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院空间、报纸副刊与都市文化
2014-08-15庄莹
庄 莹
(青岛科技大学传播与动漫学院,山东 青岛 266061)
五四以降,大学成为新知、民主、平等、自由等正面价值的实体象征,蕴含着现代性的基本理念。新文学、新教育与新文化存在密切的关联,现代大学形态的确立,为知识分子提供了文化活动的公共空间,也成为20世纪中国知识生产和传播的关键一环。
一、学院空间:中国现代教育与新文学观的形成
近代中国处于由传统向现代的社会转型期,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各种因素和矛盾在学院空间里汇聚融合。现代大学,在移植西方大学体制的同时,也延续了国子监和翰林院的余绪,使其成为国家建制的一部分,其设立的目的在于为国家机器培养他们所认为的合格的建设者和接班人,西学新知经过科学化和专门化的分科,追求规律化和系统性的知识传播,使大学成为知识生产的主要场域,并且在知识的传输过程中导入关于现代民族国家和公民的基本价值观念,并自觉地认同这种价值。
大学与都市文化空间之构建具有紧密的关联性。1928-1938年,青岛作为一个具有殖民背景新兴都市,其文化圈经历了从晚清遗老到国立青岛/山东大学新文学作家群的转变。抗日战争发生前10年,中国经历了一段相对平稳的发展时期,1928年5月,南京国民政府教育部筹办国立山东大学,并组成国立山东大学筹备委员会。同样是在1928年前后,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了第一批具有现代意义的国立大学,成为大学教育发展的一个重要时期,形成了中国现代大学的基本格局。国立青岛/山东大学作为蔡元培在20世纪20年代大学理念的践行,它的筹建、成立与发展体现了一个教育乌托邦在20世纪30年代可以达成的一个面向。
厚重的学术氛围、远离战争和政治中心、地理的边缘性形成了20世纪30年代国立青岛/山东大学相对稳定与自由的文化空间。作为南京国民政府教育部以及蔡元培大学想象的乌托邦,它的筹建与发展,体现了知识精英在抗战前十年对于大学模式、学术制度以及知识体系等方面的一个未来规划。只是,作为中国现代性发展可能性之一种,最终被抗日战争的发生所截断。
从正式建立到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国立青岛/山东大学经历了从杨振声到赵太侔两任校长,形成了闻一多、梁实秋、洪深、李达、老舍、游国恩、沈从文、吴伯箫、萧涤非、丁西林、童第周、王统照等学者云集的黄金时代。不仅如此,在杨振声和赵太侔的推动之下,章太炎、蔡元培、胡适、冯友兰等知名学者纷纷来校做学术讲座,将新文学观念从北京、上海这两个核心区域,做出了空间上的推延。1931年1月27日,在校长杨振声的邀请之下,胡适在国立青岛大学做学术报告,题为《文化史上的山东》,将山东文化做出齐文化与鲁文化的区别,并指出齐学的重要性,这一视角至今也是学界研究齐鲁文化的重要面向。学院空间成为都市文化的重要构成部分,与此同时,吸引了一批寄居在国立青岛/山东大学校园附近的青年作家,例如萧红和萧军,形成了一个涵容学院空间、教育、都市、艺术的文化场域。
也正是在这一段时期,奠定了区域空间里新文学观发展的根基。学院空间促进了山东地区文化符号的形成与塑造,现代意识与世态人情折射到文学创作中,传播了这种以文字构建的都市风情。
现代大学作为思想观念、文化形态以及文学生产的专业场所,为结社、办报等文化活动,提供了发展的平台。在转变的中国,国立青岛/山东大学作家群的出现,成为构建山东文化地理空间形成的重要因素。
以大学为核心的精英体制,作为一个充满张力的复合体,承载着不同话语群体的情感体验,生发出同学、同门、同道以及师承等几重社会交往的聚合关系。进入大学就意味着进入了一个文化空间的坐标系之中,有传统,有后继,也有彼此之间的身份确认,有了一条通过他人来确认自己有效身份的途径,意味着“学统”与“道统”的合法性。在文化、社会、政治的错综交汇之间,如何在动荡的充满敌意的现实社会里自我安置,如何定位个体的身份归属以及在文化格局中的位置,如何确立自身的承续和集结关系从而进入一个具有合法性的序列之中,又如何使“新文学”进入学院空间并使其历史化。在20世纪中国文学发展史中,以国立青岛/山东大学为中心,社群或派系的“脱序”、“入群”、“排队”、“甄别”的过程,也是观照时代主流话语模式起承转合的一个重要面向。
