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背景下的厉鹗山水诗审美风格探析
2014-08-15吕娟霞王小恒
吕娟霞,王小恒
(1.兰州商学院长青学院,甘肃 兰州 730020;2.兰州文理学院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一
厉鹗 (1692-1752),字太鸿,号樊榭、南湖花隐、西溪渔者,浙江钱塘 (今杭州)人,清代中期浙派诗的代表人物。康熙五十九年举人,屡试进士不第,乾隆初举鸿博,报罢。少孤家贫,性情孤峭,向往隐逸,鄙弃世俗,寄情山水,尤工诗善词,擅南宋诸家之胜。著有《宋诗纪事》、《樊榭山房集》等。
厉鹗的诗主要描写杭州风景,存《樊榭山房前集》诗八卷、《续集》诗八卷、《集外诗》一卷,其中绝大部分作品描写杭州的山水,特别是西湖、西溪一带春夏秋冬不同时节的美景,都被厉鹗的诗笔捕捉,前人已经吟诵过的西湖美景在他笔下重新展现出清幽风味。吴城《云镬斋诗话》说厉鹗“集中西溪诸什,直抒胸臆,可当山经一卷读也”。
厉鹗的山水诗意境清幽冷峭,诗句字斟句酌,精心琢炼,语言清雅空淡,形成以“清”为核心的清幽孤澹隽雅的审美艺术风格。明人胡应麟《诗薮》外编卷四曾说:“清者,超凡绝俗之谓,非专于枯寂闲淡之谓也。”将“清”定义为一种超凡绝俗、远离尘世的气质与品格,但从审美的意义上来讲,“清”则与人生的终极理想和生活情趣相关联。全祖望《厉樊榭墓碣铭》论厉诗“最长于游山之什,冥搜象物,流连光景,清妙轶群”。
厉鹗的山水诗充满对杭州佳山盛水的深深眷恋和孤情满怀,他将自己对尘世万物的失意通过观赏山水表达出来,这份情感势必是清幽孤澹的。在厉鹗笔下,优美的江南风光寄寓了他的孤情,他描绘的自然风光不是雄奇高旷的壮美,而是清幽隽雅的淡妆山水。例如,《雨后坐孤山》:
林峦幽处好亭台,上下天光雨洗开。小艇净分山影去,生衣凉约树声来。能耽清景须知足,若逐浮云愧不才。谁见石栏频徙倚,斜阳满地照青苔。
孤山,孤峙于杭州西湖的里湖与外湖之间,原本林峦幽美,亭台秀丽,大雨“洗”后,山林、亭台愈加洁净清丽,轻快的小艇分载去秀丽的山影,飘动的衣襟约来阵阵清凉的树声。诗人沉浸在雨后孤山的清幽景色之中,凭栏观赏,不屑于追逐浮名。
厉鹗描写杭州的山山水水常采用特写的手法,从细处着眼,把情感沉浸在山水之中,精致的刻画局部风景,比如微泉、林峦、月夜泛舟等近景小景。诗人以独具慧眼的察悟、清丽隽雅的语言,营造出幽隽冷峭的意境,表达其落拓失意又欲吐不能的感受。他的《晓登韬光绝顶》:
入山已三日,登顿遂真赏。霜磴滑难践,阳崖曦乍晃。穿漏深竹光,冷翠引孤往。冥搜灭众闻,百泉同一响。蔽谷境尽幽,跻颠瞩始爽。小阁俯江湖,目极但莽苍。坐深香出院,青霭落池上。永怀白侍郎,愿言脱尘鞅。
韬光峰位于杭州灵隐寺西北,上有韬光庵,因唐代高僧韬光在此结庵说法,故而得名。诗人在一个秋天进山三日之后,于一个清晨向山顶攀登,一路行来呈现在诗人眼前的是“霜磴”、“阳崖”、“深林光”、“冷翠”和“百泉”等山中细致小景,“蔽谷”的境界深幽,与俗世的纷纷扰扰相对比,衬托出诗人心境的清淡孤寂。登上峰顶,“小阁俯江湖”、“目极但莽苍”,诗人俯视江湖,视野开阔,极目苍莽,有一种终于摆脱尘世束缚的痛快。诗尾两句画龙点睛,道出诗人的胸怀:“永怀白侍郎,愿言脱尘鞅”,据史书记载,韬光本为蜀人,后辞师出游。师嘱之曰:“遇天可前,逢巢即止。”当他游至灵隐山巢沟坞时,担任杭州刺史的是白居易。韬光悟道:“此吾师之命也。”遂于巢沟坞结庵,与白乐天为友,时常唱和。遥想当年,白居易的形象浮现在眼前,白居易的诗句回响在耳边:“纷吾何屑屑,未能脱尘鞅”,诗人表达了自己愿回归自然,远离俗世束缚的意愿。此诗虽写山景,但没有李杜诗中山峰的巍峨与壮美,反之表现山林清幽寂寥的审美意境,寄寓诗人孤淡的情怀。全诗用白描手法写山景,因其宗法宋诗,善用替代字,刻意求新,诗中呈现出雅致隽永的审美意味。
