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与女性——对劳伦斯《儿子与情人》中的生态女性主义解读
2014-08-15白凤欣
白凤欣 刘 柳 佘 平
(1.河北师范大学,河北 石家庄050024;2.河北政法职业学院,河北 石家庄050061)
劳伦斯是一位为自然和女性而创作的作家。布伦达·马多克斯考证劳伦斯“一降生到这个世界上就患有支气管炎”[1]4-5,“他虚弱的身体和肺病需要良好的生态自然环境,而人类文明的中心——城市——对劳伦斯的肺病来说无异于‘人间地狱’……劳伦斯四处寻找一个‘能吸入清新空气的地方。”[1]587大卫·马泽尔甚至说过:“劳伦斯是又一个能被称之为早期生态批评家的‘作家’。”因为“他对待原始自然持积极肯定态度”[2]11。劳伦斯表示:“作为一名作家,他想为妇女做一些比争取妇女选举权更有利的事情。”[3]66哈里.T.莫尔认为:“劳伦斯是在男性占统治地位的传统中长大的,但又与大多数人不同,他经常与这一传统作斗争。”[4]162由此可见,劳伦斯既是一位为自然而创作的作家——生态主义者,也是一位为女性而创作的作家——女性主义者。
一、符号上的互为象征、融为一体
生态女性主义理论认为,自然和女性在符号上有着密切的联系。在父权制社会中,人类语言充满了对女性和自然的歧视。卡洛琳·麦肯茜认为,女人与自然之间的联系存在悠久的历史。父权制文化倾向于将自然比作女性,将女性等同自然,表现出自然和女性在社会中被统治的低等地位。在《儿子与情人》中,劳伦斯没有直接将自然意象赋予女性特征或将女主人公用自然中的意象加以修饰,即自然的女性化,或女性的自然化。相反,劳伦斯运用了象征主义手法将自然与女主人公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实现了自然与女性在符号上的互为象征、融为一体。在劳伦斯所描述的许多具有象征意义的场景中,花与女人有着不解之缘。在描写每一个与保罗有密切关系的女人时,劳伦斯总是将她们与某种花联系在一起。
在第一章“新婚岁月”中,醉醺醺的莫莱尔粗鲁地把有孕在身的太太推出屋外。害怕无助的她只好呆呆地对着那些发光的黄叶子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她沿着小路来到屋边的花园:“她发现高高的百合花在月光下摇曳,空气中弥漫着它们的芳香,仿佛它们就是精灵……她把手伸到花心里:月光下她手指上的金色的花粉几乎看不到。她弯下腰去看那满苞的花粉,发现花粉只是像灰尘。她深深地吸了一口花香,那香气几乎令她晕倒。”[5]47她自己似乎像百合花散发的淡淡清香融化在晴朗苍白的夜色里。她和群山、百合花、黄色树叶融化为一体,在寂静的黑夜里沉睡。显而易见,此时的莫莱尔太太已经和挺拔雪白的百合花融为一体。或者说,莫莱尔太太自己变成了百合花,即百合花的化身。莫莱尔太太出身于一个古老而体面的中产阶级家庭,继承了科帕德家族高傲、倔强的性格。她憎恨父亲对待母亲的那种盛气凌人的态度。在一次圣诞舞会上,她被一位年轻英俊的矿工所吸引。此时,在她的眼中,从来没有谁能比得上他。相识后第二年的圣诞节他们结婚了。可是,不同的阶层和不同的文化背景使得婚后短暂的幸福生活只维持了短短的三个月。之后,他们的生活陷入了重重情感危机。莫莱尔太太对丈夫的不满与失望,经济生活的拮据,与周围邻居的格格不入使她内心无比痛苦和孤独。然而,倔强的她并没有对艰苦的生活失去信心,能够带给她心灵抚慰的是自然界存在的那些自然美景:“每当晴暖的傍晚,夕阳总把德比郡的群山丘陵染成火红一片。莫莱尔夫人凝视着太阳从耀眼的空中渐渐西沉,头顶只剩下花卉般的淡蓝色,而西边却是满天通红,似乎火苗全聚集在彼端,给这边留下一大片明净湛蓝的苍穹。”[5]47太阳是生命的象征,代表着生命之本和生命活力。日落的景象使莫莱尔太太看到了生命绚丽多彩的一面,给她的生命注入了新的活力,成为她可以沟通的心灵伴侣,成为她对生活充满希望的引领人,同时,也寄托着她对大自然和自身生命的眷恋与热爱。