二、学院空间与文学观念的转型
20世纪二三十年代,青岛由于相对稳定的社会政治经济格局,被认为是远离战争的“文化孤岛”。青岛本埠及外文报刊众多,外来文化影响深厚。1929年4月15日,青岛由南京国民政府接管,并成为“特别市”。
1929年6月,南京国民政府开始筹备建立国立青岛大学。1930年,杨振声受命担任国立青岛大学第一任校长。杨振声效法蔡元培在北京大学“兼容并包、学术自由”的办学理念,积极延聘作家、学者到校任教,以提升国立青岛大学的师资力量和学术地位。这一方式取得较为显著的效果,国立青岛大学建校两年后便跻身国内一线高校的行列。而由于现代文人学者、教育家、科学研究人员汇聚,青岛在国内也成为仅次于北京、上海和重庆的文化中心城市。
国立青岛大学,由于校长杨振声的新月派背景,因此受聘于此任教的文学教授中以新月派居多,由此形成新月派作家在青岛的文化格局,交往结社也颇为频繁。据梁实秋回忆:“每逢周末,辄聚饮于酒楼,得放浪形骸之乐。”其中由于文人学者外出聚饮,形成了“酒中八仙”的美誉,包括校长杨振声、教务长赵太侔、文学院院长闻一多、外文系主任梁实秋、理学院院长黄际遇、会计主任刘本钊、秘书长陈季超和女诗人方令豫。关于“酒中八仙”的逸事,梁实秋在晚年写的回忆散文《饮酒》、《酒中八仙》、《忆闻一多》、《胡适先生二三事》、《忆杨今甫》和《方令孺其人》等文章中都有细致描述。
1931年9月,经由徐志摩推荐,沈从文任教于国立青岛大学,这一段时期,成为沈从文创作上的分水岭。沈从文作为一个没有师承、没有学院背景和留学经验的“乡下人”,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文化空间中,意味着被精英序列拒斥在外,处于“离群”的边缘位置。时任《晨报·副刊》主编的徐志摩,为沈从文作品的发表以及参与新月社的集会提供了渠道。对于“乡下人”沈从文与留学英美归国的教授之间这“隔着一层”的人生经验,即便是他在20世纪30年代进入国立青岛大学任教,在学院空间的文化秩序之中,以“文化异己者”身份自处的生存体验仍未改变。沈从文以国立青岛大学为背景创作完成《八骏图》,描述八位知识分子群像,他们或信奉独身主义,或标榜清心寡欲,或恪守道德名分,但是表面的崇高映衬着的却是内心压抑的情欲,成为沈从文都市题材和讽刺笔法的创作典范。《八骏图》中八位教授的原型,历来有多种阐释方式,正因为如此,1931年到青岛大学任教的沈从文,在两年后,“《八骏图》和《月下小景》,结束了我的教书生活,也结束了我海边单独中那种情绪生活,两年前偶然写成的一个小说,损害了他人的尊严,使我无从和甲乙丙丁专家学者同在一处继续共事下去”。众人在小说中猜谜般的对号入座,找寻那些穿插藏闪之间的蛛丝马迹。
沈从文结束青岛教书生涯之后的1934年1月,他的代表作《边城》开始连载于《国闻周报》。
国立青岛大学先后聚集了“新月派”的中坚力量,并且在此期间完成或酝酿了他们的代表作,成为20世纪30年代中国纯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承担了将学术自由和文学审美品格积淀并传承下去的文化使命。
1932年,国立青岛大学改为国立山东大学,由教务长赵太侔任校长。“新月派”作家群陆续离开青岛,“新月派主青大”的格局逐渐被打破,增聘老舍、洪深等一批教授学者。
1934年8月20日出版的《国立山东大学周刊》第83期上刊载《本校续聘各系教员》一文,其中提到老舍赴任国立山东大学的消息:“本大学本学年所聘各系教授、讲师、助教等,业志前看,兹又聘定童第周、王宗清为生物学系教授,萧津为土木工程学系教授,舒舍予为中国文学系讲师,水天同为外国文学系讲师,王文中为化学系讲师,均可于开学前到校云。”
在国立山东大学任教的这段时期,不仅是老舍创作的多产期,也是他创作风格脱离“油滑”走向严肃的转型期。从1934年到1936年,老舍创作的小说有《月牙儿》《创造病》《老字号》《邻居们》《断魂枪》《新时代的悲剧》等,集中反映了底层市民社会的沉沦,以及无力抗拒的悲惨命运,表现了强烈的社会批判和文化批判姿态。1936年8月,从国立山东大学辞职后不久,老舍便完成他的代表作《骆驼祥子》。
中国现代意义上的大学,是在欧美模式的基础之上仓促建立,每一时代的文化都有其主流,个体很难在时代洪流中自持。然而沈从文与老舍,却都站在了五四新文学传统的反面,呈现了关注重心下移的倾向。
