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诗无达诂,得其句例则达诂——俞正燮《诗经》学论略

2014-08-15朱宏胜

黄山学院学报 2014年1期
关键词:长庚先祖木瓜

朱宏胜

(黄山学院 文学院,安徽 黄山245041)

一、引 言

由于缺乏《诗经》创作本事,又由于一诗多用,故《诗》义向来号称难明。前人解《诗》,或如郑玄“循文立训”,[1]84-92或据董仲舒 “诗无达诂”[2]95说而阐发与发挥。“循文立训”因孤立思考、缺乏整体思维,结果造成同一部《诗经》中相同字词、句式往往没有一致的诠释。据“诗无达诂”来说《诗》又“往往远离或根本违背原诗意旨,主观穿凿,随意附会”,“导致文学批评与美学欣赏的盲目性和随意性,从而破坏了正常的文学审美活动”。[3]467清代朴学大师俞正燮以其非凡的学识、科学的方法、大量的诂训实践,克服了前人治《诗》孤立、主观之弊,提出“诗无达诂,得其句例则达诂”的治《诗》通则,时至今日仍有启迪意义。

俞正燮(1775-1840),字理初,安徽黟县人,戴震三传弟子。其身处嘉道间,“承其乡先辈江、戴诸儒之绪而扩充之”,[4]364乃乾嘉朴学之后又一岿然大师。俞氏焚膏继晷,勤于治学,善于归纳排比,张穆《癸巳存稿序》谓“理初足迹半天下,得书即读,读即有所疏记、每一事为一题,巨册数十,鳞比行箧中。积岁月,证据周遍,断以己意,一文遂立。读其书者如入五都之市,百货俱陈,无不满之量也。”[5]230俞氏是我国较早公开提倡女权的进步思想家,其不仅重视正经、正史,还旁涉诸子百家,亦颇注意当时之学,关心西方。蔡元培于其《俞理初先生年谱跋》中表示“崇拜”,[5]282-288周作人、钱玄同则将其奉为与王充、李贽齐名的“中国思想界三贤之一”。[6]122

俞氏并无《诗经》学专著,仅在《癸巳类稿》、《癸巳存稿》中有考论专条。其治《诗》,不仅推敲琢磨具体诗篇的上下文,较为圆通地解通具体词句,还旁征博引,多方类比,力求通解。

二、上挂下联,归纳句例

俞氏治《诗》,力求达诂,其上挂下联,归纳句例,取得了惊人的成就。 如《木瓜》篇“木瓜”、“木桃”、“木李”三物究竟是什么,历来不能定论。任昉《述异记》以为“桃之大者谓之木桃,诗‘投我以木桃’是也。”于木瓜、木李无义。姚宽《西溪丛语》则以为是假果,且斥《郑笺》、《初学纪》、《六帖》为误,兼以“孔子见苞苴之礼行焉”。陆佃《埤雅》又以为“江东父老视木实似瓜有鼻食不木者为木瓜。圆实小于木瓜而木者为木桃,大于木桃而无鼻者为木李”。如此等等,实在是一本糊涂账。且看俞氏之考论:

