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神”思想是哲学理性与宗教信仰矛盾运动的产物——以古希腊罗马哲学与宗教的关系为例
2014-08-15李晓龙
李晓龙
(郑州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哲学神”思想与宗教神观念的关系是复杂的,二者的关系牵涉到了理性与信仰的斗争、哲学与宗教的斗争。从历史上看,宗教神观念先于哲学神观念产生;从逻辑上看,人的实践本质又决定了形象式的信仰只可能是崇思尚智的理性的副产品;从本质上讲,宗教神往往通过自然神、氏族神、职能神、承认诸神存在的至上神与不承认诸神存在的唯一神诸角色来体现。而哲学神则往往是理性、“逻各斯”、“努斯”、“心灵”等客观精神或自然本原的化身,是对于宇宙本原开端的一种“神式”的理性表达。
“哲学神”思想是理性与信仰斗争的产物,是哲学与宗教斗争的产物。由于古希腊罗马哲学是西方哲学的源头,古希腊罗马的理性主义发展与宗教信仰的关系又十分典型,因此,本文以古希腊罗马哲学与宗教的关系为例,探讨理性与信仰的矛盾运动如何产生并发展了哲学神观念。
一、前古典时代神秘信仰居于主导地位
哲学诞生之前,宗教居于意识形态的顶端,把各种文化形式纳入到它的影响之下。整个前古典时代,信仰在与理性的较量中一直居于优势地位。然而,信仰与理性的矛盾运动注定二者的地位不会长居不变,随着古希腊社会历史的发展,在进入古典时代的前夜,古希腊民众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理性开始对信仰进行反思。
(一)以宗教观念为根本表达方式的希腊民族精神
在进入古典时代之前,作为正统宗教的奥林波斯教的神灵观念主导了希腊民族精神,表达了希腊民族整体的理想和追求。在各种社会影响下,奥林波斯教逐渐成为希腊城邦占主导地位的正统宗教。奥林波斯教的崇拜对象是以宙斯为首的十二位主神,他们有男有女,有亲属关系,构成了居于诸神和万民之上的“神圣家族”。在哲学和科学没有兴起、生产力相对落后的氏族部落时代,希腊人的理性思维能力还处于较为低级的阶段,在面临“为什么”、“是什么”这些根本性的问题时,信仰的形象形式较之于理性的思辨性形式似乎更能为人们所具备,形象、神圣、神秘的信仰形式成为希腊人认识宇宙和世界、人和社会、道德和伦理等问题的主要工具。希腊人用宙斯象征民族的统一、公正和法律,用赫拉象征男女之间婚姻的合法性,用波塞冬象征早期航海业,用阿瑞斯象征勇敢的道德品质,等等。庄严、美妙的祭礼消除了野蛮色彩,颂神诗歌和舞蹈等艺术构筑起希腊人的初步文明,反映了希腊人的社会政治理想。
(二)理性反思关于神圣形式的第一次批判
从荷马时代开始,生产力的发展促进了社会交往、民族融合、贵族与平民之间阶级矛盾的加深,反映到意识领域便是希腊人开始反思个体的存在,除了统一的民族意识外,希腊人开始要求自我意识,开始思考神秘的生命,开始认识到了自我并要求解释自我。此时,日益官方的奥林波斯教成为贵族性浓烈的宗教,在民众心目中其可望而不可求,难以满足民众的精神需要。希腊人通过选择平民性较强的狄奥尼索斯教代替奥林波斯教的方式表达了他们对于上流贵族的不满,开始了他们的精神抗争。从更高的意义上说,这是希腊人理性反思对神圣形式的第一次批判,希腊人开始打破对于官方正统权威的迷信,自由地选择自己需要的思想工具。这一点在狄奥尼索斯教的后来形式奥斐斯教中表现得更为明显。奥斐斯教崇奉的不是宙斯而是狄奥尼索斯,关注的不是现世的福利而是来世的幸福,思考的不是人的肉体而是人的灵魂,追求的精神世界不是神圣而是自由。虽然这次希腊人的理性反思最终还是回到了宗教形式,但他们使旧的宗教形式获得了新的内容,原有的宗教表象与新注入的理性思考混合在了一起。理性思维包着宗教的外壳出现,它借助信仰的领土开始发芽成长,最终催生了哲学。
二、古典时代理性思维主导希腊精神世界
希腊哲学起源于希腊神话故事与宗教,同时,希腊哲学也是多民族文化的产物,不仅有荷马史诗、赫西俄德神谱,还有埃及宗教等东方宗教在为其构筑思想土壤。更重要的是,巴比伦的算术和埃及的几何学等科学知识所带来的理性主义,为哲学的产生带来了最根本的动力。理性思维作为人类思维的一极,在古典时代开始成为主导方面——这一切使得“哲学神”思想的产生既成为可能,也成为必然。
(一)理性哲学战胜神秘信仰
