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塑家园——莫言小说《红高粱》与《生死疲劳》的比较分析
2014-08-15曾海津
曾海津
(东莞东坑镇文联,广东 东莞 523451)
“高密东北乡”于莫言似乎是一种难以割舍的乡愁。这是他生于斯长于斯现实中的故乡,也是他作品中形形色色的悲欢故事轮番上演的舞台。从80年代起,“高密东北乡”便成了莫言小说中不可取代的叙事空间,是他笔下众多人物共有的“家园”。莫言曾说:“‘高密东北乡’成了我专属的‘文学领地’,我也由一个四处漂流的文学乞丐,变成了这片领地上的‘王’。”[1]然而,在不同的作品中,这片沉默而厚重的土地上不仅上演着不同的故事,也被莫言寄予了不尽相同的精神内蕴。这在《红高粱》与《生死疲劳》两部相隔二十多年的作品中表现得最为明显。从80年代到新世纪初,莫言用一个共同的名字构筑了两种异趣的家园叙述。
一、以地之名:从“精神家园”到“现实家园”
1986年莫言在《人民文学》第三期发表中篇小说《红高粱》,让他声名鹊起,所写的是一个发生在“高密东北乡”的抗日故事。在作品中,莫言用大量的笔墨深情地描绘了这片土地上的风景与人情。他写那浩瀚无垠的高粱田:“无边无际的高粱红成洸洋的血海”[2],“一轮明月冉冉升起,遍地高粱肃然默立,高粱穗子浸在月光中,像蘸过水银,汩汩生辉。”[3]他写在河边捉螃蟹的童年乐趣:“高粱红了,西风响,蟹脚痒,成群结队的马蹄大小的螃蟹都在夜间爬上河滩,到草丛中觅食。”[4]他写这片土地上朴实的村民在日军侵略下所遭受的种种磨难:被炸成碎片的孩子、被活剥了皮的老人、被掠夺的牲畜……仿佛一卷画轴徐徐展开,读者眼前呈现出一幅幅色彩浓艳、交织着柔情与惨烈的历史画面。人们尽可以为莫言所描绘出的高粱地所迷醉,为日军的残忍而愤怒,为村民的悲惨而长歌当哭。然而,这部小说所展示的,却决不仅仅是一些现实的图景。在这片被践踏的现实家园之上,莫言力图构筑的,是一种更具追索意味的“精神家园”,即一种强悍的、充满野性的生命力量,一种内在于我们的民族精神之中、却被漫长的封建制度长期压抑的喷薄饱满的力与美。
诚如研究者所说:“《红高粱》所着力表现的恰恰是普通中国人心灵深处未被封建礼教或道学所扼杀的不驯的强悍生命力”,“通过塑造具有郁勃生命力和质朴情欲的犷悍群像来反衬萎顿衰老的国民精神。”[5]这种精神深深地渗透在莫言笔下的“高密东北乡”这片古老的黑土地中,也正因此,莫言蘸着浓情的笔墨所书写的,与其说是一个现实中的故乡,不如说是一处理想中的精神家园。
文中的多处细节都凸显了这个弘扬生命力的精神家园的鲜明特质。例如,“我奶奶”在出嫁路上所经历的“颠轿”(也称“踩街”)场景:“踩街时,步履不齐的不是好汉,手扶轿杆的不是好汉,够格的轿夫都是双手卡腰,步调一致,轿子颠动的节奏要和上吹鼓手们吹出的凄美音乐。”[6]这种豪放的抬轿方式生动地体现了力与美的融合,那颠簸飞扬的轿子“仿佛要踏碎一切陈腐的伦理和清规戒律,从一切传统价值的无理束缚中解放出来,轻松愉快地享受人生”[7]。再如“我爷爷”与“我奶奶”在高粱地里的野合,是挣脱颓败萎缩的封建婚姻的束缚、大胆追求生命幸福的纯美之举,因此,“两颗蔑视法规的不羁心灵,比他们彼此愉悦的肉体贴得还要紧。”[8]
莫言在谈到《红高粱》的创作时,曾明确指出:“小说家的创作不是要复制历史,那是历史学家的任务。小说家写战争,要表现的是战争对人的灵魂扭曲或者人性在战争中的变异。”他还指出,有些事情“在生活中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作家营造了这样一个环境,把人物放进去进行试验。这就是所谓的‘人类灵魂实验室’。”[9]也就是说,他所要描写的不是现实,而是源于现实又高于现实的精神探索。《红高粱》正是这个“人类灵魂实验室”的产物。它折射出莫言构筑“精神家园”的努力,这也是他此一时期的关注焦点。
