉
凤凰山春夜
傍晚,翻看《缘缘堂随笔》,
我烧焦了一锅红烧肉。
为螺蛳换上清水,
春风桃李,嘉客难期,它们
有足够的时间,吐尽壳里的泥。
在这样浓云欲雨的春夜,
荠菜在屋檐下静静生长;
雨下之前,适合写一首短诗,
思念我入狱的兄弟;
若雨槌,彻夜敲打木鱼,
则宜于写一篇五千字的散文,
谈谈我的父亲。
我已到了古人闭门著书的年纪,
梦里,我找到了庾信的彩笔。
山夜肆语
牙齿松动,膝盖预知天气,提笔忘字……
这些都是你先衰的征兆。
从细微处,坐井观天,你还能判别鲁迅辈
所困厄的这老大帝国的将来。然而,
国事与你何干,你要自由何用?就让
陈天华们入狱、流亡、蹈东海以死!
对你这样的人,生活就是妥协,
就是不断放弃,直到成为你早年的敌人;
接受与否,事实上,你早已沦作
果戈里笔下绝望的小人物。同学少年
多不贱,也只衣马轻肥而已。
十几年,你频梦见,那颍水滨
骑车的小女孩,直至昨天突然看到
她臃肿不堪的近照。破灭,都破灭吧,
惟此不能增添我们抵御死亡的勇气。
“猥琐平生,但求壮丽一死!”
别当真,这不过是你酒后的一句豪语。
婺江路36号
最后一次,我来此投宿,几天后,
它将拆作废墟。这是我住过的
最荒凉的旅店,一年到头,下着梅雨。
四壁破败,如一部亡国者的宪法。
床单上,青春,只剩下交媾的痕迹。
一只红色时代的挂钟滴答滴答走着,
已失准多年;从没有人试着调准
或毁弃它,这世界才因此多磨多难,
今晚我才如此悲伤。
暴风雪
——纪念我的1997—2001
从基辅到莫斯科,肺腑灌满了暴风雪。
黄昏,我赶至特韦尔林荫大道,
松树尖叫,撕扯列维坦的《流放者之路》;
荒败的普希金塑像,惊现一张暴君的脸。
“或许,你坐过我的车”,车夫漠然作答,
“世人多如蚂蚁,
我只记住了狠命咬我的几只……”
学生时代常去的那家餐馆,
留声机突然响起了巴赫的“爱情协奏曲”,
镜中,陌生人流下灰蓝的泪水。
马车飞快来到城外,那年轻的妓女,裸着背,
俯在妆台写信。皎洁的姑娘,你为何而哭?
二十年,二十年哦,
为了谁,又一次,我来到这莫斯科?
山 水
这些年,我观赏过李思训的金碧山水,
“悠然如在灞桥风雪中,
三峡闻猿时”的关仝山水。
游历过荆浩的太行山水,
石涛开辟的“黄山派”山水,
黄公望的富春山水,
那偏隅东南的青田山水……
追想过李成山水中的寒林平野,
他醉死在我的故乡,
不曾留下一幅真迹。
而只有凝望倪瓒的《虞山林壑图》,
我才清醒认知,事实上自己
早已死去。郭熙说王羲之喜欢鹅,
纯粹为了观察它们潇洒的脖子,
以练习执笔转腕;这些年,
我徜徉山水,
因我已来到人生中途,
深陷但丁地狱,战战栗栗,
日谨一日。整整八年,
我住进南宋马远的《凤凰山居图》,
空想着贝雅特丽齐。
到处都是魔幻现实主义,
我宁愿隐逸于空想,
“往往整个国家都靠空想才生存下去。”①
凤凰山上,电塔林立,
尽管如此,它还是我的贝雅特丽齐;
尽管东西南北,几乎所有
山水都戴上了镣铐,它们也都
还是我的贝雅特丽齐。
怀素夜闻嘉陵江水声,草书益佳,
钱塘江潮水,却让我的生活,越加混乱,
而“混乱已完成了他的杰作!”②
①契诃夫。
②《麦克白》。
巴黎往事
——阿赫玛托娃忆莫迪利阿尼
1910年,他住在法尔吉埃胡同,穷得像个乞丐,
阴郁而消沉。他彬彬有礼,从不谈世间俗事。
他热爱埃及。他从未为我读过但丁。
他喜欢深夜散步,缓缓从我窗下走过;远处,月下,
埃菲尔铁塔,那满身铁锈的巨人,那伟大的哑巴。
巴黎多雨,他习惯撑一把又大又旧的黑伞。
撑着这把伞,我们坐在卢森堡公园的长凳上,
夏天的雨水暖洋洋的,我们看着卢森堡宫,
昏昏欲睡;突然,异口同声背出魏尔伦的诗句,
喜出望外……遥远的北方,白银的俄罗斯,
列夫·托尔斯泰死去;勃洛克在雷雨之夜预言:
“呵,孩子们,如果你们知道来日的黑暗与寒冷……”
十年后,他将在寒冷中死去,而我将度过黑暗漫长
的五十年……埃菲尔铁塔,那伟大的哑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