随着希腊人思维能力的发展,原有的宗教神灵观念开始受到理性的质疑和批判。宗教信仰无法诉诸感官经验,无法进行理性的逻辑实证,它只是在希腊人尚不具备科学知识、理性思维能力并不发达时用来解释世界的超自然、超人间力量的思想工具。但宗教信仰毕竟孕育了哲学思维的种子,当哲学的理性思维一旦诞生,它便要开始对宗教信仰进行全面的批判。最早的希腊哲学通过经验和理性去探索自然万物的真正原因和人世间的第一原理。从西方哲学之父泰勒斯开始,哲学家们便直接闯入了宗教设置的禁区——“自然秘密”,宗教赋予天体和天象的神秘性和神圣性直接被否定,神灵降为自然物,神性被还原为自然本性。最早的哲学家们开始突破性地指出神的形象是拟人化的结果。不是神造人,而是人创造了神。这种理性批判从根本上触动了传统宗教的根基,哲学开始战胜神秘的信仰,开始争夺宗教的神圣外衣。与其说“哲学神”思想是宗教思想理性化的结果,不如说其是哲学神圣化的结果。
(二)“哲学神”观念的正式确立
哲学要根本性地战胜宗教并取得主导地位,就必须树立起自己的神圣权威,必须要像过去的宗教那样成为民众心中至高无上的精神主宰。古典时期的哲学家无不在为此目标而努力。
“哲学神”思想较为系统的提出者是苏格拉底。在苏格拉底之前,塞诺芬尼、恩培多克勒为确立理性的最高神圣性,也都提出了理性神思想。塞诺芬尼提出,神作为一个整体不动地在看、在知、在听,但他在心灵和形体上都不像凡人,神的心灵使万物活动。恩培多克勒不否认宗教的诸人格神,但他认为在诸神之上还有更高的神,这位更高的神没有形体只有智慧。恩培多克勒本质上认识到了理性要高于信仰,智慧、理性才是世界的本性。
苏格拉底则明确地论述了神的本性就是理智,全能全智的神就是宇宙万物普遍体现的最高理智。根据色诺芬的记载,在苏格拉底那里,哲学神思想主要有这样几方面内容:第一,“充满宇宙的理性也可以随意指挥宇宙的一切”[1]第4章第17节;第二,“至善”是哲学神的本性,人们要回归本性,追求至善;第三,哲学神管理宇宙的形象是我们看不到的,但他使宇宙保持完整无损、纯洁无瑕、永不衰老,适于为人类服务;第四,神最关怀人、眷顾人,凭借他的智力创造了人,为人类生存提供了光、食物等维持生命的要素。严格来说,塞诺芬尼、恩培多克勒、苏格拉底的“哲学神”思想都是哲学思想,而他们使哲学具备的至上性、神圣性却成为哲学和宗教统一的中介。理性和信仰在这里表现出了既对立又相互依存、相互渗透的壮观场面。
柏拉图继苏格拉底之后继续发展了“哲学神”思想,他将“哲学神”创造宇宙万物的过程细致化、拟人化,也使得他的哲学神思想更容易成为宗教神学的材料而显得不像是一种纯粹的哲学。柏拉图的“哲学神”是“宇宙的创造者”即“得穆革”。“得穆革”依照永远不动、自我统一的理念为范型,依靠材料(水、火、气、土)在空间里创造了世界。
亚里士多德的“哲学神”思想可算做希腊古典哲学的最高水平,他的“哲学神”思想较之于柏拉图具有更多的理性色彩。在亚里士多德那里,“第二哲学”研究的是自然,“第一哲学”研究的是实体及本性,其“第一哲学”思想其实也就是“哲学神”思想,是他本原论、原因论、运动论、实体论思想的融会贯通之处。“哲学神”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有着这样的特征:第一,以自己为对象,永恒至善,充满活力;第二,只能为理性认识,“没有体积、没有部分、不可分”,也“不承受作用,不被改变”[2]279;第三,形式因、动力因、目的因三因合一。在亚里士多德这里,“哲学神”思想得到了最为深刻、最为精彩的表达,较之于之前的“哲学神”思想,无论是在理论体系完整性上还是思想内容的深刻程度上都达到了最高峰。黑格尔曾给亚里士多德“哲学神”思想以高度评价:“神是纯粹的活动性,是那自在自为的东西;神不需要任何质料,——再也没有比这个更高的唯心论了”,“只有在思维里面,才有客观和主观的真正相符;……这就是亚里士多德哲学中的最高点;人们不能希望认识比这更深刻的东西了”[3]295。
(三)信仰服务于理性
纵观整个希腊古典哲学史,“哲学神”思想在理性与信仰的矛盾运动中产生并发展,“神”到哲学家那里成为“哲学神”,成为逻辑分析的产物,成为思想(理性)的代名词。哲学家从“神”那里拿走的是“神圣性”而不是神本身,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确立哲学的最高位置,为了树立理性至上的原则,为了使哲学理性代替宗教神学成为人们的最高信仰。如果“宗教的本质特征,在于对神的信仰”[4]1,那么哲学的本质特征在于对理性的信仰。信仰成为服务于理性的工具。理性至上原则成为希腊人进入古典时代以后一个时期内的精神文化的主导面,希腊民族的精神世界非理性、神秘的一面居于了次要地位。苏格拉底以前的哲学家高扬理性主义,开始了对宗教神话的批判,但同时也使神话的思维方式进入了哲学;智者的疑神论思想和苏格拉底的理性神思想开始用哲学改造宗教;柏拉图用神话思维来说明理念作为世界本原如何产生了可感世界;亚里士多德发展出了高度思辨的、体系化的哲学神思想。至此,信仰开始服务于理性。
