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使录》的版本和价值
2014-08-15李建武
李建武
(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天津 300071)
《奉使录》,明代李实所作。李实,字孟诚,四川合州人。正统年间进士,正统十四年(1449),明英宗北征蒙古被俘,明朝派遣使臣与蒙古交涉[1]75,李实时任礼科都给事中,后升礼部侍郎,作为正使,出使瓦剌,为迎回明英宗作出很大的努力。景泰元年(1450)八月十五日,英宗顺利回到北京。为回报也先送回英宗,八月二十日,景泰皇帝再次遣李实出使,并让他转告也先说:“他好诚心送大兄皇帝回京,我十分欢喜,差来使臣都重加宴赏了,又送赏赐与他,可早回军马,依旧遣使往来买卖。”[2]163李实两次出使蒙古,返回后,对自己的历程和见闻进行了记录,是为《奉使录》。
记载“英宗北狩”的第一手史料主要有袁彬的《北征事迹》、杨铭的《正统临戎录》及《正统北狩事迹》、杨善的《杨都御史使虏记》和李实的《奉使录》等。前三部书是在回忆的基础上写成的,《正统北狩事迹》又是在《正统临戎录》的基础上改写而成。而“李实的《北使录》、杨善的《杨都御史使虏记》是明朝正式使团的出使报告”[3]11,条理清楚,重点突出,翔实具体。杨善的著作已佚,因此现存史料中最具价值的当属李实的《奉使录》。该书详细记录了明朝第四次派遣使臣①的经过和旅途见闻以及与也先等进行交涉、会见明英宗、回京复命等情况,史料价值较高。但关于该书的名称及版本异说纷呈,故有必要对其进行梳理。
一、《奉使录》书名考
在流传过程中,《奉使录》名称较多,互有差异。该书最早刊于成化年间,李实去世后,其子黄贶曾向翰林学士江朝宗索序,“属序于予,以俟梓行”[2]155,成化刻本“作《虚庵奉使录》,已毁”[4]222,《天一阁书目》卷二之一所记书名与此相同。万历年间沈节甫编《纪录汇编》,收录该书,名为《北使录》。明代邓士龙辑《国朝典故》,亦收此书,名为《李侍郎使北录》。到清代,该书书名仍有多种,《明史·艺文志》载:“李实,《使北录》一卷。”[5]2383《千顷堂书目》卷 5所载与此相同。纪昀所编《钦定四库全书总目》,认为该书有两个名字,“《出使录》一卷,一名《使北录》,明李实撰”[6]738,仅存其目而未收录。《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和《续修四库全书》均据北京大学图书馆所藏善本影印,录为“虚庵李公奉使录一卷附录一卷”。
在《明实录》中,该书被提到过三次,且名称各不相同。最早出现在《明英宗实录》卷221,景泰三年闰九月,李实与御史黄溥发生矛盾,“溥遂封实所撰《奉使录》以进”。据同书卷275记载,天顺二年(1458)“罢浙江参政王竑、右都御史李实俱为民,子孙永不叙用”,李实被罢的原因是“实尝使虏,还,作《出使录》,多妄谬夸大之言,及憾章等九人,尝攻其过,以为酷暴,具名以闻,故有是命”。成化八年(1470)六月,起李实于家,尚未就任便被劾致仕,有小传记载其生平。据《明宪宗实录》卷105载,英宗复辟后,李实“上其所著《北使录》者,言多虚诞,用是黜为民”。该卷录为《北使录》。
综观各书,当以《奉使录》为确。原因有二:一是景泰三年,巡按四川监察御史黄溥向皇帝进呈时,名《奉使录》。当时李实任巡抚湖广右都御史,上奏黄溥及其父罪,黄溥遂反击李实,并攻击其著作,“请令天下收有此录者悉送官火之”。最终结果是两人都无罪,但李实著作却被禁止传播,“溥、实所坐俱在赦前,其置勿问。但实《奉使录》民间毋得匿之,犯者罪不赦”。二是《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及《续修四库全书》录其名为“虚庵李公奉使录一卷及附录一卷”,前有同时人江朝宗所作序言,谓“许国之勤,爱君之笃,宛然言表,名《奉使录》,此亦古人行之常事也”。据此基本可以确定该书之名应为《奉使录》。
