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八旗作家盛昱、杨钟羲交游看二人对八旗文献的贡献

韩丽霞

（赤峰学院 文学院，内蒙古 赤峰024000）

盛昱（1850-1900），字伯熙，亦作伯希、伯羲、伯兮，一字伯蕴，号韵莳，姓爱新觉罗氏，满洲镶白旗人。肃武亲王裔孙，曾祖肃恭亲王永锡，祖敬徵，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谥文悫；母博尔济吉特夫人和林贵种，著有《芸香馆遗诗》二卷。所居意园为其祖协办大学士敬徵旧邸，世称“盛意园”。盛昱著有：《郁华阁遗集》，《意园文略》二卷，又撰《蒙古世系谱》，辑有《郁华阁金文》、《雪屐寻碑录》等。与杨钟羲合辑《八旗文经》五十六卷，附《作者考》三卷。“光绪二年（1876年）丁丑科，会试中式第一名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庚辰散馆授职编修。简贵清谧，崇尚风雅，所交皆一时魁杰，以文章道义相友善。文誉满海内，于学无所不窥，读书日尽数十卷，博闻强识，其考订经史及中外地舆，皆精核过人，尤练习本朝故事，大至朝章国宪，小至一名一物之细，皆能详其沿袭，改革之本，而国以推见前后治乱之迹。”[1]261光绪十年，授国子监祭酒。光绪十五年（1889年），盛昱因病奏请开缺家居，回京城居住。

杨钟羲于光绪十五年（1889年）经殿试得赐进士出身，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编修，后做过端方的幕府和中级地方官吏。

光绪十七年二月（1891年），杨钟羲以翰林院编修进京时，在程木或林家与盛昱初识，盛昱与钟羲故中表也，从此联系密切，“遂有第录三百年八旗文字之约”：

时程少珊同年寓表背胡同盛宅，去余所居数十武.一日访少珊，伯熙祭酒适在座，介绍见焉。谈悉文悫夫人为先高祖外孙女，文悫公敬徵为伯熙祖，与钟羲故中表也。再世外吏，久不相知。自是始时往请益，遂有第录三百年八旗文字之约。[2]2857-2858

二人整理八旗文献的想法不谋而合，为以后合作整理《八旗文经》埋下了伏笔。

光绪二十年（1894年），杨钟羲分校京兆试，充国史馆协修。“甲午之役，丧师失地，外侮纷乘，（盛昱）拟复出，有所赞画，疏已具矣。会有尼之者，以易筮之内，断于心，遂不复出。端居深念，撄心蒿目益郁郁寡欢。由是寄情山水。”[1]261

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杨钟羲和盛昱开始合作编辑《八旗文经》。盛昱家富藏书，“伯熙尽检所藏付余采录”，[2]2865自己同时旁加搜访，为《八旗文经》的编撰积累了大量的材料。

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因合作《八旗文经》，杨钟羲与盛昱往还密切。

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盛昱邀请杨钟羲于意园，有《次韵答杨子勤表弟》二首：

他乡表弟杜陵诗，榜后逢人说项斯。桑梓文章谁可托？乱离亲故不相知（注：君随宦楚中，卅年不通问）。看荷门巷嬉游地（注：君家油漆作，舅祖火通公常携余游十刹海），古柏祠堂下拜时。内外名家吾与尔，衰年倡和尚参奇。

早从识字辨农晨，小雨新回大地春。违俗自甘伧楚目，力田岂是避秦人。但知名姓终非隐，欲保身家莫厌贫。丙舍郦亭最名胜，更须西上作比邻。[3]230

“桑梓文章谁可托？乱离亲故不相知”，既说明了八旗文章的散佚，又表现了编纂《八旗文经》的重要性和迫切性，流露出二人希望民族优秀文学结集流传的愿望。盛昱在第一首诗中写出虽然与杨钟羲三十年不通音讯，却一直难忘旧时曾与钟羲之伯祖文公的游览十刹海。盛昱写自己如今已近暮年，却能与钟羲一同诗酒酬唱，堪称千古奇缘啊。第二首诗结尾“丙舍郦亭最名胜，更须西上作比邻”，写杨钟羲曾祖为丹崖公恒桂，为侍郎公虔礼宝长子，“累官会计司郎中，杀虎口监督，山东粮储道。解组后。居良乡丙舍，布衣蔬食，有彭泽归来之风，自名其室曰来室”。盛昱借对钟羲祖先“彭泽之风”的追忆，赞颂虔礼宝和恒桂的风采及为人，以及他们对杨钟羲和盛昱的影响，使得他们二人能够甘心淡泊，不为外世所动，专心著书。这两首诗既点明了二人深厚的家世渊源，又交代了志同道合的思想根源。

