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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的世代更替与中国文化的历史进程
——兼论中国文学史书写的长时段视角

2014-08-15陈文新

关键词:五经四书文化

陈文新 方 宪

(武汉大学 文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2)

经典的世代更替与中国文化的历史进程
——兼论中国文学史书写的长时段视角

陈文新 方 宪

(武汉大学 文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2)

从世代更替的角度来看,中国文化经典以“五经”、“四书”和“四大名著”最为重要,而“四大奇书”又是“四大名著”的雏形。就大传统而言,汉代确立了以“五经”为核心的经典体系,至宋则确立了以“四书”为核心的新的经典格局。明中叶以后,小传统文化力量参与社会文化建构的活力空前旺盛,“四大奇书”作为俗文化经典的地位在明末清初得到确认。1919年“新文化运动”以来,胡适、鲁迅等学者致力于确立“四大章回小说”在主流文化中的经典地位,将其从边缘推到中心。1949年以后,人民文学出版社隆重推出“四大名著”,当代教育导向与传媒力量、文化消费结合,成功地确立了“四大名著”作为文化经典的地位。大体说来,“五经”的经典地位与中国文化史上的中古时代相终始,“四书”的经典地位与中国文化史上的近古时代相终始,“四大名著”经典地位的建立则是传统文化向现代转型的标志。

经典; 五经; 四书; 四大名著; 中国文学史

考察中国文化的历史进程可以有多种角度,比如,从国家体制的演变着眼,可以将西周至1911年间的中国文化划分为封建时代的文化、帝制时代的文化;从文化的载体着眼,又可以分为以简帛为书写工具的时代(东汉以前)、以纸为书写工具的时代(东汉末至北宋)、活字印刷时代(南宋至清中叶)、机器印刷时代(清末以降);从社会经济形态和国家管理形态着眼,还可以分为上古文化、中古文化、近古文化、近代文化;从“哲学的突破”着眼,则特别关注中国思想史上几个重大的变动时代,如春秋战国之际、汉晋之际、唐宋之际、明清之际①;这几种不同的角度之间,有重合之处,也有歧异之处,各有其阐释优势,又各有其阐释盲点,因而可以互补而不能相互取代。

从世代更替的角度选择中国文化经典,其首选无疑是“五经”、“四书”和“四大名著”。“五经”经典地位的确立,标志着百家争鸣的时代落幕,文化史上的中古时代正式开始。中国历史上的帝制时代始于秦始皇,帝制时代的前期常常被称为“中古时代”,其主体部分为秦汉至唐末。但就文化性质而言,汉武帝时期至盛唐才是典型的中古时代,其特征是,以“五经”为核心的儒学在帝国的政治秩序、文化秩序中居于主导地位。“四书”经典地位的确立,标志着中古时代的落幕,文化史上的近古时代正式开始。帝制时代的后期常常被称为“近古时代”,其主体部分是宋元明清。但就文化性质而言,唐中叶至明中叶才是典型的近古时代,其特征是,以“四书”为核心的理学在帝国的政治秩序、文化秩序中占据主导地位。“四大奇书”的崛起是中国传统文化开始向现代转型的标志,而“四大名著”经典地位的确立则标志着一个新的文化传统已日渐清晰地呈现在世人之前,这个新的文化传统是西学与中学相互冲突和融汇的产物。

本文的讨论从考察“四书”取代“五经”的经典地位开始。

一、“四书”经典地位的确立与唐中叶以降的文化转型

早在先秦时期,人们就有了经典意识,彼时有所谓的“六经”,即《诗》《书》《礼》《乐》《易》《春秋》。司马迁《史记》说到孔子删述“六经”一事,虽然自古以来争议颇多,然而,不可否认的事实是,孔子确实多以《诗》《书》为教,有意识地强调《诗》《书》等典籍的重要性。荀子、孟子沿着孔子开辟的这条文教之路继续前行,进一步明确和强化了“六经”的权威。