引起该书多名的原因应与其内容有关。该书被认为“意在鄙朝廷、扬己能,遗后人笑谈,启中外异论”,“多妄谬夸大之言”。尤其招英宗忌恨,“太上复位,首言‘实在虏时,无君臣礼’,遂罪其官,追毁其录”[7]79。英宗在其复辟的第二个月即将李实贬为平民,《奉使录》原书亦被毁,但多有抄本传世。该书被毁的原因,从其内容可窥一二。第一,李实泄漏了英宗在外的言行。《纪录汇编》本载,英宗曾对李实说:“我愿看守祖宗陵寝,或做百姓也好。”这或许是英宗“以皇位作条件,以求遣人来迎”[1]89的一种暂时妥协策略,辞卑而意衰,全无当初皇帝的尊严。第二,在总结失败原因及对王振的态度上,英宗与李实观点有异。在也先营中见面时,英宗曾令李实与其“整理大事”,《纪录汇编》本载:“实奏曰:王振,一宦官尔,因何宠之太过,终被倾危国家,以致今日蒙尘之祸。上曰:王振无事之时人皆不说,今日有事罪却归于朕,我亦知此人坏大事,不能去之,今悔莫及。”第三,最让明英宗无法容忍的是李实劝英宗应引咎自责,谦退避位。《纪录汇编》本载:“回见上皇,命议决大事。实以上昔任用非人,当引咎自责、谦退避位,忠言直谏,上嘉从之。”[8]8英宗虽身处虏中,但此话已严重挑战了其皇帝权威。
原书被毁,不仅导致出现多种书名,且使后世各版本内容也不尽相同,因此有必要通过对其版本情况进行梳理,以窥原书内容之一斑。
二、《奉使录》嘉靖刻本与《纪录汇编》本之比较
现存《奉使录》主要有以下几个版本:浙江图书馆藏明嘉靖抄本,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明嘉靖刻本,沈节甫编、万历四十五年陈于廷刻《纪录汇编》本②,邓士龙辑、万历年间刻《国朝典故》本,浙江范懋柱天一阁藏本等。各本均有优劣,其中以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嘉靖刻本内容最为完整,最具价值。比对诸本可以发现,所载内容差异较大,仅以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嘉靖刻本(简称嘉靖本)与《纪录汇编》所收万历刻本进行对照,通过记载差异可以比较不同版本的价值。
嘉靖本与《纪录汇编》本记载的内容量是不同的。嘉靖本共两卷,第一卷前有江朝宗序,然后紧接着正文,叙述了两次出使瓦剌之事,后有朝廷赏给李实的诰命、祭文。附录一卷则非李实所著,乃时人及后人所著,包括李实升官时他人所赠序、李母墓志铭、李实墓志铭及传。《纪录汇编》本仅一卷,记载了李实第一次出使瓦剌的详细情况,但缺少第二次出使的记录;相较嘉靖本多出的是六件奏疏和敕谕,第一件是胡濙、陈懋、王直等所奏《题为边务事》,提出鉴于也先“悔过请和”,劝景泰皇帝仍差李实前去迎接英宗,景泰帝以“李实才回,杨善方去”拒绝。第二件则是礼部开列的迎接英宗的礼仪,景泰帝命令从简。第三件内容为礼部觉礼仪过简,又上本请示。第四件是景泰皇帝仍然坚持原议,令群臣“不许妄言”。最后两件是英宗皇帝以太上皇身份诏告及敕谕群臣,令迎接礼仪从简。这些奏疏和敕谕都是围绕迎接英宗礼节而展开,可以看出大臣和景泰皇帝在这个问题上的差异,由此可以窥测景泰帝对英宗回銮的真实心态。
此两种版本用词不甚相同,如记载也先入侵时,《纪录汇编》本谓“也先背逆天道,侵临边陲”,嘉靖本谓“也先背逆天道,侵临边境”;记载王振专权时,《纪录汇编》本谓“王振窃弄国柄”,嘉靖本则谓“王振专擅”;描述某人行动时,《纪录汇编》本用“起行”,嘉靖本则一律用“启行”,这些差异都是在传抄过程中形成的。