同年冬，《八旗文经》定稿，盛昱交杨钟羲至湖北印刷出版。《八旗文经》的出版事项，很多也是由杨钟羲来与出版方接洽的。[4]13-14光绪二十五年四月，杨钟羲“以《八旗文经》稿本乞广雅付崇文书局刊行”。光绪二十五年六月，杨钟羲已赴杭就职，而“节庵以《文经》写样陆续寄杭校勘，刻样如之”。[2]2870

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盛昱五十岁生日，杨钟羲以西亭王孙原刻《授经图》为寿。

同年四月，杨钟羲因改任将离京，盛昱设宴饯行，以《梦横塘·送子勤表弟乞外》两首相赠，手书于《八旗文经叙录》卷首。《郁华阁遗集》载有这两首词：

燕子巢痕，世家王谢，模黏门巷非故。乔木阴阴，只胜我午桥庄住。失喜君来，相将几载，又悲君去。念垂髫年纪，嬉戏君家，略省识门前树。君才浩浩苍苍，况惊人诗笔，等身经注，风雅乡邦。私自幸有人能付，谁料得掉头东海，万里冥鸿入烟雾。寿骨遥知，白头兄弟，更相逢迟暮。

三百年来，吾乡文献，丛残谁与收拾？隐轸千门，气郁郁图书熏习。不道而今，改柯易叶，都非畴昔。想虫沙猿鹤，万劫苍茫，剩对尔无声泣。年来雪屐寻碑，更风裳阅肆，寸铢裒 ，何幸得君。吾此愿居然能毕，那比得修书欧宋。双影松窗语凄咽，野史亭孤，中州集就，怛遗山胸臆。[3]235-236

盛昱回顾了二人“垂髫年纪、嬉游君家”的纯洁友情，赞赏了杨钟羲“惊人诗笔”的文才，面对即将离别的故友，诗人只好作“无声泣”，发出“白头兄弟，再相逢迟暮”的慨叹。其一，写盛昱出身满洲贵族世家，在迟暮之年与同为满族的杨钟羲相识，遂结下不解之缘。《八旗文经》完稿不久，杨钟羲又因换官离京，可叹杨钟羲满腹“惊人诗笔，等身经注”，何时能重振我“风雅乡邦”？其二，写三百年来，八旗文章散佚颇多，尤其需要有识有才有志之士来完成搜集整理的重任。在二人焚膏继晷的不懈努力下，《八旗文经》终于修成。世事难料，转眼杨钟羲就要离京，盛昱不禁悲从中来，想当年“双影松窗语凄咽”，二人殚精竭虑所作的事业，究竟能比得上欧宋修书，还是能像元好问的《中州集》一样寄托无限胸臆？

光绪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日（1900年1月20日），盛昱卒于京师。

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八旗文经》由杨钟羲在武昌刊刻。杨钟羲“读《礼》之余，核校《文经》”[2]2875。《八旗文经》刻成后，杨钟羲还请张之洞写序：“为请于广雅，欣然允许，逾年序成，陶斋尚书为题封面。”此书刻完以后，杨钟羲仍然非常关注它的书版，“惜辛亥之乱，板存官书处，谋取归未果，竟至散失”。[2]2875-2876

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二月二十九日，杨钟羲、梁鼎芬于黄鹤楼为盛昱作冥寿，黄绍箕、端方为客。1919年，杨钟羲《和乙庵病起自寿诗韵》第二首回忆此事：

授经图校玲珑阁，胡蝶飞翻尚可求（注：西亭王孙《授经图》原刻本，较龚氏本多异同，己亥二月持寿伯熙表兄，近为徐积余所得）。一自掉头向东海（注：伯熙送予乞外词中句），几人酹酒在西楼（注：壬寅与节庵于黄鹤楼头，为伯熙作生日，鲜庵、陶斋为客）。枯形阅世成今古，客疾无根识去留。回首荩堂余旧月，照人长作采真游（乙庵与伯熙同岁同日生，故云）。[5]127-128

