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微 《薛家巷》对于南京街巷文化的重构
2014-08-15朱丽
朱 丽
(南京旅游职业学院,江苏 南京 211100)
当今学者们多关注上海的弄堂、北京的胡同涵盖的文化底蕴,南京里巷与之相比,所带有的文化意味并不稍逊。所谓里巷,指的是南京城里古老的小巷、坊里,比如,“六朝时的‘周处街’‘蟒蛇巷’‘乌衣巷’‘桃叶渡’,有的地名已改,有的名在地迁”。《汉语大字典》里对于“巷”的解释是:“巷,街里的道路;胡同。直为街,曲为巷。大者为街,小者为巷。”可以说,街巷是城市变迁的历史记录,它见证着城市的环境、风俗、民情、世事、历史和地域文化。南京的街巷遍及城市各处,薛家巷就是古老街巷中的一条,在南京颇有些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六朝时期。它位于鼓楼广场南,东起黄泥岗,西至中山路,长不足500米,因姓氏而得名,巷面很窄,住户密集。近年因城市建设的发展,老旧的民居已拆除,并夷为平地,其名虽已废除,但这里的人文积淀却十分厚重。在六朝时这里曾有个妙相庵,环境清幽,受到文人雅士的青睐。清朝末年,两江总督端方曾在妙相庵的旧址上创办了暨南学堂,即今位于广州的暨南大学的前身。有着厚重历史的薛家巷,在魏微眼中不过是一个弥散着中下层平民日常生活气息的存在——魏微在小说《薛家巷》中如是写道:“薛家巷1号是个长方形的院子,临街,里面挨挨挤挤地住着十来户人家,都是些中底层的平民,开修车铺的,卖茶叶蛋的,也有家境稍好一些的,比如鼓楼医院的退休护士,或者是烤鸭店的厨师,他们是薪水阶层,每个月靠那么点微薄的工资吃饭,然而觉得很平安。”魏微所描写的是巷子里平凡人的平凡生活,不是什么大悲剧大喜剧,然而却又正是现实,在平凡中展现诗意的美。
中篇小说《薛家巷》迥异于作者魏微被评论界所广泛关注的成长小说,在魏微的创作中是比较独异的。自1996年至2001年,魏微都生活在南京,1997年12月从南京大学作家班毕业后,她搬退了南京大学附近的住房,在南京东郊孝陵卫附近租住了南京理工大学院内的一处单元楼,这样,作为一个自由写作者魏微在南京安顿了下来。“我感觉我正在愉快地接受这个城市对我气质的影响,它会让我成为一个更加本色、质朴、有追求的写作者”。《薛家巷》创作于1999年,此时魏微在南京的生活有些年头了,对南京的书写已不再停留在“这是个有背景的城市”,笔触自然而然开始伸入城市日常生活的细部和角落。“许多人都住过巷子,这里藏着光阴,最日常的生活”。在魏微看来,巷子里的生活气息最真切地展现了日常化的南京。巷子成了探寻南京的一条重要路径和不可或缺的背景。魏微以始终如一的平稳、细致和淡淡的叙述展开了对薛家巷里普通人庸常生活的描摹:午后秋阳下安静读《扬子晚报》的姜老太太,无所事事、终日四处行走的吕东升,被儿子火暴脾气惹得伤心落泪的吴老太太,还有深夜痛苦呻吟快要死了的孙老头……薛家巷里既有平凡小人物的烦恼人生,也有他们充满温情的恬淡幸福。絮絮几千字有余,从四季里一天自早到晚的时光,从院子里楼上楼下住户的吃喝拉撒睡和齿屑状的生活小烦恼。魏微以抒情散文式的叙事,有质感地把这些生命里来来往往着的人们平淡而日常的生活,书写得充满着温情、感动和怜悯。
与作者对薛家巷里日常生活娓娓道来的叙述节奏相吻合,巷子里的一切都显得舒缓、悠闲,富于人情味,巷子里的时间仿佛是停滞的,有如巴赫金所归纳的“田园诗的时空体”:“生活及其事件对地点的一种固有的附着性、黏合性”,“世代生活地点的统一,冲淡了不同个人生活之间以及个人生活的不同阶段之间一切的时间界线”,身处其间的人经常在悠闲、舒缓的生活节奏中怀念着旧时光,虽有淡淡的忧伤,但也不乏自足之情。