然而,在20多年之后的《生死疲劳》中,我们所触摸到的,却不再是一个悬置于现实之上的抽象化的“精神家园”,而是一片实实在在的历经苦难的厚重土地。在这部长篇小说中,莫言以动物之眼重述了50年代以来的半个世纪中,发生在“高密东北乡”的悲欢离合,每一个故事都对应着一段真实的历史,从土改、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四清、文革,到改革开放、土地承包制、市场经济……莫言选择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乡村来展现50多年波澜诡谲的历史场景,其目的不在于抽象出某种升华的“精神特质”,而是为了真切地展示历史细节处的真相,反思历史中曾真实出现过的种种荒诞、非理性和矛盾冲突。
例如,勤劳、心地善良的地主西门闹在土改中被不由分说地处死,反映了中国当代史上曾长期存在的“身份政治”,即只凭借“出身”或“身份”来看待一个人,而不是看他(她)在现实中的所作所为。西门闹转世而成的驴子被饥饿的人们疯狂地分吃,折射了人民公社化时代极低的生产效率带来的经济恶果。在群众集会上由于蜂抢从天而降的大雁所造成的悲剧,隐喻着“文化大革命”的疯狂、荒诞和悲剧。西门金龙在改革开放后贪污、行贿的种种恶行,直指市场经济时代官商勾结的现实弊端。
如果说莫言在《红高粱》里所苦苦追求的是一个超越现实之上的“精神家园”,那么,他在《生死疲劳》里则力图重塑一个真实的“现实家园”,一个经历了种种现实磨难、上演了一出出真实的悲喜剧的故乡——亦是祖国。
二、家园之人:从“积极反抗”到“消极反抗”
“家园”一词不仅仅意味着土地与风景,更意味着生存其间的人。正是家园之人,导演着家园的故事、凝结着家园的精神、代表了家园的特质。在《红高粱》与《生死疲劳》这两部小说中,都有鲜明的家园之人的形象,并以某个典型的个体形象为代表。但在这两部作品中,这些典型个体的形象却各有特色,不尽相同。而他们的不同,也代表着家园本身的流变。
《红高粱》里的个体是张扬的、积极的,主动向外扩张着自己满溢的生命力量。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是“我奶奶”。她热爱生命,勇敢地追求自由和幸福,突破道德的藩篱,把自己交给了“我爷爷”——土匪司令余占鳌。如果说,她原来的丈夫——那个麻风病患者——象征着生命的无能,那么,强悍粗鲁的余占鳌则象征着生命的活力。所以,“我奶奶”是主动选择了生命,选择了对压抑的抗争。她在临死前的一段心理活动几乎可以被视为生命的宣言:
天,你认为我有罪吗?你认为我跟一个麻风病人同枕交颈,生出一窝癞皮烂肉的魔鬼,使这个美丽的世界污秽不堪是对还是错?天,什么叫贞节?什么叫正道?什么是善良?什么是邪恶?你一直没有告诉过我,我只有按照我自己的想法去办,我爱幸福,我爱力量,我爱美,我的身体是我的,我为自己做主,我不怕罪,不怕罚,我不怕进你的十八层地狱。我该做的都做了,该干的都干了,我什么都不怕。但我不想死,我要活,我要多看几眼这个世界,我的天哪……[10]