从准确性来看,嘉靖本更为准确,《纪录汇编》本讹误较多。《纪录汇编》本在某些地方有脱漏,以致记载出现误差,如:“庚午六月二十六日戊戌,瓦剌知院参政完者脱欢五人齏番文表至,请和,上御文华殿。”[8]2不仅“齏”字显误,且由此观之,似乎是瓦剌知院及参政等五人来到了北京,知院是瓦剌管理军事的官员,级别较高,若其亲自出使则和意实足。其实不然,嘉靖本记载为:“庚午六月二十六日戊戌,瓦剌知院为头,差参政完者脱欢等人赉番文赴京请和,二十七日,上御文华殿”,可知瓦剌知院并没有到北京,而是派遣参政等人;而且是次日景泰皇帝才与群臣商议此事,而非当天。又如《纪录汇编》本载:“上命兴安召实问其乡贯,传旨曰……”,下文没有李实的回答,导致前后记载并不连贯。而嘉靖本则载:“上命兴安召实问其乡贯,实曰某原籍四川重庆府合州人,由壬戌科进士,传旨曰……”,有问有答,这样前后才能连贯。又如景泰皇帝询问李实是否愿意出使,《纪录汇编》本载:“实曰:某虽才识不周,适朝廷多事之秋,安敢辞。兴安曰:谅尔不辱君命。圣旨:李实升兵部右侍郎,做正使。”而嘉靖本载:“实曰:某虽才识不周,适朝廷多事之秋,安敢辞,谅亦不辱君命。兴安欣然入内复命,少顷钦奉圣旨:李实升兵部右侍郎,做正使。”可以看出两种说法差别很大,前一种是李实直接面对景泰皇帝,而后一种则是皇帝和李实之间都是由太监兴安传话,并无见面,并且李实以不辱使命表明自己的决心,得到兴安的欣赏。两段对话是完全不同的语境,由明代皇帝与大臣的交流方式可知,后一种更接近事实。由上可知,两个版本可以互相校正,以嘉靖本纠正《纪录汇编》本错误居多,这是嘉靖本较《纪录汇编》本为优的主要表现。
此两种版本的内容可以相互补充。嘉靖本补充了很多《纪录汇编》本所省略的内容,如《纪录汇编》载:“本日进本讨马匹等物,本上钦改礼部右侍郎”,似乎李实进本仅仅是讨随行及赏赐的马匹等。其实不然,因为涉及两国的交涉,外交上的礼节自然不可缺少。嘉靖本有更加丰富的内容:“本日进本讨马匹等物,内开与也先相见之礼及马价、岁币八事等,因奉圣旨李实所奏俱系与脱脱不花王也先对面之辞,难以预度,悉令正使李实临机应变,本上钦改礼部右侍郎。”可见李实所上奏本的内容比较丰富,是向皇帝请示外交礼节及对话尺度,这些内容是使臣出使必备的,因此嘉靖本可信度更高。又如李实随带的物品,《纪录汇编》本载:“三十日钦给帐房、马匹、果脯等物。”虽然景泰皇帝很不情愿迎接英宗,但涉及两国交往,随带物品并不少,事实上还有其他。嘉靖本记载:“三十日给银三十两、大红织金孔雀圆领玉带一条,纻丝衣服一套、御马监坐马二疋、帐房、酒脯等物。”较前本更加详细,而且玉带、衣服都是出使外国时必有的,赏赐银两也是奉旨出差的常例。嘉靖本记载的双方相见的礼节也是《纪录汇编》本所未记载的:“及至营,也先令指挥名虎刺亦议相见礼,曰相见时宾立于右,主立于左,各将上身微躬,双手向后,然后各以右手抱彼之左肩,以左手抱彼之右肋,紧磨胸二三次,是乃礼也,彼又曰满都满都,则应曰满都满都,即平安之谓。”从礼节看,是遵循蒙古礼节。这些记载是研究蒙古见面礼节的重要材料。
由以上论述可见,《纪录汇编》本在记载史实准确与详细方面存在很多不足,但也并非毫无价值,其在某些方面也可以补充嘉靖本。如李实到也先营中第一次见到英宗,嘉靖本记载:“唯见校尉袁彬、余丁刘浦儿伏待左右”,似乎英宗身边只有两个人服侍,并且对英宗在蒙古的居住条件也无描述。而《纪录汇编》本载:“唯见校尉袁彬、余丁刘浦儿、僧人夏福等三人侍左右,上所居者围帐布帏,席地而寝,牛车一辆,马一匹,以为移营之具。”[8]6显然叙述更为详细、内容更加丰富。蒙古族逐水草而居,流动性很大,经常需要迁徙,因此牛马等工具是非常重要的,《纪录汇编》本的记载符合蒙古人居住生活的习惯,较为可信。当李实从瓦剌返回时,路经土木堡,《纪录汇编》本记载了一段李实与瓦剌右丞把秃精彩的对话。首先两人探讨土木之变成败的原因,李实总结说“土木失利,出于不意”,把秃则回答说“亦非我们勇力,乃天的气候”,明朝人将失利归结为意外,而蒙古人则认为是天意,由此可以窥见当时人对这场战役胜败的看法。其次把秃列举元世祖的伟业,李实则举项羽“好战而亡”的例子劝诫,两人外交上的争锋很激烈,嘉靖本并没有记载这些内容。