巷子不同于写字楼、立交桥、地铁站等现代建筑,它和胡同、四合院被视为“都市里的村庄”,有费孝通先生所说的“乡土中国”本色,巷子与现代建筑分属不同形态的城市空间。每个巷子把居民聚集起来,提供一种社区的感觉,巷子由此构成了城市中的一个汇聚点。巷子里的人跟小镇和乡下人有共同的传统、价值观、心态基础。正是因为具有乡土中国典型的“可知的社区”的特点,城市中的胡同、街巷,无一例外地被认作以乡村与都市之间的“缓冲带”的形式存在着。那是些“时光保持了相当的完整性、延绵性的角落”,其间的生活也保存着乡村田园式的舒缓、宁静;并且也都由一些相互熟悉的老街坊邻居构成了一个个熟人圈子—— “居住其间的若干户人家极有可能做了好几代数十年的邻居,相互熟悉的程度已不亚于家庭成员内部”。就像在乡村一样,人们熟悉彼此的工作、经历和性格,世界也相对来说成了一个可预知的世界。在这里传统的乡村价值观占主导地位。而在现代城市里呢,人们相互之间陌生化的现象说明了城市生活已不再受社区支配,城市因此变成了一个陌生人的世界。城市里到处是陌生人,这种现象导致人与人的疏远,同时这也成了一种景象。城市中互不了解的人彼此来往。更为重要的是,大多数人认为城市有其特有的资源,也就是在这里,人们可以获得官方的认可、事业的成功、经济丰厚,并且可以追求所谓的高雅生活等,这中间显现着乡村与都市的差异。魏微在《薛家巷》中以极具文气的书写表达了巷子与真正城市的反差:“这一带是南京的繁华地带,位于著名的新街口和鼓楼之间,也有很多标志性的建筑物和单位,如南京大学、鼓楼广场、江苏电视台、北京东路。总之,出了薛家巷口,天地一下子变得开阔了,明朗了,静静的空气里有种盛世的气息,它是物质的、现在的、沾满了灰尘的、享用的。”《薛家巷》中的街巷像是城市或都会中的市镇与村庄,这市镇与村庄有些许乡野的、牧歌的、田园的气息,但同时也凸显着单调寂寞、停滞压抑和缺乏生机。这样的矛盾之下,魏微看到一股新生力量对于街巷文化的冲击与重构。
薛家巷虽被南京的繁华地带所包围,但仍像乡村、大杂院一样属于“可知的社区”,体现着城乡杂糅的特点,这里的所有住户构成了一个熟人圈子,他们闲暇时谈论着邻居的家长里短,接头碰面也会嘘寒问暖、互相照应,充满着人情味儿。这与真正的都市生活方式有着极大的差别。《薛家巷》中值得细读与探究之处是,巷子里青年人的世界已与城市无法分割。作为世纪末的城市小巷,从身处其中的都市刮来的现代商业文明之风,已经开始侵蚀这些地带,即使不至于对此间静谧的图景带来致命一击,但已不乏现代商业元素的暗潮涌动。物质、情欲等现代性元素日益浓烈、无孔不入。首先表现在年轻一代对物质生活的追求和向往上。这在老实巴交的里巷男人吕东升的子女小风、小敏等的身上尤为明显。他们的见识不再局限于自己居住的巷子和城市——小风穿质地优良的羊绒衫,骑着摩托车在大街小巷飙车。他到过欧洲,想自己做老板,拥有自己的别墅、跑车和女人。小敏看《ELLE》时尚杂志,被精美动人、充满着物质气息的广告吸引着,她推销韩国化妆品,要和一个她喜欢的人谈恋爱,然后要嫁给另一个人,去过物质生活,而不是像母亲一样,毁了她自己——这一切都在揭示年轻一代受都市影响,价值观和生活方式已然发生了转变,其中显现着城乡冲突、中西冲突、性与道德的冲突。也让读者明确意识到城市、西方、性对里巷年轻人的巨大冲击力。这些年轻人不再是传统、现实和自足的一代,他们的身体居住在巷子,然而内心却深深意识到,城市不仅是一个地方,更是一个“变化之地”、一座“梦想之城”,广大而多样的城市世界意味着幻象、希望、偶尔的满足和忧伤、期待、孤独……总之,城市正召唤着他们心中潜藏着的梦想。
另外,现代性的侵袭还表现在人们有了对时间的焦虑感:吕东升作为一个无所事事终日在街道上行走的中年人,时常怀想自己骑单车的少年时光;谈到小风、小敏已是二十一二的青年,姜老太的女儿感叹道:“无怪乎我们都老了,这一代小孩已经蹿起来了。”但总的来说,这些现代性的因素在小巷是相对微弱的,作者以散文式的抒情笔调,叙写最多的还是薛家巷里的市井风情、日常生活以及历史沧桑。像薛家巷一样曾经风华,如今沦落的巷子,在南京还有很多。魏微用夹杂着个人精微体验和细腻情感的笔触一一道来。
……它们分布在城市的深处,各个角落里。有的巷子更为阔朗些,柏油路面,两旁的梧桐树叶很茂盛,天空从枝叶间一点点、一条条地漏进来。在宁海路一带,就有着这样的巷子,它们清洁、寂静,太阳即使在夏天也显得阴凉。这儿分布着一些旧官邸,青灰的砖墙,爬山虎从墙上探出头来。