三、希腊化时期理性主义丧失主导地位
(一)理性主义退居次要
“希腊化时期各民族文化长期碰撞和融合的结果,形成了地中海世界范围内的政治、经济、科学、哲学和宗教。”[5]89但在希腊化时期,理性在与信仰的较量中却败下阵来,哲学没有能够成为占主导地位的思想意识形态。“希腊人的哲学传到了东方,东方人则把宗教献给希腊。哲学的深奥性,使它只能成为少数知识阶层的奢侈品,而宗教的神秘性,则拨动了社会大众的心弦,激发起普遍的共鸣。”[5]86信仰再次成为主导。希腊化时期,宗教混合主义和神秘主义大教泛滥成灾,整个希腊化时期的精神世界充斥着浓厚的迷信色彩。当信仰再次成为精神世界主导的一极时,希腊知识界的神经被触动,理性开始做出回应。该时期的三个主要哲学流派对宗教信仰的回应态度是不同的,伊壁鸠鲁学派是这股宗教潮流的抗击者,怀疑学派对其采取了“悬搁判断”不置可否的“不动心”态度,而斯多亚学派则吸收了宗教思想。伊壁鸠鲁哲学体系可视为抗击当时宗教潮流的思想武器,他用原子论得出了无神论的结论,但他只能做到“把诸神赶到太空去”[6]651,因为他不能不承认“神灵是有的,因为我们关于神灵的知识是明显的”[7]第10章第123节。怀疑论学派“不动心”的旁观态度一方面在知识阶层动摇了神圣宗教的根基,另一方面因为其不能满足社会大众精神和情感的需要而为东方宗教的传播铺垫了道路。
(二)“哲学神”思想在斯多亚学派那里被终结
本质上讲,斯多亚学派已经成为一个宗教神学化的体系,它开始沦为论证神存在的工具。他们从理性出发,落脚点却是信仰。他们认为,主动的本原是理性、逻各斯,是被动物质的本原本性,能动的理性力量作为运动的源泉和物质结合在一起,神就是这种在宇宙中发生作用的力量,是物质的创造者。他们认为,作为神圣本原的“哲学神”、唯一的原初存在、产生并主宰万物的理性就是宙斯,原初的火、世界精神、普遍的宇宙理性、规律、法律、命运就是宙斯。“哲学神”在这里不是理性而是神本身,不再属于哲学而归入了宗教,理性成为论证神的工具,哲学思辨开始服务于宗教神话。之后的新柏拉图学派将哲学神再次人格化,“哲学神”思想的实质变为了论证神存在及本性的理论体系,最后为基督教所全盘吸收。
四、结论
“哲学神”思想是一种哲学思想而不是宗教思想,其理性的一面应主导其信仰的一面;而当“哲学神”再次被人格化,成为论证宗教信仰的工具时,其命运已经宣告终结。综上所述,我们不难发现,理性与信仰的矛盾运动贯穿于“哲学神”思想的整个发展过程,并决定着“哲学神”思想确立、发展、衰落与终结。哲学的理性决定着“哲学神”思想的命运,而哲学的理性必须要有适合其存在发展的文化环境。当社会客观物质基础发生变化,东方式的大国取代了城邦,君主制取代了奴隶主民主制,希腊生活的理想世界分崩离析,理性的生存土壤逐渐成为了宗教信仰的地盘,哲学神思想便随哲学一起被湮没了。
[1]色诺芬.回忆苏格拉底:第1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
[2]亚里士多德全集:第7卷[M].苗力田,等,编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
[3]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2卷[M].贺麟,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4]何光沪.多元化的上帝观[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9.
[5]王晓朝.宗教学基础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9.
[7]第欧根尼·拉尔修.名哲学家著作与学说[M].英文版娄卜,古典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