“我奶奶”对生命的呼唤构成了莫言“精神家园”的最强音。她在生活面前始终保持着积极主动的态度,与余占鳌相恋,操持酿酒作坊,当日本人侵入村庄时,坚决支持余占鳌带领乡亲偷袭日军,还主动把自己的儿子送上战场。她从不畏惧,直面一切坎坷,并处处主动出击。这正是莫言想要弘扬的理想人格,也是他要构建的“精神家园”的基石。然而,到了《生死疲劳》,这种积极抗争、充满生命活力的人格却在这片土地上几乎消失了——至少是在“人”的身上消失了。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个被卷挟在时代洪流中无可奈何的个体,他们要么无力反抗也不想反抗,要么只能保守地进行“消极反抗”。生命的力量再度被苦苦压制,却听不到奋力的厮杀声。
如果说《生死疲劳》里还存在“反抗者”,那就是顽固的“单干户”蓝脸和历经几世轮回的原地主西门闹。在人民公社化时代,蓝脸坚决“逆潮流而动”,不加入公社,坚持自己一个人耕种那片属于自己的一亩六分田。他的理由也很简单:“亲兄弟都要分家,一群杂姓人,混在一起,一个锅里摸勺子,哪里去找好?”[11]但是,与“我奶奶”的“积极反抗”不同,蓝脸的执拗只是一种“消极反抗”,因为他的反抗不是向外出击,而只是自我保存。如果说,“我奶奶”的生命力是扩张的、溢出的、张扬的,那么蓝脸的生命力则是内聚的、被困的、苦苦挣扎的。就像面临一张从天上压下来的铁板,“我奶奶”要奋力将它凿穿,把头伸出来透透气,而蓝脸则是用双手顶住它,虽然自己没被压倒,却也只能被困在一方小天地之中。面对铺天盖地的入社压力以及随之而来的政治压力,他沉默、我行我素,没有屈服,却也被这巨大的压力折磨得不成人形。
不过,《生死疲劳》里并非没有积极反抗者,但这个反抗者却不是以“人”的面貌出现,而是西门闹轮回转变成的驴、牛、猪、狗、猴这几种动物形象。它们蔑视人间的法则,忠于正义,勇于反抗,把自己的蹄、角、尖牙利齿毫不畏惧地伸向人间的暴虐者,哪怕伤痕累累也不退缩。人的萎缩与畜的反抗,是一个令人触目惊心的强烈对比,其中寄托着作者无言的悲愤。人的反抗性的萎缩,反映的是个体在时代面前的无力感。毕竟,“我奶奶”是一种理想化的“英雄”,而在真实的历史中,渺小而无力的个人才是现实中的“大多数”。
三、家园叙述:从“悲怆”到“反讽”
虽然《红高粱》与《生死疲劳》都是在讲述“高密东北乡”的故事,但作者讲述的语调可谓大不相同。《红高粱》的语言锤炼出一种悲怆的风格,似深秋的寒风呼啸过密林,发出深幽浑厚的回响,在读者心中激起一种崇高、悲壮之感。
例如,描写余占鳌带领抗日队员穿越高粱地时的句子:“秋风苍凉,阳光很旺,瓦蓝的天上游荡着一朵朵丰满的白云,高粱上滑动着一朵朵丰满白云的紫红色影子。一队队暗红色的人在高粱棵子里穿梭拉网,几十年如一日。”[12]再如,“我奶奶”用激将法鼓舞余占鳌与冷支队长偷袭日军的豪爽言语:“这酒里有罗汉大叔的血,是男人就喝了,后日一起把鬼子汽车打了,然后你们就鸡走鸡道,狗走狗道,井水不犯河水。”[13]而描绘“我奶奶”临死前的所见所想的大块段落更是突出展现出“悲怆”的风格:
奶奶注视着红高粱,在她朦胧的眼睛里,高粱们奇谲瑰丽,奇形怪状。它们呻吟着,扭曲着,呼号着,缠绕着……它们红红绿绿、白白黑黑、蓝蓝绿绿,它们哈哈大笑,它们号啕大哭,哭出的眼泪像雨点一样打在奶奶心中那一片苍凉的沙滩上。[14]
这种“悲怆”,展现着一种痛苦的崇高,而莫言也正是自觉地用这种崇高感来烘托自己对“精神家园”的追求。
不过,到了《生死疲劳》,莫言的叙述语调却不再是令人肃然起敬的“崇高”,而是反讽、嘲笑乃至调侃。且不说充斥全篇的方言俚语、自我调侃式的对“莫言那小子”的漫画式描述,即使是描写一些重大的历史事实,作者往往采用反讽的语调来进行叙述。例如,在描写酷爱毛驴的陈县长在文革中被在腰上套着纸驴游街的场景时,作者近乎荒诞地讲述了陈县长幻想自己是在进行一场盛大的表演,甚至与纸驴合而为一:
他说他骑着纸驴,在全县的十八个集市被批斗,把身体锻炼得无比结实,原来的高血压、失眠等毛病全都不治而愈。他说他一听到锣鼓点就兴奋,腿脚就颤抖,就像那头黑驴见到母驴就弹蹄喷鼻。……他说他只要一踏着锣鼓点,搬弄着纸壳驴舞蹈起来,就感到自己渐渐地变成了一头驴……他感到自己的双脚分杈成了四蹄,屁股后生出了尾巴,胸脯之上与纸毛驴的头颈融为一体,就像希腊神话中那些半人半马的神,于是他也就体会到了做一匹驴的快乐和痛苦。[15]
再比如,在“文化大革命”的“全国江山一片红”的号召下,一位卖鸡的老太太也戴上了红袖标。而当有人问她是哪一派时,她却不耐烦地说:“去你娘的,别对我说这些没用的,要买鸡就买,不买滚你娘的蛋!”[16]
在这些消解崇高的反讽叙述里,清晰呈现出莫言对历史的深刻反思。如果说,《红高粱》里的崇高感是为了建构一个理想化的精神家园,那么《生死疲劳》里的冷嘲热讽则是为了解构一个“被理想化”的虚构叙述,回归现实的真相。
四、变化之分析
通过以上三方面的分析,我们大致可以梳理出莫言这两部小说之间的几个重要变化,即:从“仰望星空”到“脚踏大地”、由“理想”到“现实”、由“建构”到“批判”。这种变化是与作品诞生的时代背景和文学氛围密不可分的。
《红高粱》诞生的80年代,是盛极一时的“文化热”时期,从“文革”话语的桎梏中解放出来的知识分子,普遍满怀着理想主义的情怀,去为民族代言,勾勒他们心中的未来蓝图——既包括经济实力上的未来,也包括民族精神上的未来。这种理想主义情怀注定了此一时期的作品不会停留在对现实的书写上,而必将呈现出对更高层次的“精神理想”的追求。《红高粱》描述的生机勃发的生命能量,既是一种理想化的民族精神,又隐喻着80年代文人的“气壮山河”之气魄。
然而,《生死疲劳》诞生的21世纪初,则已经与80年代的历史语境发生了深刻的断裂。迅速发展的市场经济一方面带来了巨大的国家财富,另一方面也造成了严重的现实与精神危机。官员腐败、贫富分化、金钱万能、人文精神的边缘化……这些沉重的现实压抑着知识分子飞向天空的翅膀,逼迫他们直面现实、关注现实、批判现实。《生死疲劳》正是这种新的历史语境下的产物。也正是在这种现实关怀的感召下,莫言重新审视了半个多世纪的中国历史,而这一次,他不再试图去抽象出某种概念化的“民族精神”,而是把满怀悲悯的触角伸向历史的缝隙中,力图在脚下的大地上呈现这个民族真实的悲欢。
因此,莫言从“精神家园”到“现实家园”的转变绝不是一种“下降”或“倒退”,而是他始终保持人文知识分子精神品格的例证。如果说,在一个理想主义的时代歌唱理想无可厚非,那么,在理想被击碎的时代正视现实,则是莫言为我们提供的最好启示。
[1]莫言.感谢那条秋田狗——日文版小说集《白狗秋千架》序[J].西部,2007,(9).
[2][3][4][6][8][10][12][13][14]莫言.红高粱家族[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2,2,4,37,63,64,2,23,64.
[5][7]丁少伦.文化寻根与《红高粱》现象[J].山东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89,(2).
[9]莫言.关于《红高粱》的写作情况[J].南方文坛,2006,(5).
[11][15][16]莫言.生死疲劳[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22,132,1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