华侨路一带得巷子是明朗的,这里离新街口已经很近了,它的上空常常是一方苍白的天。如果是在夜晚,凌晨两三点走进这条巷子里,抬头看天,天色仍是苍白的,像白夜。巷子两旁的人家都睡着了,在那灰白的夜色里,还能依稀分辨出砖红色的两层小楼,较之薛家巷的更为挺拔、精致。这里一家一户住着的都是些体面人家……安详地过着物质生活,并不过分的——是祖上留下的房子,很有些基底了。
太平南路一带的巷子呢,则是另一种,窄而长,从院墙之间走过时,只能看到尖尖的屋顶的“一线天”。巷面是宽敞的,也是那种两层的青砖小楼,家家户户的窗户开着,迎阳的那一面用竹竿搭着晾晒很多衣裳。下午三四点钟光景,有人开始做甜点吃,窗户里飘出黑糯米的甜香。这一带的生活里有着沉醉糜烂的气息,是属于典型的城南的、市民的。——从前的南京在这些巷子里又重新活过了。
这些描摹南京巷子和现世生活的文字精彩真切,字里行间可见出魏微对南京的熟稔和喜爱。可以推测即使魏微没有亲自到过南京的所有街巷,也在过往的资料里下足了功夫。魏微在小说中还借一个南京大学学生之口表白了自己的情愫:“她喜欢南京的巷子,沉沉的太阳,家居生活,让她想起小时候和旧时光。她想着,这巷子真是美,有一种伤怀的气息。家家户户的生活都还好吧,还在过着从前人的日子,有一点幸福吗?据说南京这样的巷子是很多的,有机会真应当好好逛逛。”在《薛家巷》中,魏微还借移居台湾的老南京徐光华的回忆,着实地把从前的南京和南京巷子叙写了一番:
还有一些巷子,当然,巷子他肯定是记得的,他就曾住过巷子,许多人都住过巷子。这里藏着光阴,最日常的生活。一天天地,太阳升起了,落下了,婴孩诞生了,主妇们在谈论米的价钱,男人们呢……在巷子里,12幢D座的李家老太太也死了……青年人在谈恋爱,享受着物质、精神和肉体。在巷子里,新的一批少年又迅速成长起来了。
带着徐光华的体温我们回到了从前的南京巷子,那些旧时光和生命轮回、那些疼痛和怀念让我们也不由得生出恍惚之感。至此,现代时南京和历史中的南京巷子产生了对接。徐光华在小说中的现身,也使作者可以自由地出入南京的历史和当下,并借助这个人物的回忆,对南京巷子的历史进行更深一步的挖掘。
在《薛家巷》中,魏微指出南京巷子的日常生活有田园的一面,也有被现代商业侵袭的一面,不管是田园的恬静还是城市的繁华,都无法掩盖魏微心中所认可的忧伤的南京气质。而这种城市背景和城市气质也影响着居住在此的人群——吕东升是忧伤的,徐光华是郁郁不得志的。“中年人很恍惚”,“只有青少年和儿童,在这个城市里,他们是快乐的,他们一步步地往前走着,朝他们自己也看不到的未来走去了。”青少年和儿童的快乐或许正源于他们一步步离南京的历史越来越远了。
《薛家巷》以魏微特有的细腻舒缓笔触,为我们建构了一个城市内的市镇与村庄。其中,老中国的乡村特征历历在眼,然而街巷中的新生力量已在城市的包围下酝酿着内在突围,这样的街巷文化具有古老中国与现代都市的双重意义,值得我们进一步探究与研讨。它让我们深深意识到街巷不只是一群人和设施的聚合,也不只是制度和管理规则。它是一种心态,是约定俗成的风俗和传统,是一套有秩序的态度和情感,它们内在于习俗中,通过传统继承下来,并在一点一滴地积累着对于传统突围的现代力量。
[1]卢前.柴室小品·里巷文献[C]//卢前笔记杂钞.北京:中华书局,2006:154.
[2]魏微.薛家巷[C]//新活力作家文丛魏微卷:姐姐和弟弟.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
[3]魏微.一个人的写作[C]//我的年代.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38.
[4][苏]巴赫金.小说的时间形式和时空体形式[C]//小说理论.白春仁,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425.
[5]杨匡汉,孟繁华.共和国文学五十年[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2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