保罗与米丽安在一起时总是有各种花陪伴。在去威利农场的路上,保罗看到树篱上小小的花蕾开出玫瑰似的花朵,闪出绿色的光。与米丽安相见时保罗说的第一句话是她家的水仙花是否开得太早而显得冷冰冰。冷冰冰的水仙花暗指米丽安的性格。尽管她欣赏保罗,但她的性格使得她面对他时却装出藐视他的样子。她急切地想让保罗看她发现的一株漂亮的野玫瑰花。她觉得只有让他看到这株玫瑰花,它才变得永久。在寻找花的时候,她显得异常焦虑和紧张,担心野玫瑰花已经不在了。她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和保罗一起站在花前,分享那种令她神往的、圣洁的、心心相印的境界。找到后她的心颤抖起来:“她看着她的玫瑰。这些花儿很白,一些向内翻卷,很神圣,其他的却兴奋地向外展开……她很冲动地举起手,走上前去,满怀敬意地抚摸它们。”[5]212正如司徒亚特所说的那样:“米丽安与这些神圣的玫瑰花是同一体。”[6]44她所展示给保罗的不是单纯的野玫瑰花,而是对他的爱慕之情。玫瑰花的绽开是米丽安对保罗爱的无声的倾诉。但是对保罗来说,这些野玫瑰花散发出的却是一股冷冷的香气,让他感到压抑和束缚。劳伦斯用蓝铃花象征渴望爱情的克拉拉。保罗与克拉拉约会之处经常有大片的、像洪水一般盛开的蓝铃花:“这些肥硕的蝴蝶花使人联想起了喉咙圆润、大手、皮肤白皙、头发金黄的克拉拉。”[6]12这诱人的花正是对性感的克拉拉一个真实的描写。保罗精神上爱的是米丽安,肉体上爱的是克拉拉。性在他内心深处是一个很复杂的东西。一想到克拉拉他就感到温暖。克拉拉丰满白皙的胳膊,起伏的胸脯,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香味让保罗感到自己已经不存在了。他任凭激情奔涌,任凭理智丧失。
每当女主人公与男主人公的感情冲突发展到高潮之时,劳伦斯就会突然把笔锋转向大自然,诉诸于环境的渲染。动人的景物描写,让女主人公置身于大自然中,让鲜花、绿草、山丘、芬香、色彩、日月与她们交流,去感染她们,感动她们,让她们体会到、观察到、感觉到生活中美好的一面。这样的景物描写既表达了大自然的美景,又使她们的心理恢复到原有的自然平静的状态,同时还赋予她们生活的勇气和力量。
二、经验上的共历磨难、饱经摧残
生态女性主义批评理论认为,对自然和女性的压迫和摧残成为男性中心主义社会的首要形式。自然与女性在父权制的语境下,都遭受了战争摧残、殖民扩张征服、工业文明排挤所带来的灾难。“在父权制体制下,自然、动物和女性被物化、被捕获、被殖民化、被占有、被消耗、被强迫去生产。这是对原初的自然状态的一种强奸。它源自对生命的恐惧和拒绝,并允许施压者拥有诸如控制、权力和存在的幻觉。女性、自然、动物同处于一个低级的无权的状态,这种状态确保男性做为高一级的生命能够对比其低一级的生命有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并对其实施控制。”[7]1批判父权制工业文明对自然和女性的戕害是劳伦斯小说的重要主题。在《儿子与情人》中,恰恰展现了对这一主题的挖掘。
保罗在做为工业文明象征的乔丹工厂工作,由于工作时间过长,终日不得出门,健康受到严重影响。为了给儿子寻求心灵的温馨家园和身体的健康环境,母亲在保罗身体不适之际,提出同他一同去威利农场散散心。田野迷人的风光把他们吸引,农场里奇妙的花草树木亦令他们陶醉:“一只只红嘴鸥,雪白的胸脯闪闪发亮,在他们身边盘旋尖叫。湖水是蓝色的,一片静谧。一只苍鹭高高地从头顶盘旋飞过。对面小山上,树林郁郁葱葱,一片绿色,是那么宁静……小山在暮色中变成了金黄色,树林深处露出暗紫色的野风信子。到处一片寂静,只有树林沙沙声和小鸟婉转和鸣。”[5]163劳伦斯笔下的威利农场实际上代表了他心目中膜拜已久的理想社会,一个能够使人性得以充分体现的世外桃源。随着工业化进程的加快,其浪潮几乎席卷英国每一个角落。倘若说劳伦斯对威利农场的刻画反映了农业英国的优美和可爱,那么,他对工业文明侵蚀后的诺丁汉煤矿的描写便暗示了工业城市的丑陋和可憎。