经典化指向的目标是文化统合,这一历程在政治大一统的汉武帝时期初步完成。由于《乐》经久已亡佚,汉武帝时期已习称“五经”,其经典地位的确立离不开官方的制度性支持,其中对后世影响深远的是“五经”博士的设立和“兴太学”政策。诚如《汉书·儒林传》所说:“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讫于元始,百有余年,传业者寖盛,枝叶蕃滋,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禄利之路然也。”②李泽厚在《秦汉思想简议》中指出:“进‘教化’,立官制,重文士,轻武夫;建构一个由‘孝悌’、读书出身和经由推荐、考核而构成的文官制度,作为专制皇权的行政支柱。这个由董仲舒参与确立于汉代的政治—教育(士—官僚)系统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件大事,也是了解自秦汉以来中国历史的重大关键之一。”③在这个系统中,教育、举荐、考核人才的内容和标准,都以“五经”为主。

伴随着这一政治—教育系统建立的,是以“五经”为核心的意识形态体系,“五经”成为政治、社会生活中人们思想和行为的指导权威。汉代著名的“春秋决狱”便是例子。汉昭帝时,有自称卫太子者诣阙,公卿一时不知所措,京兆尹隽不疑下令逮捕此人,其理由是:“昔蒯聩违命出奔,辄距而不纳,《春秋》是之。卫太子得罪先帝,亡不即死,今来自诣,此罪人也。”④从而化解了一场政治危机。“卫太子狱”的判决方式并非个案,事实上《春秋》大义已经广泛渗透到下自平民上至庙堂的社会生活。“五经”所倡导的意识形态从法律、政治、道德诸层面影响着整个社会。

自西汉至盛唐,经典的数目虽然不断增加,有“七经”、“九经”之称,但延续的仍是以“五经”为核心的经典体系。这一体系从中唐起才逐渐被以“四书”为主的经典体系所取代。这并不是说“五经”就不重要了,而是说“四书”在思想文化上的影响力更大,“四书”取代“五经”成为意识形态的重中之重。西汉大儒董仲舒教人以“五经”、“六艺”为本,隋代大儒王通著《续六经》授徒讲学,唐太宗命孔颖达修《五经正义》,所看重的首先是“五经”。而中唐韩愈等人已注意到《孟子》《中庸》《大学》的重要性,发宋代理学之端,至宋代大儒如二程、张载、朱熹、陆九渊等人,虽然学术主张不尽相同,但在论为学次第和内容时都有相似的见解,那就是对“四书”的特别重视⑤。诚如吕思勉所言:“唐中叶后新开之文化,固与宋当画为一期者也。”⑥

“四书”替代“五经”,与经典诠释路径的转换有关,也与应对外来思想的挑战有关,前者关乎传统历史和文化发展的“内在理路”,而后者则是其所面临的外部环境因素。

唐中叶以降的历史、文化发展历程中,有个事实极为重要,那就是门阀贵族势力的衰落和科举出身的平民士人的崛起。陈寅恪注意到,南北朝时期的世族政治,在武则天以后逐渐被破坏,新兴的进士阶层与高门世族之间的对抗日趋激烈,唐中叶以来的朋党之争实际就是这两种势力的角逐,而最终,以守经重礼为政治资本的山东世族不敌由进士出身、以诗赋辞章为能事的新兴士人阶层⑦,由此可以看出历史演变的大势。

对于经典,早期儒家采取的是经验式诠释,也就是以典籍所载圣人面对各种情境的应对方式作为指导自己面向外在世界的行动原则,这种诠释以人对外在世界的经验为媒介,而面对纷繁的外部世界,人情反应各不相同,以此为基础的诠释路径必然带来学术的分歧乃至分裂。⑧“早期的道学支持者目睹以人情反应为基础的诠释学愈来愈无法提供明确无误的诠释,于是进而不信任这种诠释学对圣人立意的媒介作用,他们另辟新径,以直悟圣人本心为目标”⑨。经典诠释的路径转向对心性的体察和修养方面。