通过上述比对,可以发现嘉靖本较《纪录汇编》本为优,嘉靖本记载了李实两次出使的过程,《纪录汇编》本仅记载了一次;嘉靖本可以纠正《纪录汇编》本的很多错误、补充其脱漏的地方,嘉靖本的记载更为准确。
三、《奉使录》的价值
《奉使录》是研究“土木之变”后明朝与蒙古第四次交涉的重要史料,是“研究土木之役、明英宗南归、当时的明蒙关系等问题的第一手资料”[9]5。李实详细地记载了出使的日期、会面的地点及沿途的所见所闻,为了解当时边境的情况、蒙古的状况提供了参考,例如当时双方见面外交上的礼节及辞令,见面先说“满都满都”(即平安之意),同意则说“赛盈赛盈”(即好的意思)。同时李实关于出使前后的记载也使后人可以了解当时景泰皇帝的真实想法、大臣的意见及英宗求归的急切心情,为这段历史留下了一份弥足珍贵的记录。嘉靖本所记英宗返回后景泰皇帝派遣李实赏赐也先的情况,是其他版本所没有记载的,而且附录中有关于李实生平的传记及其父母的诰命,也是其他资料中找不到的,对了解李实的生平及家庭也有帮助。
但是,李实《奉使录》中也有很多记载不实的地方。“史称实谒上皇,请还京引咎自责,失上皇意。而《录》中乃云:实以上昔任用非人,当谦逊避位之理,恳切应对,上喜从之。与史不合,盖英宗急于求返,阳诺而阴憾之,实未之觉也。”[6]96李实记载英宗愿看守陵寝、悔恨用王振、愿引咎退位,这三条尤其值得怀疑,在嘉靖本中,前两条全无记载,第三条也仅提引咎自责,并无谦退避位之语。这与文集编纂者的主观倾向有关,其时距离此事发生的时间较近,容易受到政治牵连。而到沈节甫编辑《纪录汇编》时已过近百年,晚明宽松的政治环境使后两个版本得以照录原文。
虽然出现个别记载失实的地方,但从整体来看,李实为当时明朝与蒙古的交涉等情况留下了非常重要的史料。书中所记都是其亲身经历,具有较高的可信性,阅读时需参考各个版本,方能相互纠错、互为补充,恢复历史原貌。
注 释:
①从英宗被俘至其返回北京,明朝共五次派出使臣与瓦剌交涉,第一次派都指挥佥事季铎,第二次派季铎、指挥岳谦,第三次派王复和赵荣,第四次派李实和罗绮,第五次派杨善和王息。其中李实于景泰元年七月初一日启程,七月二十日返回。
②沈节甫编《纪录汇编》卷17名为《北使录》,前文已论,当为《奉使录》,为方便行文,该版本下文简称“《纪录汇编》本”。
[1]吴智和.“土木之变”后明朝与瓦剌之交涉[J].明史研究专刊,1997(3).
[2]李实.虚庵李公奉使录[M]//续修四库全书:第43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3]韩慧玲.刘定之《否泰录》史料价值及其局限性[J].内蒙古大学学报,2011(5).
[4]王雄.古代蒙古及北方民族史史料概述[M].呼和浩特: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08.
[5]张廷玉.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
[6]纪昀.钦定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97.
[7]王琦.寓圃杂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4.
[8]李实.北使录[M]//纪录汇编:第5册.上海:商务印书馆,1938.
[9]韩慧玲.明英宗“北狩”史料研究[D].呼和浩特:内蒙古大学,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