按《尔雅》不为木桃、木李立名,而《毛传》则有义可寻,毛解木瓜云“可食之木”。乃通释桃李加“木”之文也。何以言之?诗又云“琼琚”、“琼瑶”、“琼玖”,琚为佩上物,须明加琼,瑶则美玉,玖则黑玉,无须琼文。《说文》云“琼,赤玉”,毛解琼琚,改云“琼,玉之美者”,亦豫通“琼玖”之义也。王得臣《麈史》、袁文《甕牖间评》引韩愈《雪诗》“踏作琼瑶迹”,“疑是屑琼瑶”,或以韩愈诗为误,或谓《说文》“赤玉”为误,则是乖戾之谈。《文选》谢惠连《雪赋》云“瑶阶”、“琼树”,注引《庄子》云“南方积石千里,树名琼枝”,亦见《蜀都赋》注(今《庄子》无),亦言树枝似玉耳。凡字有本义,有转生义。琼,赤玉,是本义;美玉,则是转生义。美玉,色不止赤,然无缘专定为白也,诗与“玖”连文,固不得依《说文》为赤黑玉,亦岂得依唐诗解“琼玖”为雪白之黑玉乎?诗他言琼英、琼莹、琼华,则凡玉皆可言琼,犹之木为桃李总名也。诗一章言木瓜、琼琚,以瓜皆蔓生,而此瓜实生于木,则曰木瓜,犹琚有用石用珠之别,而此琚实美玉,则曰琼琚,此文言之相从者也。桃与李之必生于木,犹瑶与琚之必可知为玉也。一章言琼琚,则“瑶”、“玖”皆加琼,故一章言木瓜,而桃李亦皆加木,此又文之避不成辞而相从者也。知袁文说琼之误,则知陆佃等说木之误,《毛传》“可食之木”,“琼,玉之美者”,皆通三章言之,古经师解经一字,而众篇并明,知琼瑶、琼玖之为辞,而木桃、木李之为辞,与《尔稚》之不为立名,其意皆可见。《尔雅·释木》篇云“楙,木瓜”,是此诗木瓜也;《大雅·抑》篇云 “投我以桃,报之以李”,是此诗木桃、木李也。《述异记》“桃大者谓木桃”,是无以处木瓜之文,故知古训最闳远,《埤雅》之说,今人犹有此名,盖缘诗生名,而不可以说诗,陆于诗名物叠咏者,解释并工妙,此盖未当。[5]50-51

俞氏指出,桃、李加“木”与瑶、玖加“琼”同。首先,诗首章言琚,琚为佩上物,须明加“琼”字,瑶则美玉,玖则黑玉,无须“琼”字。但由于首章有“琼”字,故二、三章亦加“琼”字。这是“文之避不成辞而相从者也”。同理,诗首章言木瓜,二、三章言桃、李,则亦须加“木”字。其次,瑶与玖必为玉,琼的本义为“赤玉”,但有转生义“美玉”,则瑶与玖前加“琼”是允许的。同理,木为桃、李总名,桃与李必生于木,故于桃、李前加总名也是允许的。再次,“琼玖”不得依《说文》解为赤黑玉,亦不得依唐诗解为雪白之黑玉。则木桃、木李亦不可因前有木字而作另解。最后,《尔雅·释木》之“楙”,即此诗所谓的木瓜;《大雅·抑》“投我以桃,报之以李”,与此诗木桃、木李同。总之,俞氏从“文之避不成辞而相从”的通则出发,精准地解决了“木桃”、“木李”之类的具体《诗经》学问题,有较强的学术意义。

再如,《诗经》中“薪”字多出,《汉广》“错薪”、《南山》“析薪”、《小弁》“析薪扡矣”、《车辖》“析其柞薪”、《白华》“樵彼桑薪”、《棫朴》“薪之槱之”、《无羊》“以薪以蒸”,解者莫衷一是。俞氏排比归纳并考察其他文献后认为,古草木通曰薪,今草木通曰柴。单言之则薪、荛、柴通。对举,则荛、薪,草也;柴,木也;蒸,析麻中干也。单言通而对举有别。[5]44-45有俞氏此考,“薪”义自明。

俞氏不仅有归纳句例求得《诗》之达诂的实践,且在“四月匪人”条,明确提出“诗无达诂,得其句例则达诂”的通则。他说:

《诗·四月》“先祖匪人”,《笺》、《正义》、《诗集传》言:“先祖非人乎,何使己当此难世?”无所归咎,怨恨之甚,其言不安。《正义》引王肃言“己不得祭其先祖”,王肃所造《孔丛·记义》云:孔子曰“于四月,见孝子之思祭也”,《左传》文十三年“季文子赋《四月》”,注云:“思归祭祀”,然不能与祭,遂以“先祖匪人”诘其上,亦为不词。欧阳氏修言“先祖任用非人”,王氏楙言“先祖不以子孙为人”,陈氏启源言“先祖,读断;匪人,乃自指”,金氏甡言“匪人,谓非比他人”,皆望文生义。李氏黼平言“人,为《说文》奇字之儿,仁人也,即《中庸》、《表记》‘仁者儿也’之儿,为相儿偶,与忍字相对”,今案:人,不必作儿。 诗“匪人”,当如《中庸》、《表记》“仁者人也”之人,《中庸》注云:“人也,读如相人偶之人,以人意相存问之言”;《表记》注云:“人也,谓施以人恩也”,《春秋传》曰:“执,未有言舍之者,此其言舍之何?人也。”(今《公羊》“仁也”。)匪人者,谓先祖匪复以人意相慰恤,如下章言“天子莫我有”,为《葛藟》“亦莫我有”之有,匪与莫,其义同也;人与有,其义同也。冀先祖之人己,天子之有己,忠孝之人,情切而词悲也。《云汉》之诗曰“后稷不克”,克,刻识也。“昊天上帝,则不我虞”虞,度也。 “莫我有”也,“不我虞”也,“不克”也,“匪人”也,同也。诗无达诂,得其句例则达诂也。[5]57

“匪人”义历来歧说纷纭,俞氏不仅指出郑《笺》、《正义》和《诗集传》“无所归咎,怨恨之甚,其言不安”。还认为《孔丛子》、《左传》杜预注“然不能与祭,遂以‘先祖匪人’诘其上,亦为不词。”又斥欧阳修、王楙、陈启源和金甡“皆望文生义”。至于李黼平之说,俞氏亦是断然否认,以为“人,不必作儿”。其排比众说,结合诗篇上下语境,最后认定“匪人”是谓先祖匪复以人意相慰恤之意。下章言“天子莫我有”与《葛藟》“亦莫我有”之“有”同,故“匪”与“莫”义同;“人”与“有”亦义同。诗人忠孝,情切而词悲,疾呼“先祖匪人”、“天子莫我有”,实则希冀先祖人己、天子有己。如此论证之后,俞氏意犹未尽,又从《诗经》中找内证:“《云汉》之诗曰:‘后稷不克’,郑玄笺:‘克,当作刻,刻识也。 “昊天上帝,则不我虞’郑玄笺:‘虞,度也’。”俞氏通过对这些句例的比较和归纳,顺理成章地得出“莫我有也,不我虞也,不克也,匪人也,同也”的结论,还由此得出“‘诗无达诂’,得其句例,则达诂也”的通则,为后学治《诗》指明了由句例求达诂的路径和方法。

三、逐层推论,多方类比

俞氏求《诗》达诂,从不草率结论,常逐层推论,多方类比,非有十分把握不肯案断。其考“诗驺虞义”指出,《毛序》所谓《驺虞》为《鹊巢》之应,与《麟趾》应《关雎》同为德化相应,非必兽应鸟而取符瑞,并引《韩诗》、《鲁诗》说,认定驺虞为天子掌鸟兽之官。

俞氏此论断建立在这样的逐层推论上:1.郑玄谓“‘吁嗟乎驺虞’,以叹仁人”,谓官备在五豝,不合《韩》、《鲁》,亦不合毛;2.毛《传》以驺虞为兽的观点是错误的。《山海经》、《王会解》、《书大传》等皆不支持毛说;3.《周南》“吁嗟麟兮”,上有“麟之趾”,语义明晰,乃就所比叹美之。此云“彼茁者葭,一发五豝,吁嗟乎驺虞;彼茁者蓬,一发五豵,吁嗟乎驺虞”,殪豝豵之后,忽杂以白质黑文不食生物之兽,上拟其君,辞既不达,礼亦不顺。《周官·肆师》疏、《诗谱》皆沿《毛序》而误;4.从《墨子·三辨》、《礼记·乐记》知《驺虞》为乐章。若图而射之,则更无取于仁义如毛氏说;5.从贾谊《新书》、左太冲《魏都赋》、刘渊林注引《鲁诗传》、班孟坚《东都赋》知,驺虞为驺中之虞,义长于毛者,说《诗》文辞意俱合。