在汉代,儒家的“五经”是通过与其他学派如法家、黄老学派竞争,取得官方制度性力量的支持而确立其经典地位,而在宋代,“四书”则是在社会思想领域发挥出越来越大的影响而后被制度收编,换言之,“四书”经典体系的形成,是儒家内部学术话语转换的结果,体现了传统文化发展的趋势和历史的需要。要把握近古中国文化的特征,必须关注“四书”取代“五经”这一事实。

二、“四大奇书”:对以“四书”为核心的经典格局的回应

清初刘献廷《广阳杂记》卷二说:

刘献廷的议论透露出三个重要信息:一是主张要在小传统的基础上创造新的文化经典,二是确认小说戏曲才能代表他所处的时代的文化,三是强调新的文化经典的确立要“原本人情”。“原本人情”是一个重要的提法,也是对四大奇书文化特征的鲜明揭示。在中国文化史上,“原本人情”的指向往往是挑战既存传统,以建立新的传统。阮籍说“礼岂为我辈设”,嵇康自称“不喜俗人”、“情意傲散”、“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刘谐呼孔子为“仲尼兄”,李贽为之喝彩,凡此种种,都是不满于既有经典格局的表示。中国人的生活在不断变化,中国文化在不断变化,确立新的文化经典势在必行。

三、“四大名著”经典地位的确立与现代文化的建构

如果说“四大奇书”的经典地位还只是在边缘文化中获得承认,尚未得到国家政治秩序和文化秩序的认可,那么,“四大章回小说”进入学术研究的范畴,并确立其在中国文学史教学中的显要地位,则标志着中国文化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

在以经、史、子、集四部之分为主导的传统学术话语体系中,经学占据绝对的强势地位。以经学为主导,史、子、集为辅翼,不仅构成对中国文化内容的类别区分,更构成一种价值序列的判断,深刻影响了人们的文化思维。这种思维关心的重点是造就具备儒家道德、政治修养与实践能力的人,经为修身治国的不刊法则,史为立身行事的镜鉴,子为立言明道的知性空间,集部价值稍次,因其与治教大端更为疏远。“辞章”已是末艺,更遑论小说、戏曲之类不入流的小道。

值得注意的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学术界仍然是在文学话语中谈论“四大名著”的经典地位,而在1949年后的当代中国,“四大名著”的表述取代了“四大文学名著”。“文学”这一定语的消失是个意味深长的象征,它表明了这样的事实:在当代中国的文化语境中,这四部小说的经典意义早已超越了文学的范畴,而具有了融合政治、思想、学术等多元要素、影响全社会的文化意义。这种经典地位的确立,当然离不开当代的出版环境、政治气候以及国民教育的影响,而在背后起着更大支配作用的,则是西学东渐时代的文化转型。

四、余论:长时段文化视角与中国文学史书写

“五经”时代,以汉代经学为代表的儒学在帝国的政治、文化秩序中居于主导地位,也成为塑造西汉至盛唐时期文化传统的主要因素,对文学各方面、各层次形成了不同程度的影响,最为深远的影响是经学思维下对文学性质与功能的认定——对其社会政治功能与伦理教化作用的强调。作为中国诗学纲领性文献的《毛诗序》,对“诗言志”的命题给予了进一步发挥,强调诗歌“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及“正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的讽喻、教化功能,由此开创了重视文学的社会政治和道德功能的传统。魏晋南北朝时期,一面是外部佛学的传入及其与传统老庄、周易思想合流而产生的玄学盛极一时,一面是内部南、北经学的暂时分化,在这种思想环境下,“五经”所强调的群体秩序让位于士人的个体自由和个性自觉,文学所负有的社会政教功能弱化,重视文学翰藻之美的文学观念就发生于此时。至盛唐时期,六朝美学观念受到严厉批判,而唐人所持的批判工具正是来自于汉人。