《儿子与情人》以19至20世纪之交的英格兰中部诺丁汉的煤矿小镇为背景。小说伊始,读者就可以感受到工业化所产生的严重后果。保罗的家乡是农业文明与工业文明对立交汇之地。一边是恬静葱绿、四季更迭的乡村,另一边却是井架林立、煤灰弥漫的矿区。田园牧歌式的自然生活被工业文明的矿井烟囱侵蚀得千疮百孔。“乡下到处都是这种小矿井,有些矿井早在查理二世时期就已开掘,两三个的矿工和毛驴就像蚂蚁打洞似的整日忙碌着,在麦田里和草地当中,弄出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土堆和一小片一小片的黑色的地面来。”[5]1美丽的自然被破坏了,人们像蚂蚁一样忙碌,同驴子一起工作,这似乎暗示在某种程度上人就像动物一样,缺乏信念和交流,生活在一个不正常的世界里。这一点在另一段描述中也可以体现出来:“洼地区尽管外表看起来建造不错,生活状况却令人生厌,因为人们总是离不开厨房,可是厨房的门窗却对着满是垃圾的小径。”[5]3毫无生气病态般的市容以及幽灵似的矿工与生机盎然健康的威利农场和莱弗斯农人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由于现代工业的盲目发展,英国各地建起许多像诺丁汉煤矿一样肮脏杂乱的城市。而劳伦斯这种对工业城市丑陋的现实主义暴露,表达了他对资本主义工业这股黑色浪潮的反感,对那个机械化的社会所持的否定态度。
父权制工业文明不仅对自然环境造成了破坏,同时对女性也是一种伤害。小说中的三个女性人物不得不接受各自的生活状态,成为男性占统治地位的社会的牺牲品。莫莱尔太太属于维多利亚时代有知识的女性,对丈夫彻底失望后,她将自己生活的重心全部扑在儿子的身上,一心指望他们走出矿区,出人头地,希望由儿子来实现她自己的梦想。她先是将她全部的爱心倾注在大儿子威廉身上。大儿子因病去世后,她又将她全部的爱心倾注在小儿子保罗身上。因此,她与她最心爱的两个儿子建立起一种畸形的母子关系,遏制了他们正常的个性发展,导致了他们心态的变异和人格的分裂。父权制语境下的威廉和保罗始终无法将母亲看作同男人一样平等的人,在从母亲身上获取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男性权利后,两人先后将母亲抛弃——威廉到伦敦去追求自己的生活,保罗则仁慈地将身患绝症的母亲杀死。米丽安生长在一个男性占统治地位的家庭,她与她的父亲和哥哥们的关系极不融洽,因为她认为父亲不尊重上帝,哥哥们是野蛮的家伙。她对她在家庭中低下的地位十分痛恨。她虔诚地信仰宗教,虔诚地去教堂,甚至连呼吸中都有一种宗教气息。她常常幻想自己与膜拜的耶稣合二为一。她是一个心理方面成熟很晚的女孩,即使是最轻微的粗俗污秽都会让她紧张。她与保罗的爱情是纯洁的,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可以说,男权制的家庭环境和笃诚盲目的宗教信仰造成了她人生的悲剧。克拉拉是一位敢于追求个人幸福的女性。但是在父权制社会中她同样逃脱不了悲剧的命运。在克拉拉与保罗交往过程中,保罗始终都把她当成满足自己欲望的工具。在他的欲望得到满足后,他开始看不起克拉拉。显然,保罗只把克拉拉看成是一个满足自我欲望的女人。这三位女主人公都同自然一样在这个男权中心社会里饱经摧残、历经磨难。
三、地位上的共沦“他者”、被动失语
生态女性主义者认为,在父权制社会中自然和女性与男性之间存在着明显的不平等关系。自然是工业文明被开发和征服的对象,女性是男性压抑和统治的对象。二者一直处于男性文化的桎梏之中,二者都成为父权制社会中缄默无语的“他者”。在小说中,自然已经沦为经济原料的供给地。卡斯特-魏特公司为了安置大批矿工,“在小河谷的地狱街上,建起了洼地区”[5]2,这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标志着自给自足的农业经济的进一步萎缩,古老而宁静土地被进一步侵蚀。煤矿里引擎的长鸣声和火车的轰隆声打乱了乡村往日的宁静。工业化进程使得这个曾经生机盎然、健康自在的农业社会变成了肮脏丑陋、杂乱不堪的工业社会的荒原。所有的一切都被吸收并转化为工业化的原材料和场地。