俞氏解驺虞为驺中之虞后,又列举类例,从各种典籍和《诗经》中为自己的论断寻找它证和内证。俞氏云:“《汉书》西河郡有驺虞县,盖三分有二时,方七十里囿地连虞官名县者,如船司空,县名。驺之虞,船之司空,名同,一也。《诗·祈父》云:‘祈父,予王之爪牙’,呼祈父即呼王,叹驺虞即叹仁君,以人及人,义同,二也。《汉书·东方朔传》‘奈何乎陛下’,吁嗟、奈何,驺之虞、陛之下,学古辞同。三也。《左传》魏绛述《虞人之箴》‘敢告仆夫’,‘告仆夫’在后,‘吁嗟驺虞’亦在后,《诗》、《箴》语次同,四也。”[5]48俞氏胪列的这四个用例,分别从词语结构、词义、仿古风尚和语序等角度进行类比,从而有力地支持了自己的论断。

至此,俞氏已将问题考论清楚,但他乘胜追击,更进一步通过自己提问题诘问自己的方式对该问题作出了史学角度的考论:

难者曰:“《诗谱》,《南》惟《甘棠》、《何彼秾矣》为武王时诗,文王时何言天子掌鸟兽官?”不知制由后定,如皋门、应门之名;又《乐记》、周、召之治在武王之事太公之志后,四《诗》说不同师,不定是文王时作,则天子掌鸟兽官与《乐记》合,五也。难者曰:“驺虞是兽,猛而善走,故《山海经》言日行千里,《淮南子》言散宜生得驺虞之乘,同于《大传》。”此则古人命名,皆有依取,古以鸟名官,岂得谓祝鸠不是司徒?又《齐世家》有“泰誓苍兕”,《左传》有“舟鲛”,不谓兕非兽、鲛非鱼,亦不得以兽与鱼当《泰誓》、《左传》之文。《商子·禁使篇》云:“驺虞以相监使马能言,则驺虞无所逃其恶”,是牧者亦得名驺虞,取善走也。囿官名驺虞,《大传》云“虞不避虎豹也”,然则梁驺,囿名;驺虞,官名,又得一证于驺虞之兽,六也。《毛传》义有不安,后人徒争有无驺虞之兽,于《诗》义无当,用采《韩》、《鲁》义以明之。《解颐》、《新语》引《齐诗章句》,不见所出,近《韩》、《鲁》说,或郑君《射义》注是《齐诗》欤![5]48

俞氏通过对诗篇创作时代、制度制定的时世、古人命名特点等的考辨,进一步为自己的论断寻找到有力支持。不仅如此,他最后还指出,后人徒争有无驺虞之兽,于《诗》义无当,冀图将问题研究引入正途。

《何彼秾矣》,《毛传》有“武王女,文王孙,适齐侯之子”的说法。何休认为这是因为“天子嫁女于诸侯,备娣姪如诸侯礼者,义不以天子之尊,绝人继嗣之路。”而皇甫谧因武王女元姬妻胡公,而以为王姬宜为媵,不得适齐侯之子,从而批评何休“事无所出,未可据信也”。俞氏首先列举尧以二女妻舜,秦穆公纳女五人于重耳,季孙宿以襄公姑姊二人妻邾庶其等史实,揭示出“皇甫谧欲武王以次女作媵,事不相侔”。其次指出女媵甚卑,不得谓之娶。而能备姪娣以嫁女的富贵人家,甘心以女为人媵,且娶则当聘,聘富贵能备姪娣人之女为媵,皆不合人之常情。又指出,媵不必为女,男子亦可为媵。有莘、伊尹,晋井伯皆男子,皆因送女而为媵。还指出,媵女既为嫁女的陪送,必自女母家至婿家,若婿家自娶者,不得名为媵。最后据《左传》指出,鲁文公、齐桓公、邾文公、陈哀公、卫庄公、皆非一妃。众妃之中,元妃为嫡最贵,他妃虽不能与元妃同尊,但非即是媵。[5]45-46

