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西尔关于人的定义的三重规定

洪永稳

（黄山学院 文学院,安徽 黄山245041）

德国哲学家恩斯特·卡西尔是20世纪西方德高望重的著名哲学家，他在康德哲学的影响下创立了文化符号哲学，把康德的理性批判扩大为文化批判。对历史上各种人性论进行了考古学的清理和批判后提出“人是符号的动物”的著名论题，并对其命题作了三重规定，体现了他的文化哲学的内在思路：人——符号——文化——自由。质言之，人运用符号创造了自己的文化，并在文化的创造中获得了自由。

一、人是符号的动物

在考察了历史上的各种人性论的缺陷后，为了解答“人是什么”的问题，卡西尔提出一个“符号”的概念，“符号”在卡西尔的哲学中是个核心的概念，它来自于康德的哲学。自古希腊以来，西方人对理性的探索已成了传统，康德的哲学就是对理性的批判哲学。他不满英国经验主义自培根以来把理性说成是经验的总结，也不同意休谟把逻辑作为工具而与经验无关的说法。他认为理性的能动性作用体现在一种能够把逻辑形式和感觉材料结合在一起的能力，也就是结合感性和形式的能力，这种能力是科学知识形成的必然要求。康德认为，科学要求把感觉之杂多和规律统一起来，一句话，也就是“多”与“一”的统一，“把‘多’表现于‘一’”，这里的“多”指各种感觉材料，“一”是知性提供的范畴形式。在感性直观向知性概念过渡中有一个中间环节，康德称之为“图型”（das Schema），在康德看来，把一个对象归摄到一个概念之下，两者必须是同质的，但是纯粹的知性概念与经验的直观相比较是不同质的，那么把直观归摄到概念之下、把范畴应用于现象之上如何可能呢？“必须有个第三者，它一方面必须与范畴同质，另一方面也要与现象同质，并使前者应用于后者之上成为可能。这个中介的表象必须是纯粹的（没有任何经验性的东西），但却一方面是智性的，另一方面是感性的。这样一种表象就是先验图型”。[1]121这个“图型”沟通感性直观和知性概念，充当两者的桥梁和中介。

卡西尔继承了康德的这个思想，并且为这种统一和结合寻找了一个新的概念——“符号”，在“符号”中，既有感觉材料又有理性形式，两者是统一在一起的。卡西尔的“符号”不仅包括康德的“图型”，还包括康德的“符号”（Symbol）。①

众所周知，康德不仅以“图型”来作为感性直观和知性概念的中介，也用“符号”（Symbol）这个概念来沟通知识和道德。《判断力批判》中的第59节说：“美是德行的象征”，这个“象征”也就是“符号”，康德认为，“德性”是属于实践理性范围内的，是绝对的，无条件的“善”不能用知性范畴去认识它，但在现实生活中又是存在的，它作为“理想的”而存在，可以在美和艺术中显现出来，这个显现出来的世界是个象征的世界。它是真实世界的一个“符号（Symbol）”。

康德的“图型”和“符号”是不同的，“图型”是在理性的构建性功能中起作用，“符号（Symbol）”是在理性的调节性功能中起作用。卡西尔的哲学已经取消了康德的 “物自体”，也否定了理性的调节性功能，顺理成章也就不存在“图型”和“符号”的区别。卡西尔以自己的“符号”这一概念，统一了康德的“图型”和“符号”，把康德的“图型”论扩大成自己的“符号”论，在卡西尔的哲学里，宗教、道德、知识、神话等一切都是符号的形式，他们都是真实的存在，都是人类经验文化的结晶。

符号的基本特征就是把感性的材料抽象成某种普遍的形式以表达一定的意义。在符号中，一方面是感性的物质外壳，另一方面是普遍的意义，这种意义是社会性的，可以交流。因此“符号”是个别和一般的相统一的产物。

在康德知识论中，人的理性的能动性表现为为知性提供先天形式和后天材料相结合的能力，也就是使“先天综合判断”成为可能的能力。卡西尔则把人的这种能力具体化为制造并运用符号的能力。在卡西尔这里，理性不仅具有逻辑形式的力量，也不仅是作出“先天综合判断”的能力，而是一种运用符号的能力。符号是具体的，它是人类经验的一部分，对符号的研究也就是“现象学”的研究，哲学就是符号学，也就是现象学，对各种符号系统作出解释也就是对人类的经验、人类的文化作出的解释。因此，符号学也就是解释学。

“符号”本身是一种现象，不是本体，它不像黑格尔的“理念”，也不是康德的“物自体”，它属于认识论的范畴，它的存在是现象的存在，是历史的、经验的存在，是相对的存在，不是超时间、超空间的本体的存在，绝对的存在。把感觉世界符号化是人的意识特有的功能，人们通过这种活动把感觉的世界提高到规律的层面，体现了人的主动创造性。人不仅适应世界也干预世界的进程，使之适应自己，从而使得人和世界和谐共处。卡西尔认为，整个人类历史的发展进程就表现为“符号”形式的变化过程，表现为人类把握世界方式的变化过程。“符号”就是人类特有的把握客观世界的一种方式，是人类作为主体的一种能力。从这种意义上说，人是一种制造和运用“符号”的动物。

二、人是文化的动物

“人是符号的动物”仅仅是卡西尔对人的本性认识的第一个层面，还不是最终的结论。因为人创造和使用符号不是人的目的，人的目的是创造自己的文化，因此“符号”只是人类创造自己文化的手段。于是便有了卡西尔对人的第二层定义：人是文化的动物。人与文化的本质关联在西方20世纪的现代哲学中并不是卡西尔的首创，20世纪初德国著名的哲学人类学家舍勒②就提出“人是文化的存在”这样的命题。德国另一位文化哲学人类学家兰德曼也持同样的观点。舍勒的“人是文化的存在”是指人是文化的创造者，同时人又由文化所产生，人决定文化，文化塑造人。人和文化是个双重的互为关系。