辛亥革命后的第二年（1912年），杨钟羲保存的盛昱遗象，现已失去。节庵廉使顷赠一纸，枨触前尘，怆怀近事，题《浪淘沙慢》一阕云：

记双影松窗对语，采定吾炙。三百年来妙墨，中州并较宁劣。自抗手丰台生死隔，望奎壁天外腾掷。剩小集，宝章光焰在，风流邈畴昔。

愁寂，龙荒桑梓先识。念万劫苍茫，长河泪，不为送行客。怕金水河头，春去无迹。巫阳唤彻，是孙刘余责。堂堂风节。

零乱缣缃秦淮楫。惊重睹荩堂风月，待橙蜜它时同煮雪。料天上，共此悲凉肠百结，汉家火井何年热。[5]29-30

“吾炙，谓同撰《文经》；万劫苍茫，己亥乞外，伯希送行词中语。荩堂，意园怀荩堂也。”[2]2886此词写杨钟羲经历了辛亥革命的国家巨变，身世之悲与家国之感交织，想起与盛昱合辑《八旗文经》，欲与元好问的《中州集》一较高低，应料得“共此悲凉肠百结”，幸好“宝章光焰在，风流邈畴昔”，二人还能为八旗文学、文化作出一定的贡献，亦足以告慰二人“双影松窗对语”的艰辛了。

1927年，杨钟羲写诗，纪念盛昱，《节庵诗翰为陈几士藏，中有〈题伯兮遗付杨江宁〉一首，盖辛亥乱后之作。今节庵亦久作古，念节庵，因念伯兮，益自念也，凄然题此》：

丰镐文章有正声（己亥改官出都，携《文经》过鄂付刊，文忠赠句），遗山胸臆故难平。双松已断重逢乐（“寿骨遥知，白头兄弟，更相逢迟暮”，伯熙表兄送予乞外词也，即于是冬下世），九鼎宁期一掷轻。余事公犹比图亻屋，后生谁复辨苏程。意园易主寒亭圮，月色长安亦世情（“长安世情月”，金人句）。[5]201

这首诗抒发了清朝亡国后，杨钟羲保存八旗文学文献的“遗山胸臆”。

光绪二十八年九月，杨钟羲手写《郁华阁遗集》付刻：“伯希以己亥十二月二十日下世，年五十。钟羲辑诗三卷、词一卷，为《郁华阁遗集》，刻之武昌。嗣得遗文十一篇、章奏十篇、议一篇，为《意园文略》，刻之江宁，并为辑事略。艺风前辈刻入《续碑传集》，复浼为《文略》作序，生平志事，亦略备矣。”[2]2885-2886杨钟羲又为盛昱整理出版《意园文略》，有清宣统二年（1910年）杨钟羲金陵刻本。杨钟羲为该书撰写序文《意园事略》，后被缪荃孙刻入《续碑传集》。

杨钟羲一直为盛昱保存着《雪屐寻碑录》：

伯希得讲官后，章疏凡四十余上，不自留稿。癸卯，属王甫枢密钞蕞，仅什之三二。其诗词，家刻本中有率意酬应之作，余手写本未录，九原有知，亦当为印可。所藏经籍书画，近闻斥卖略尽。惟《雪屐寻碑录》副本，尚在余行箧。[2]2886

1935年，金毓黻将《雪屐寻碑录》刻入《辽海丛书》，并为作序，交代成书经过及保存、整理的过程，并高度赞扬了该书在保存八旗文献方面的重要价值：

曩者盛伯羲祭酒，以天潢贵胄，留心文献。同其表弟杨芷勤太守所辑之《八旗文经》，固与梅庵尚书《熙朝雅颂集》相伯仲，足称一代之令典矣。后又时出游衍，蜡屐访碑，复广觅拓工，裹粮四出。近畿之碑，响拓殆遍，无虑万本。手自理董录副，亦大抵限于清代，而未有以名也。祭酒既殁，原拓散亡，唯副本尚存芷勤太守所。……是书所录，始于崇德，讫于光绪，年垂三百，文近千篇，其灿然可睹者，多为典章文物之所存，盛衰荣悴之所系，谓为《文经》之论亚，谁曰不宜？即其姓氏爵里宗支子姓之琐细者，亦多为公私记载所不及详。异日续辑、通志、通谱诸书，搜求八旗掌故，自必以是书为渔猎采伐之资。再阅数百年后，更当与王陆二氏之书，同以罕而见珍。[7]2857

《雪屐寻碑录·凡例》第一条：“是书所录，限于有清一代又为八旗人之文献，属于汉人者，不过数篇而已。”[7]2861该书主要辑录了有清一代八旗人之文献，盛昱为八旗文献整理作出了重要的贡献，而杨钟羲又为该方面的保存做出了极大的努力。