《凯风》“睍现睆黄鸟,载好其音”,《传》云“睍现睆,好貌”。《笺》云“以兴颜色说也”。《笺》以《传》“好貌”属黄鸟颜色者,“绵蛮黄鸟”,《传》云“绵蛮,小鸟貌”,其义一也。俞氏不同意郑说,认为“此‘睍现睆,好貌’,是人视黄鸟好也。”俞氏曰:

《说文》:“睍现,出目也”;“睅,大目也,或作睆”,言人注目视此黄鸟,如《小宛》云“题彼脊令,载飞载鸣”,是此视黄鸟例也。或曰:睇视脊令,见其飞,因言其鸣耳,此黄鸟止好音,何用视之?答曰:谢灵运《山居赋》云“观貌相音”,《礼记·坊记》引诗云“相彼盍旦,尚犹患之”,盍旦亦声也。《小雅·伐木》云“相彼鸟矣,犹求友声”,彼相鸟声,是此视黄鸟好音例也。[5]49

有《说文》的文字依据,又有谢灵运《山居赋》、《礼记·坊记》等外证,和《小宛》、《伐木》等来自《诗经》的内证,俞氏此说,确乎不可改易。

再如《诗》“韎鞈有奭”之“韎鞈”义,俞氏云:

《诗》“韎鞈有奭”,《传》云:“韎鞈者,茅蒐染草也。一曰,韎鞈,所以代韠也。”《传》意言韎鞈之韎为茅蒐,乃染草也,其下韎鞈乃连文为义。《笺》云:“茅蒐,韎鞈声也。韎鞈,祭服之韠。”《笺》意亦言茅蒐为韎鞈之韎声也,其下韎鞈乃连文为义,上俱省“之韎”二字耳。《士冠礼》“韎鞈”注云:“韎鞈,缊韍也,士缊韍而幽衡,合韦为之,士染以茅蒐,因以名焉,今齐人名蒨为韎,(句)鞈韍之制似韠。”《注》意言韦染以茅蒐,合茅蒐之音为韎,即蒨韎也。其鞈韍韠则同。《文选·西京赋》注引《毛传》曰“韎者,茅蒐染草也”,不连鞈为文,引书之体有此。实则韎鞈之韎为茅蒐,茅蒐则为染草,若单言韎,则不得谓之茅蒐染草。《说文·革部》“鞈”云“防汗也”;韦部“韎”云“茅蒐染韦也”,文各有当。 毛、许、郑三君之文至当,不可改易矣。《诗》《正义》引郑驳《异义》云:“韎,草名,齐、鲁之间言韎鞈,(句)声如茅蒐,字当作韎,陈留人谓之蒨。”郑意韎为茅蒐合声。《国语》“韎韦之跗注”,韦昭注云“急疾呼茅蒐成韎”,盖茅蒐,草名也,齐、鲁言韎鞈之韎如茅蒐,写其言当作韎,即蒨也。韎音古如谋,《诗》正义、《仪礼》疏自为说,皆误。[5]58

俞氏指出,韎鞈之韎为茅蒐,茅蒐则为染草,若单言韎,则不得谓之茅蒐染草。此是俞氏多方考证,逐层推论,引类比较所作出的又一精审考论。

四、博取古今,打通经史

俞氏为一代通儒,故其考求《诗》之通诂,常能博取古今,打通经史,发人所未发。如其考“启明、长庚古义”云:

启明在日前,长庚在日后,其最明者。《诗传》云:“日旦出,谓明星为启明;日既入,谓明星为长庚。”但指其明者言之,不定指何星也。《论衡·是应》篇云:“古质,不能推步五星,不知岁星、太白何如状,诗言‘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或时昏见于西,或时晨见于东,诗人不知,则名曰启明、长庚矣。”其论最确。五星:木、岁星,火、荧惑,金、太白,水、辰星,土、填星。 以古法,岁星,岁在寅则星在丑,岁在卯则星在子,十二岁一周天。荧惑,二岁一周天。太白,一岁一周天,然其行度,晨出东方二百四十日,又入四十日,又出西方二百四十日,又入三十五日,又晨出东方二百四十日。辰星,一岁一周天,其行度,春分见奎娄,夏至见东井,秋分见角亢,冬至见牵牛。填星,二十八岁一周天。《史记索隐》引《韩诗》云“太白,晨出东方为启明,昏见西方为长庚”,则专指太白,而《大宗伯》疏引《星备》云“太白日行八分度之一,八岁一周天,惟辰星日行一度”,今法,作诗者所不晓,古法则如此。是五星常在日前者惟辰星,而太白有在日前时,有在日后时,启明、长庚,不定何星,但太白、辰星当其位,即以为名耳。有两启明无长庚时,有有启明无长庚时,有有启明有长庚时。[5]56

俞氏指出,《诗经》时代,人们天文知识不甚丰富,将晨见于东者名为启明,昏见于西者名为长庚,但并不定指何星。后人则认为启明、长庚为同一星,并以为即是太白星。俞氏有丰富的天文知识,其发现晨见于东者有辰星和太白星,昏见于西者则为太白星。这样,古人所谓的启明、长庚,既非分别位处东、西不同方位的两颗不同的星(古人分别命名为启明、长庚,就是持这样的观点),又非只有一颗星,或在东、或在西(《韩诗》云“太白,晨出东方为启明,昏见西方为长庚”即持这样的观点)。事实上,日出前,东方会出现的明星有辰星和太白两颗,而日出后出现在西方的明星则为太白星。正因为如此,故会有三种不同的天文现象出现“有两启明无长庚时,有有启明无长庚时,有有启明有长庚时”。俞氏此考,破解几千年之误,非只有功于诗学。

再如其考“卫宣公籧篨戚施”云:

《新台》云:“籧篨不鲜”,“籧篨不殄”,“得此戚施”。《尔雅》云:“籧篨,口柔也。戚施,面柔也。”口柔为籧篨者,以籧篨疾不能俯也,疾名籧篨者,不能俯之人,如籧篨席囷然。面柔为戚施者,以戚施疾不能仰也,疾名戚施者,不能仰之人,如鼁詹诸,皮鼁鼁,行,常若有愧戚然。初,宣公烝于夷姜,《雄雉》诗兴言“泄泄其羽”,言“宣公整其衣服而起,奋讯其形貌,志在妇人”,又兴言雄雉“下上其音”,言“宣公小大其声,怡悦妇人。”至此纳宣姜,卫人恶之,拟其故态,言宣公当口柔、面柔,下气、怡色、柔声,以媚女妻。而宣姜以盛年丰色,燕婉之求,得此老夫,宣公必当愧之,不能俯仰,虽欲媚之,必当嗫嚅局蹐,如席囷然,如詹诸然,实则宣公淫纵,宣姜与之同心,而诗人犹意有羞恶如此,此《诗》教之所以为敦厚也。[5]21

论者对《新台》“籧篨”、“戚施”多不得确解,俞氏此考,深得诗意,破除了论者之困惑。

其考“吹笙鼓簧”之“簧”义,认为即今啸子,通俗文为哨子。喇叭、琐呐、口琴皆有之。其单用则曰哨子,亦曰叫子。晋时犹以此为乐器,唐时乐器犹有吹叶。乐工所习,与儒者文字不相通;又古时有长啸、啸聚、鸣鼓、吹唇,及兵行巡哨之法,儒者不知哨即啸,啸出于簧,簧即叫子,因谓啸法不传,簧只是笙。唐以后经注、《文选》注,与古书时制,俱不相协。俞氏从《世本》推考认为,“女娲破小管,纳舌鼓之,名曰簧,自为一乐器;其后配笙,又自为一乐器,于经史及时制,皆可通也。”[5]52