晚明以来,俗文学如小说、戏曲的繁荣引人注目,不仅有大批底层文人、下层民众参与到俗文学的创作、传播中,而且有少数边缘文人通过对作品的接受、阐释来构建和确认俗文学中的经典。这反映了俗文化和俗文学对确认自身地位和价值的诉求。社会文化的现代转型成为紧迫的历史任务。然而,这样的转型在传统四部之学的文化系统中举步维艰,文化格局在新文化运动以后才得以彻底转变。胡适、鲁迅为代表的新文化人以这些最为大众所熟知的材料为研究对象,不仅阐释了新文化的价值主张,而且在研究过程中贯彻和示范了科学、理性的精神。文学研究中形成了一套以进化史观为基础,以主体的自由和解放等观念为中心的现代学术话语,产生了广泛的社会文化影响,为现当代文化与文学叙事奠定了话语基调。

在中国文学史书写中,一个长期困扰学术界的难题是:如何把握各个时代的文学主潮,根据文学主潮的更替来划分文学发展的不同阶段,从而摆脱朝代分期的制约?根据本文的分析,文化系统中经典的世代更替往往与学术的转向、文化态势的转换乃至社会文化形态的转型等因素相关,而这些因素恰恰也是审视文学的文化功能与文学史的书写所需要考虑的。所以,我们的看法是,经典的世代更替不仅是一个观察文化进程的视角,也是一个观察文学史进程的视角;中国文学的发展周期往往与中国文化的发展周期相呼应,往往与经典的世代更替相呼应。中国文学史书写如果能参照本文关于文化周期的讨论,一定大有可为。

注释

①余英时:《中国文化史通释》,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第2-3页。

②④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3620页,第3037页。

③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第159页。

⑤如朱熹指出“《语》、《孟》工夫少,得效多;‘六经’工夫多,得效少。”(《朱子语类》卷十九)陆九渊提出为学首先应当“将《孟子·告子》一篇,及《论语》《中庸》《大学》中切己分明易晓处,朝夕讽咏”(《陆九渊集》卷四)。张载在《经学理窟·义理》中也认为,研习经典也有主次,首先是《论语》《孟子》,其次才是《诗》《书》,最后才是《礼》,而《礼》经中应重视的是《中庸》和《大学》(《张横渠集》卷七)。

⑥吕思勉:《隋唐五代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119页。

⑦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第276页。

责任编辑 王雪松

The Generation of Classics and Cultural Process of China——And on a Long-term Examination about th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Chen Wenxin Fang Xia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 Literature, Wuhan University, Wuhan 430072)

TheFiveClassics,TheFourBooksandTheFourFamousNovelswhose antecedents areTheFourMasterpieces, are of great significance in the generation change of Chinese cultural classics.TheFiveClassicshad been taken the center stage in elegant classics in Han Dynasty untiltheFourBooksreplaced them in Song Dynasty. The popular cultural force had become powerful since the mid-Ming Dynasty andTheFourMasterpieceshad been recognized as popular classics by marginal scholars and non-official cultural force. Then since the the New Culture Movement, modern scholars like Hu Shi and Lu Xun have made great efforts to solidify the position of the four popular novels as classics in the mainstream culture. After 1949TheFourGreatClassicalNovelspublished by People’s Literature Publishing House have become modern cultural classics as the result of the efforts of educational media and cultural consumption. On the whole,TheFiveClassicsdominated the culture of mid-ancient times andTheFourBooksplayed the leading role in the culture during ancient times nearest to the present, and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status ofTheFourGreatClassicalNovelsindicated symbol of the transformation from traditional culture to modern one.

classics;TheFiveClassics;TheFourBooks;TheFourMasterpieces;TheFourGreatClassicalNovels; Chinese cultur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2014-02-13

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和建设工程重点教材编写专项《中国古代文学史》”(09JZDM G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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