厉鹗写水也极具特色,多数是清静幽美的湖景,别具一番清气。如《晓至湖上》:出郭晓色微,临水人意静。水上寒雾生,弥漫与天永。折苇动有声,遥山淡无影。稍见初日升,三两列舴艋。安能学野凫,泛泛逐清景。
这首诗带给我们的整体感受是静、寒、清的意境。在诗中出现“人意静”、“寒雾生”、“初日开”、“临水”、“逐清景”等语,描绘出一幅清新宜人的晓湖之景:清晨湖上缭绕的晨雾,清澈的湖水,若隐若现的清淡的远山,清灵的野凫。诗人怀着平静闲适的心情沉浸在这一幅淡墨渲染的山水画里,表达了对幽静自然的喜爱和亲近,渴望像野凫一样在清静秀美的湖光山影中自由生活,全诗具有清幽、开阔、淡雅、清新的审美意境。
厉鹗的山水诗不但描绘出一幅幅清幽的淡雅风景画,而且表达对山光水色的欣赏和向往,流露出厌弃尘世、绝意仕进和渴望隐逸自然山水的意愿。他的诗中有画,画中有人,人有所思,值得回味。杭世骏在评价厉鹗时称“自新城、长水盛行,时海内操奇觚者无不乞灵于两家,太鸿独矫之以孤淡,用意既超,征材尤博”,“征材尤博”自然是指学问,而“用意既超”、“孤淡”指厉鹗诗歌情调偏向清雅高逸的特征,揭示出厉鹗诗歌创作中清幽孤澹隽雅的审美风貌。但诗人的诗歌审美风格是与其所处的时代文化传统和个人遭际有很大联系的。
二
明清易代的社会大动乱时代,中原动荡,沧桑变革,不断激化的民族矛盾与斗争,唤起广大士子的民族意识和创作才情。诗人们怀抱救世拯民的思想,关注生存危机和民族忧患,诗歌创作开始转向伤时忧世、同情民生疾苦的主题,抒发家国之悲,诗歌风格一变为慷慨悲歌、沉郁泣血。康熙末年,清朝开始步入中期,这一时期即“康乾盛世”。此时战乱逐次平息,社会秩序逐渐恢复,政治经济文化趋于稳定繁荣,心灵创痛渐渐平复,但在看似雍容和雅的盛世氛围中却隐藏着深刻的思想危机。一方面,清朝统治已经稳固,经过数十年的休养生息,出现了所谓“太平盛世”,社会上读书风气高涨,诗歌创作活跃,出现众多风格和流派;另一方面,清王朝对汉族士大夫大兴文字狱,实行高压政策,士人们受“稽右古文”政策和训诂考证的朴学影响,专注于学术研究,考据之风盛行,真正反映社会现实的作品减少了,清中期山水诗就是在这样的历史环境中产生的。
厉鹗身为寒士,处在康雍乾时代,面对社会的动荡变幻和朝廷文化制度的禁锢,他的内心始终处于一种矛盾状态。在现实生活里,他落拓失意、孤独无助,但又不甘心沉沦于这种状态,试图疏离令人失望的现实社会,超越世俗的方向,可是心灵上并不能完全摆脱,实现精神的自由。于是诗人寄情于钱塘的佳山盛水,诗酒往来,借淡笔描绘自然山水的清幽,宣泄抑郁低沉的情感,消减仕途的艰难困苦和精神的压抑,力求完成精神的超越。诗人的这种抑郁内敛的情怀使其山水诗的风格呈现出一种清幽孤澹隽雅的美学风范。如《雨宿永兴寺》:
山楼一灯寒,萧寥送清响。暗生平地云,湿坠幽蹊橡。遂成三宿桑,题壁记畴曩。安居遇多雨,佛说发精想。横窗双绿萼,交影入苍茫。趺对妙香里,梦寐杂咏赏。隔屋喧春禽,明将进溪榜。
在这首诗中,诗人选取“寒灯”、“清响”、“暗云”、“幽蹊”、“湿橡”、绿萼的“交影”等意象营造出永兴寺幽远萧寥的意境,窗外绿萼梅苍茫的交影,虚无的妙香,传递了微渺幽远的思绪,更增添了永兴寺雨夜的清寒幽静,弥漫着浓浓的禅意,但诗人自有一番超脱尘世之意,享受“趺对妙香里,梦寐杂咏赏”的禅意之趣。
自然山水本身是丰富多彩的,具有多向度阐释的可能,厉鹗偏爱描绘山林湖水的晨景和夜景、秋景和冬景、雪景和雨景,善于选取微渺幽深的意象,寄托他孤淡冷峭的情怀,因此,诗境清幽孤淡,这正是其自身内在世界的复现,杭世骏评厉鹗诗“清微萧淡”,在厉鹗的山水诗中无论是自然风景还是诗人的情感流动都是清微的、萧淡的,这是由于时代环境和诗人个人际遇造成其心境胸怀极度内敛乃至许多内在情感都欲吐不能,从而使诗歌呈现出一种清幽孤澹隽雅的美学风格。
三
厉鹗山水诗的清幽孤澹审美风格在他的诗作中有多方面、多层次的体现,这种审美风格的形成既有时代大环境和自身遭际的因素,又受诗人“不谐于俗”的个性与身处江浙地域环境和文化背景的影响。