《溱洧》诗所赠之勺药,毛、郑以来,谓即今红药,此乃“自牧归荑”之比;《韩诗》薛君以为“勺药,离草”,或谓药为贻椒之类;陆佃以为“芍药破血,欲其不成子姓”,俞氏认为这些说法皆望文生义,亦非说经正义。其据《汉书》所载司马相如赋、枚乘《七发》、张衡《南都赋》、《论衡·谴告》、服虔《子虚赋》注、《鲁灵光殿赋》注引伏俨注《子虚》和所引《礼斗威仪》等指出,“郑玄注云‘主调和也’,是汉人承古语,谓是一勺和羹药料。盖《齐》、《鲁》之义,中馈日用物也。”[5]53

其于《韩奕》“奕奕梁山,维禹甸之”和“溥彼韩城,燕师所完”之梁山和燕师,在遍考《禹贡》、《水经注》、《左传》、《史记》、《汉书》、《家语》、《檀弓》后指出,禹甸梁山必当为《禹贡》之梁山,在今韩城。周初,有燕,有北燕。春秋时南燕止称燕也。其在蓟之燕,正谓之北燕。作《奕》诗时,蓟不单名燕。诗言韩姞“汾王之甥,蹶父之子”,则蹶父姞姓,为厉王婿,以燕公族人为卿士。诗言“韩侯迎止于蹶之里”,知蹶父不在燕,久居周,已有族里,如鲁之凡、蒋、祭在周圻内。诗言“溥彼韩城,燕师所完”,“奄受北国”,韩城在河西,居镐东北,得受王命,为北诸侯长,蹶父亦得假王灵,用其国人,为韩筑城。郑玄不知南燕姞姓,故疑之。王符不知燕韩之地何在,王肃以寒号城为韩侯城,后人从其说,于诗之燕与姞则不能通。有俞氏此考,诸多不解,一一冰释。[5]60-62

此外,俞氏考《六月》“吉甫燕喜,既多受祉。来归自镐,我行永久。饮御诸友,炰鱉脍鲤。侯谁在矣?张仲孝友”之“御”,考《斯干》“载弄之瓦”的“瓦”,“候人遂媾”义,以及考狁、巡狩、罙、卛等,皆能博取古今,探幽发蒙,令人信服。

五、结 论

“例不十,法不立。”俞氏上挂下联,归纳句例;逐层推论,多方类比;博取古今,打通经史。通过大量系统、科学的考据,排比、归纳出《诗经》的词法、句法,并明确提出“诗无达诂,得其句例则达诂”的通则。不仅克服了前人孤立、主观之弊,更是将感性认知式的《诗经》研究发展为理性分析,其上承戴震“一字之义,当贯群经”[7]371之绪而光大之,使传统考据方法走向科学化,向下则开启了胡适“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对于《诗经》的文法细心地做一番精密的研究,要一字一句地把它归纳和比较起来”的新考据学,可视为新时期科学《诗经》学之先声。

[1]张舜徽.郑学丛著[M].北京:中华书局,1984.

[2]苏舆,撰,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M].北京:中华书局,1992.

[3]蒋凡,等.中国文学批评史:先秦两汉卷[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4]张舜徽.清人文集别录[M].北京:中华书局,1963.

[5]俞正燮.俞正燮全集[M].合肥:黄山书社,2005.

[6]周作人.读初潭集//药堂杂文[M].北京:新民印书馆,1945.

[7]戴震.与是仲明论学书//戴震全书:第六册[M].合肥:黄山书社,1995.

猜你喜欢

长庚先祖木瓜
同叫“木瓜”,功效不同
红利
大河村奇遇记
许长庚
木瓜老奶奶的云
木瓜老奶奶的云
怀念亲人,不忘先祖
植物帮之木瓜
伊犁将军长庚
静寂的故宫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