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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元杂剧对 《史记》的继承

2014-08-15张小侠

关键词:侠义元杂剧韩信

张小侠

(内蒙古民族大学,内蒙古 通辽 028000)

被鲁迅先生叹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毋庸置疑是一部继往开来的鸿篇巨制,不仅吸收了前代《国语》、《春秋》、《左传》等优秀著作的精华,更以其丰富的内涵不断哺育着后代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影响不可忽视。元代成就最高的文学样式——元杂剧,也不可避免地深受《史记》影响,考傅惜华《元代杂剧全目》所列,有180多部直接取材自《史记》的杂剧,这些剧目被称为“史记戏”。而元杂剧对《史记》的继承,不单单是在内容题材的选择上,更主要的是在内在精神与语言艺术两方面。

一、对《史记》内在精神的继承

“史圣”司马迁以前辈先贤未曾有过的广阔胸襟及史识—— “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创作了《史记》,于史书中明白展示着史官的爱憎情绪及政治理想,对那些残暴自私之徒毫不留情地揭露他们的真面目并做言辞犀利的批判,而对坚贞高洁之仁人志士也不吝笔墨地热情歌颂,这种精神深深影响了后世文人的创作。与其他朝代相比,元代社会很有特殊性,政治上的高压统治与民族歧视政策,加之文人社会地位低下,使得元代文学家心中充满着对腐朽黑暗社会现实的痛恨感及无力改变的挫败无奈感,这些情绪使得元代文人不禁对《史记》的内在精神心生认同,尤其是其中直露无隐、不畏强权的批判精神、豪情慷慨的侠义精神与震人心魂的悲剧精神。

1.继承了《史记》的批判精神

作为一名史官,太史公司马迁始终坚持史家实录之准则,坚持客观正直地写史,大胆披露抨击世间的各类丑行,尤其是残暴无道、骄奢淫逸的腐朽统治者,这种批判精神在《史记》的本纪中有着颇多的展露。商纣王建鹿台施炮烙之刑的暴虐荒淫、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只为博褒姒一笑的荒诞无道、秦始皇焚书坑儒的暴政统治,对这些有过失的帝王,司马迁直书其罪,而对当代君王的不当行为,司马迁亦从不避讳,以史官之笔墨记于书中并做犀利批判。作为汉王室的史官,司马迁对大汉王朝开国皇帝刘邦的无耻小人行径没有一丝隐瞒,于《史记》中坦言之:“刘邦兵败,道逢得孝惠、鲁元,乃载行。楚骑追汉王,汉王急,推坠孝惠、鲁元车下,滕公常下收载之。如是者三”[1](P105),诸如此类的刘邦的贪生怕死、耍赖无义的小人行为在《史记》中被刻画得栩栩如生,一点都没为这位高祖皇帝留些许情面。此外,《史记·酷吏列传》也入木三分地描摹了一批汉皇室豢养的酷吏的恶行,笔锋直指封建统治者。

司马迁这种直露无隐、声疾言厉的强劲批判,深深震撼了黑暗统治下的元代剧作家,他们继承了这种批判精神,创作了一部又一部的“史记戏”,借此来批判黑暗无道的元蒙统治者,最具代表性的有《元曲选》甲集本中无名氏的《赚蒯通》 (全名《随何赚风魔蒯通》)。汉王朝初建,天下太平之后,灭项保刘、战功赫赫的韩信为汉皇室统治者所忌,为永除后患,萧何、樊哙设计杀害了韩信,甚至为斩草除根,连其帐下谋士蒯通也要一并除去。面对威慑,蒯通坦然陈述,言辞犀利,历数韩信的十大功劳,只是有三愚,未听其劝“留下项王,决个鼎足三分之计。怎当他不信忠言,致令身遭白刃,屈死了盖世英雄”[2](P282),直把汉高祖说得哑口无言,免其罪赐官。其一番言辞,掷地有声,不仅仅是为了帮韩信洗刷冤屈,更是要为那些历史上无辜遭难被迫害的忠良之士向统治阶级大声鸣不平。除《赚蒯通》之外,元杂剧中还有许多将批判矛头直指统治者的剧作,《气英布》中借英布之口斥责汉高祖不尊贤才、不守礼节的低劣行径,《赵氏孤儿》中对暴力狠毒、屠杀赵氏一门三百人的屠岸贾恶行的揭露,此类种种对统治阶层丝毫不留情面的犀利揭露与抨击,正是元杂剧对《史记》批判精神的继承。

2.继承了《史记》的侠义精神

对于“侠义”一词,司马迁自有看法: “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1](P3181)诚信、知恩图报、舍生取义等是侠义之士必有的品质,《刺客列传》、《游侠列传》中对荆轲、曹沫、豫让等侠义之士,司马迁给予浓墨重彩的精彩描写。继承了《史记》对侠义精神的颂扬,元杂剧中刻画了大量的侠义之士,主要可分为两类:

(1)舍生取义型。侠义之士最看重的便是“义”,为一“义”字,常常是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舍生取义是他们人格魅力的彰显。《史记》中宣扬的言必信、行必果、义不容辞地维护正义的侠义精神,为元杂剧作家继承,在剧作中多有展现。在元杂剧《赚蒯通》中,对蒯通有着知遇之恩的名将韩信被害之后,蒯通被捕献于天子,他不畏皇权,为大义慷慨激言,甚至直言汉高祖非其良主,“桀犬吠尧,尧非不仁。犬固吠非其主也……吾受韩信衣食,岂不要知恩图报乎”[2](P654),竟要以死相报韩信的知遇之恩,为义连生命都不顾了。更有《赵氏孤儿》中的程婴、韩厥,二人皆非赵氏家臣,仅因不满屠岸贾的蛮横暴行,为伸张正义而自发行侠义之事。韩厥为保赵氏遗孤安全出城而自刎,程婴为保护赵氏孤儿性命而舍亲子之性命、蒙受世人之误解,真真是侠义之大举。