厉鹗认为:“诗不可以无体,而不当有派。诗之有体,成于时代,阙乎性情,真气之所存,非可以剽拟似、可以陶冶得也。”厉鹗出身贫寒,一生不得志,二十九岁考中举人,之后因为孤高耿介的个性一直没有仕进;三十岁后馆于扬州马氏兄弟小玲珑山馆;四十五岁荐举博学鸿词,又因答卷不合规格报罢;五十七岁时忽发宦情,入都依例待会选县令,北上至天津止步,停留在查为仁水西庄,尽兴数月而归。终其一生,没有得过一官半职,所谓“公车再上复征车,寂寞东归但著书”。虽然厉鹗一生也有机会出仕为官,但他自甘恬淡,不愿结交权贵,保持独善其身的人格理想,厌弃尘世,寄情山水、渴望隐逸自然求得精神的解脱。因此,他描绘杭州的山山水水,以表达对自然的喜爱,抒发胸中的块垒,诗中表现出来的清幽孤澹隽雅的诗风正与厉鹗不谐于俗的个性气质相契合。厉鹗个性的不谐于俗是吴衡照所谓“樊榭有幽人气”,是全祖望所称“孤瘦枯寒”,是王昶所言“性情孤峭,义不苟合”,正是这种不谐于俗的个性,成就了厉鹗在野人士的独特心态,也正是厉鹗这种淡泊名利、超凡脱俗、徜徉山水的处世态度,助成了厉鹗诗歌有别于庙堂大雅的清幽孤淡之风的形成,为清代山水诗吹来一股清风。
厉鹗生活于“康乾盛世”,主要活动足迹在人文荟萃、山水清幽的杭州,30岁后有较多年月馆于扬州马氏兄弟的小玲珑山馆。地理环境的差异可以带来人文的殊分,山川面目不同,诗歌风貌自是迥异。厉鹗山水诗艺术风范的形成亦是得益于江南一带秀美清丽的佳山胜水,品味其诗歌清幽孤澹的审美风貌确有浙西之地秀而文的精神气质。浙江杭州是厉鹗诗笔接触范围最广的地方。“厉鹗关于杭州的山水诗歌,篇什繁复,范围广泛,其彩笔所绘,遍及杭州的山山水水、一花一木,特别是西湖、西溪一带的万般景色,更是穷搜极索,靡有遗漏”。杭州素有人间天堂之美誉,湖光山色,风景秀丽,闻名天下。它是“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秀美的西子湖,是“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的明媚春色,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夏日景致,是“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清丽、脱俗之美。杭州的秀山丽水熏陶着厉鹗的审美观,加之诗人秉性喜爱山水,他更能从不同角度撷取湖山景物的美,捕捉富有生命力的意象,用清幽之笔表达对这方山水的欣赏和热爱。陶元藻《亮亭诗话》论厉鹗《同寿门、敬身登宝石山天然图画阁,予不游此已十四年矣,用前韵题壁》。“林气暖时蒙似雨,湖光空里淡于僧”二句所云:“此真善于领略西湖也。”
杭州在东晋南朝时期就已经领江左风骚,至唐宋更是名震一时的大都市了。杭州曾经几度为都,永嘉南渡后更是偏安于此,在柳永笔下,杭州曾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商品经济发达的繁华城市。但是清朝入主中原后,改朝换代和异族的统治使这座经济文化名城遭遇巨大损伤,厉鹗在内心深处与宋人产生共鸣,虽然他疏离于政治,对世事不关心,甚至是冷漠,但沉迷于山水之际又流露出淡淡的悲哀,以一种消极的态度和自身的“沉沦”与新朝形成了一种隐形的对抗,此种文化背景下厉鹗的诗歌风格势必会变得清空孤澹隽雅。
总之,正是在时代、个人际遇、诗人“不谐于俗”的个性以及江浙秀美的自然风光和人文背景诸种因素的共同作用下,造就出厉鹗山水诗清幽孤淡隽雅的审美风格,在清代乃至整个古代的山水诗中都有一定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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