在与莫莱尔的婚姻中,莫莱尔太太没能逃脱成为父权制“陪衬”的悲惨命运。她的名字“格特鲁德·科伯特”在这本小说中只出现过两次。大多数情况下她是作为丈夫的附属物——莫莱尔太太而存在的。即使在与丈夫发生争执遭到暴力袭击之后,“她又忙来忙去干留下来的活,准备他的早餐,把他的井下水壶洗干净,把他的井下衣服放到暖气边烤上,旁边放着他的井下靴子,给他拿出来一块干净的围巾、背包和两个苹果,通了通炉子,这才去睡觉。”[5]34她不清楚丈夫每星期挣多少钱,因为按习惯无论男人何时在屋里数钱,女人都必须退出去。每到星期五、星期六和星期天,丈夫就会像贵族一样去酒馆喝酒,而她还要时常替他还账。因此,在这个以男性为中心的家庭里,她充当的只不过是 “陪衬”和“垫脚石”的角色。米丽安在四个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二,但很小时她就承担起家务劳动。在这个家庭里,女人的地位更是无从谈起。她的哥哥们常常把自己当做这个家庭的小主人,认为自己在家中具有独一无二的话语权和支配权,可以随意指责米丽安。他们潜意识里把米丽安当做了男性形象的一个“陪衬”。米丽安从小笃信宗教,宗教在她生活中占有主要地位。由于宗教的束缚,米丽安的感情生活受到严重压抑。她拒绝感性的生活,害怕任何与性和肉体有关的想法和言语。她与保罗之间的精神爱恋满足不了他的需求,最终他中断了与米丽安的关系,将米丽安推向了悲剧的深渊,成为男性公民周围的陪衬,成为这个男人世界里的“他者”。具有明显的反叛精神的克拉拉与丈夫分居,她与传统女性不同,否认自己是丈夫的私有财产。当保罗问她是否觉得自己属于丈夫时,她明确地回答:“不,我不这样认为。……我认为他属于我。”[5]483可见当时的社会中,男人普遍把女人看成是自己的所有物。虽然克拉拉象征性地摆脱了丈夫对她的拥有权,而她却在无意中成了保罗成长旅途中的“垫脚石”和“陪衬”。当完成了她在保罗成长旅途中的“使命”后,克拉拉最后却被保罗巧妙地抛回到丈夫身边,继续做她丈夫的完美“陪衬”。女人在父权制的社会角色是家庭主妇,小说中三位女性的共同命运都被限制在家务活动和对男性的日常照料的琐事中:莫莱尔夫人扮演了一个管家的角色;米丽安却像少女侍者那样服侍着她身边的每一位男性;克拉拉的遗憾在于她从一个地道的女性主义者沦为一个听话的情人。劳伦斯精心刻画的三位女性形象凸显了女性在父权制社会中悲剧性的从属地位和“他者”的角色,从而使她们成为家庭生活中的牺牲品,沦为父权制工业化社会里的附属品。
劳伦斯在《儿子与情人》中体现了对生态环境和女性的关注。在他的笔下,工业文明不仅破坏了美丽的自然环境,而且摧残了人性,扭曲了女人与男人、自然与男人、自然与女人之间的正常关系。劳伦斯希望通过小说唤起人们良好的生态意识和对女性的尊重意识,逐步形成女人与男人、自然与男人、自然与女人以及人与其内心精神世界的和谐统一的关系。
[1][美]布伦达·马多克斯.劳伦斯:有妇之夫[M].邹海仑,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
[2][美]David Mazel.A Century of Early Ecocriticism[M].Georgia: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01.
[3][英]D.H.Lawrence.The Letters of D.H.Lawrence[M].Cambtidge:Cambtidge University Press,1979.
[4][美]哈里·莫尔.劳伦斯书信选[M].刘宪之,等译.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1988.
[5][英]大卫·赫伯特·劳伦斯.虹[M].黄雨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6][加]Jack Stewart.The Vital Art of D.H.Lawrence Vision and Expression[M].Illinois: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2001.
[7][美]Andree Collard.The Rape of the Wild[M].London:The Women’s Press,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