1929年，杨钟羲回忆己亥（1899年）出都时，盛昱所赠《梦横塘》词二阕，自己又赋二首《梦横塘》：

词前小序：

《八旗文经叙录》一卷，己亥四月出都时写置意园，伯熙表兄手兄送别词二阕于卷端，今为西人福开森所得，己巳九月，重睹题此。

细字蚕眠，方阑蛾绿，吾庐研左堪认。副叶钤朱，是旧史、乌真小印。去国情怀，落花时节，选楼商定。想新词题罢，送别人归，间展向、红窗迥。

汉业中微，华风西被，姓名海客能记。文藻西亭，只剩得、手痕如此。八部英灵，两人踯躅，旧游梦里。念借书高凤（纂辑时，借书于高竹坪，意园手跋归之），善谑王羆。（福山王文敏师尝谓余与伯熙为八旗算总帐）当时客、今谁是。

杨钟羲借这两首词，再次强调同盛昱二人合辑《八旗文经》的重要意义——“余与伯熙为八旗算总帐”。杨钟羲在第一首词中表达自己作为八旗士人的遗民情怀，正因为写作此词时已是清朝亡国之后，所以他对八旗文学与文化的搜集和整理更感责任重大，他欲借《八旗文经》达到宏扬与承传民族精神的目的。正如张之洞《八旗文经序》所言：“举汉、唐、宋、元、明以来词章雕篆之习，湔洗而恢张之，人人皆有尊主庇民之志，文附众、武威敌之才，以称国家教育之至意。尝读《易·乾》之大象，曰‘自强不息'，其赞曰‘天下文明'。是知自强之本，惟在文明。然则祭酒此编，岂特传八旗之文，固可以为四海九州之文式矣。”[8]2这篇序言将《八旗文经》的教育意义“文附从”、“武威敌”和示范意义“为四海九州之文式”充分表露出来，强调了盛昱和杨钟羲二人为八旗事业所做出的不可磨灭的贡献。《八旗文经》是一部辑录有关八旗文学资料的珍贵文献，盛昱、杨钟羲二人花了十年功夫编成，全书共五十六卷，收有赋、论、表、赞、序、跋、墓志、传状等各种文体的文章650余篇，又有杨钟羲著的《八旗文经·作者考》一卷，共收八旗作者197人，另有《叙录》一卷。《八旗文经》是八旗文章的总集，彰显八旗文运盛衰之故，承载着“文经经国”和“重振风雅乡邦”的文学价值。[9]6张佳生说《八旗文经》反映了“八旗作家群的总体面貌，成为研究满族文学乃至八旗文学的可靠资料。同时也对八旗作家群的形成发展原因与脉络，做了概括性的描述”。[10]76

总之，杨钟羲与其表兄盛昱交游数十年，二人志同道合，两人间的交游不仅充满真挚的亲友情；身为旗人学者，二人共同为整理、保存八旗文献、文学、文化做出了突出的贡献，尤其是二人合辑的《八旗文经》，早已远远超越了单纯的交游范畴，更是提升到了搜集八旗文献、宏扬八旗文学和传承八旗文化的高度。

[1]盛昱.意园文略（附：杨钟羲.意园事略）（据复旦大学图书馆藏清宣统二年杨钟羲金陵刻本影印）[C]／／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56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2]杨钟羲，著；姜朝晖，雷恩海，校点.雪桥自订年谱（原名：来室家乘）[C]／／杨钟羲，撰；雷恩海，姜朝晖，校点.雪桥诗话全编（四）.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3]盛昱.郁华阁遗集（据上海图书馆藏清光绪三十四年刻本影印）[C]／／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56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4]郁辉.杨钟羲年谱补编[D].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9.

[5]杨钟羲.圣遗诗集[C]／／王伟勇，主编.民国诗集丛刊（第一编：第61册）.台中：文听阁图书有限公司，2009.

[6]杨钟羲，撰集；刘承干，参校.雪桥诗话（卷十二）[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9.

[7]金毓黻.辽海丛书（第五册第九集）[M].沈阳：辽沈书社，1985.

[8]盛昱，杨钟羲，编撰；马甫生，等标校.八旗文经（标点本）[M].沈阳：辽沈书社，1988.

[9]韩丽霞.试论《八旗文经》的文学价值[J].兰台世界，2012，（12）.

[10]张佳生.中国满族文学研究百年[J].民族文学研究，20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