三、作为文人副刊的《避暑录话》
报纸副刊为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提供了一个文学启蒙与自我表达的“公共空间”。这一以大众传媒为依托的“公共空间”,与以精英教育为依托的学院空间,在中国现代社会历史转型,以及中国现代知识分子身份转型两方面,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自国立青岛大学筹建始,青岛各家报纸的副刊大多由大学教授担任主编,比如,吴伯箫编辑《民国日报》副刊,老舍依托《青岛民报》编辑副刊《避暑录话》。
1935年7月14日创刊,至同年9月15日停刊,《避暑录话》每周一期,共发行十期。虽然依托《青岛民报》,但实际是独立组稿、排版、发售。停刊后,又增印了合订本,添加封面及目录,便于保存。
1935年7月10日,《青岛民报》刊出启事《本报发刊〈避暑录话〉周刊启事》,“本报于本年暑假,特约:王余杞,王统照,王亚平,老舍,杜宇,李同愈,吴伯箫,孟超,洪深,赵少侯,臧克家,刘西蒙诸先生,编辑《避暑录话》周刊,自七月十四日起每周期日出版,除在本报刊载外,另用桃林纸精印单张,以十期为一卷,欢迎订阅,敬希注意。”价目为“每卷大洋三角,邮费在内”,总代售处为青岛广西路荒岛书店。《避暑录话》由臧克家书写刊头,洪深执笔发刊词。
《避暑录话》的十二人中,洪深、老舍、赵少侯、吴伯箫为国立山东大学的教员,臧克家为国立山东大学毕业学生,杜宇、刘西蒙是《青岛民报》的编辑,王亚平、孟超为青岛的中学教师,王统照、李同愈为青岛本地的文人代表,王余祀为在青岛度假的天津《益世报》副刊主编,成为当时青岛地区文人作家的一个集结。
正如老舍所说:“青岛与避暑永远是相连的。”然而这十二个文人,“或者是为了长期的职业,或者是为了短时的任务,都是为了正事而来的,没有一个人是真正的有闲者,没有一个人是特为来青岛避暑的”,洪深作题解:“避暑者,避国民党老爷之炎威也。”
《避暑录话》成为一种文学想象与文学倾向的象征,一种自我营造的“象牙塔”。这一小型“象牙塔”与学院的“象牙塔”既有吻合,又有对立。
《避暑录话》为同人撰稿刊物,每期出刊之前在酒馆或沙龙聚谈组稿,最终共出版十期,刊载散文、杂文、诗歌、故事、游记、翻译、小说等内容,共76篇。其中有洪深9篇,老舍6篇,孟超9篇,王统照7篇,王亚平5篇,杜宇5篇,吴伯箫4篇,李同愈4篇,刘西蒙4篇,臧克家3篇,赵少侯3篇,王杞余1篇,另有新冰2篇,冰高1篇。除这3篇外,稿件全部来源自十二位联合创刊人。副刊风格特征体现了兼容并包的倾向,一方面秉持与时代主潮保持疏离态度,另一方面也体现了揭露和干预现实的文学倾向,显示出向左翼文学靠拢的趋势。
《避暑录话》在青岛由荒岛书店代售。荒岛书店由中国大学的毕业生宁推之、张智忠、孙乐文创立于1933年,三人在北京深受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但是当时由于国立青岛大学的创办、师生对于新文化运动的推广,以及现代报刊的推广,新文学书籍和刊物在青岛已经出现,但是却没有代销书店,荒岛书店之名,便为新文化运动的荒岛之意。
作为海滨暑假的办刊尝试,在假期结束之后,“故人南北东西去”,“克家早早的就回到乡间,亚平是到各处游览山水,少侯上了北平,伯箫赶回济南……”留下的同人也由于新学期教学工作的开始,使得《避暑录话》不得不随之停刊。
老舍在最后一期《避暑录话》上发表《诗三律》,诗前小引写道:“今夏居青岛,得会友论文,乐胜海浴。秋来,送别诸贤,怅然者久之!”在这一期,老舍还发表了相当于终刊辞的文章《完了》,其中提到:“文艺也须有纪律还是由办这小刊物得来的经验与觉悟,文人相轻,未必可信;而杂牌军队,必难取胜。于此又来了点感想:假设能有些文人,团结起来,共同负责办一个刊物,该谁写就谁写,该修改就得去修改,相互鼓励,也彼此批评,不滥收外稿,不乱拉名家,这个刊物或者能很出色。《避暑录话》未能把这些都办到,可是就这短短十期的经过,可以断定这个企冀不是全无可能。”
学院空间与报纸副刊,作为知识分子的话语平台,成为现代意识的传播渠道,由这两者共同构成了都市语境中的文化地理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