卡西尔当然也持同样的观点，不同的是卡西尔认为人和文化的关联是通过人创造“符号”这个中介来实现的。卡西尔的“人是文化的动物”这个观点承接了“人是符号的动物”的论点，人与文化关系是通过“符号”的中介连接，人通过创造符号来创造人类自己的文化，人类创造的一切符号都是人类文化的表征，符号并不是物质世界的现实存在，而是意义和功能的价值存在，符号的重要性不在符号的本身，而在符号所隐喻的意义以及所构建的互相关联的意义系统，这个意义及意义系统构成的“意义世界”就是文化的世界。这里的文化不仅包括人文科学也涵盖了自然科学。卡西尔文化符号学的深刻之处就在于运用符号的方法实现了人文和自然的统一；另外，通过符号也实现了人的理性和非理性的调和和统一。因为符号中就包括了人的理性和非理性的因素，通过符号界定人的文化属性更进一步体现了人的创造性和自主性，使“人是文化的存在”这个命题更深刻、更具体。在文化世界中，人作为文化的主体也作为文化的客体，人的主动性、能动性和创造性在创造文化中得到了充分地展示和发挥，人创造了自己的文化世界，实现了人区别于其它动物的存在。在卡西尔这里，符号和文化是同一个内涵，人的符号活动的功能就是把人和文化连接起来。哲学的任务就是研究这些符号形式——神话、宗教、语言、艺术、科学和历史，这些符号形式织成人类的经验之网，体现了人的本性所在。因此，卡西尔符号哲学的内在逻辑就是：“人——符号——文化”，人运用符号创造自己的文化。在这个逻辑中，人与文化是主客两级，在人与文化之间，符号活动作为中介，使两者彼此通达。人、符号、文化实际上就是一个三位一体的统一体，而人的哲学、符号哲学、文化哲学也就是同一个哲学——文化符号学。

三、人的本性是劳作（Work）

卡西尔关于“人是什么”问题的思考是否就此结束呢？事实上，卡西尔并没有停止在“人是文化的动物”这样的层面上，不论“人是符号的动物”还是“人是文化的动物”，就命题的形式来说都脱不了传统的实体性的界定，都有本质主义之嫌疑。我们知道，卡西尔是一位反本质主义的哲学家，在他的哲学中区分了实体概念和功能概念的区别。早在1910年他写了一本《实体概念和功能概念》的著作，对这两种思维方式进行了区分。他对人的定义不是实体性的定义，而是功能性的定义。于是就有了卡西尔关于人的定义的第三个层面的界说：人的本性是劳作（Work）。 他在《人论》中这样说：

如果有什么关于人的本性或“本质”的定义的话，那么这种定义只能被理解为一种功能性的定义，而不能是一种实体性的定义。我们不能以任何构成人的形而上学本质的内在原则来给人下定义；我们也不能用可以靠经验的观察来确定的天生能力或本能来给人下定义。人的特出特征，人与众不同的标志，既不是他的形而上学本性也不是他的物理本性，而是人的劳作（Work）。正是这种劳作，正是这种人类活动的体系，规定和划定了“人性”的圆周。语言、神话、宗教、艺术、科学、历史，都是这个圆的组成部分和各个扇面。因此，一种“人的哲学”一定是这样一种哲学：它能使我们洞见这些人类活动各自的基本结构，同时又能使我们把这些活动理解为一个有机整体。[2]96

卡西尔认为，对人的定义只能是一种功能的定义，“劳作（Work）”正是人特有的功能，这种劳作就是人运用符号创造文化的活动。人的本质就存在于人运用符号创造文化的活动中。不论是“符号”或是“文化”都是实体性的，只有这种“创造活动”才是功能性的，创造的结果就是各种符号形式的人类文化——语言、神话、宗教、艺术、科学、历史。它们从不同的侧面共同组成构成人性的圆周。“尽管在它的各种形式中存在着一切的差别和对立，然而这些形式都是在向着一个共同的目标而努力”。[2]99这个共同的目标就是“创造活动”，在创造文化的活动中获得人类自身的自由，人的自由只有在创造自己的文化中才能得到充分的体现。因此卡西尔的文化符号学逻辑最充分的表达是：人——符号——文化——自由。人运用符号创造自己的文化，并在创造文化的活动中获得自身的自由。

卡西尔的这种人性的本质——“创造活动”有别于传统的逻各斯中心主义的恒定不变的本质观，它不是实体性的，而是功能性的，不是抽象的，而是具体的、能动的、具有动态性和创造性。人的本质是随着人类创造符号活动的发展不断变化的，人的本质体现在人自身创造符号的文化活动中，存在于人不断创造文化的辛勤劳作（work）之中，并在创造中获得自由。这种过程性、功能性、创造性与传统的本质主义有质的区别。到此卡西尔才完成了他对人的本质的定义。

总结起来，卡西尔关于人的定义具有三重规定：符号的动物——文化的动物——创造活动。这三者是一个互相关联层层深入的统一体，“人”通过“符号”创造了光辉灿烂的“文化”，文化中表征着人的“创造活动”，在创造中实现了人的目的——自由。人的本质就是“创造”。

注释：

①中译“象征”。

②与胡塞尔齐名的现象学者，价值伦理学的奠基人，哲学人类学的开创者。

[1]康德.三大批判合集（上）：纯粹理性批判[M].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2]卡西尔.人论[M].甘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