(2)报仇雪恨型。知恩图报自然是侠义之士的美德,而报仇雪恨、一雪前耻也是太史公所认同的侠义之道,这在元杂剧《冻苏秦》、《伍吹箫》等剧作中也有继承。《史记》中记有孙膑为师兄庞涓所害而受膑刑,后于马陵之战中计杀庞涓,大败魏军之事。元杂剧《马陵道》不仅取此事为创作题材,更在剧中极力彰显孙膑受辱后报仇雪恨之心境,最后设埋伏杀庞涓,分尸以雪恨,真是快意恩仇,剧末“题大树决斩庞头。果然得分尸奏凯。还报了削足深仇”也道出了杂剧主旨。

当然,除了舍生取义与报仇雪恨两大类型的侠义之士,《史记》与元杂剧还都塑造了一些智勇双全、忠心护主等其他类型的侠义之士,比如,《渑池会》中不畏秦王强权、以一人之英勇胆识保赵国颜面的蔺相如。元杂剧继承《史记》所颂扬的侠义精神,不遗余力地描摹各类义士侠客是有着深刻社会根源的,在黑暗腐朽的元朝统治者的高压统治下,文人早已对统治集团不报有一丝信任与希冀,而有勇有谋、忠肝义胆的侠客们则寄托了他们改变现实的期望。

3.继承了《史记》的悲剧精神

朱光潜曾说过:“要给悲剧下一个确切的定义,可以说它是崇高的一种,与其他各种崇高一样具有令人生畏而又使人振奋鼓舞的力量,但其不同在于它用怜悯来缓和恐惧。”[3](P124)李陵之祸给司马迁带来的不仅仅是身体上的迫害,更残酷的是心灵上的创伤,现实中巨大的悲痛影响了《史记》的创作,112篇传记中直接用悲剧人物命篇的即有57篇,而其余传记又多涉及悲剧人物,堪当世人楷模的英雄侠士、声名赫赫的丰功伟绩最终却偏偏是令人惋惜不已的悲惨结局,这不断冲击着读者的心灵,甚至可以说悲剧精神贯穿了《史记》。而受《史记》影响,元杂剧中的悲剧人物亦是俯拾皆是,如关汉卿的《窦娥冤》、纪君祥的《赵氏孤儿》等恶人作恶行径屡屡出现,主人公的反抗各具特色,赴汤蹈火只为人间正道。

韩信是《史记》中的典型悲剧人物之一,元杂剧中延续了这种悲剧并加以刻画深入。在《赚蒯通》中,名将韩信对汉高祖刘邦一直是忠心耿耿,项羽劝说韩信背汉与其三分天下时,韩信大骂曰:“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从,故吾得以至此”[1](P2172),谋士蒯通苦劝韩信当小心提防汉王朝时,韩信却天真地坚持着“汉王待我甚厚”。而后天下太平,萧何、樊哙设计除韩信时,明了形势的蒯通是六劝韩信,几乎拦住韩信,然而忠心汉王朝的韩信最终还是未听蒯通之言,结果一代名将最终陨落,临死前对天长叹:“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亨,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良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亨。”[1](P2622)如此英雄人物,最终身首异处的悲惨收场不禁让人扼腕叹息。此外,元杂剧还继承了《史记》中许多悲剧人物给人以高尚之情操、反抗之精神的特质,虽写悲剧却是为彰显苦难背后的坚毅和斗争精神。《赵氏孤儿》中韩厥、程婴、公孙杵臼等为正义而献身,《豫让吞炭》中豫让一腔热血报君恩,这些人物的悲剧命运却是让观者从中感受到舍生取义的大义与不屈服的人生态度。

二、对《史记》语言艺术之继承

《史记》被誉为“无韵之离骚”,源于其语言的鲜明特色,尤其是其中个性化的人物对话,而元杂剧作为一种表演文学是十分注重人物对话描写的。因此,元杂剧对《史记》的语言艺术继承颇多,甚至许多元杂剧作家在创作“史记戏”时只是将《史记》中的精彩对话稍稍改动之后便直接用于剧本中,更甚者是原样照搬。元杂剧中改造或沿用《史记》语言的例子还真是不胜枚举,如《赚蒯通》 “兀的不是狡兔死走狗僵,高鸟尽劲弓藏”,此句显然是改自《史记》语言“狡兔死,良狗亨;高鸟尽,良弓藏”,还有将《史记》中“桀之狗吠尧,非尧不仁。犬固吠非其注。当时是,臣惟独知韩信,非知陛下也”变动成“桀犬吠尧,非尧不仁。犬固吠非其主也。当那一日我蒯通则知有韩信,不知有什么汉天子”,意思完全一样,遣词造句亦是十分雷同,只是将书面语改作易于听懂的唱词罢了。甚至更有《豫让吞炭》“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赚蒯通》 “解衣衣我,推食食我”等剧作直接引用《史记》中的忠义之语,一字都不曾改动。

严格说来,《史记》作为一本纪传体的通史,是史传文体,而元杂剧却是以说唱表演为最终目的的,两者在语言上还是有着明显区别的,但是剧作家们却大量挪用《史记》中的语言,不仅使得《史记》中的精彩人物对话描写在文本文学中熠熠生辉,更让这些精彩对话在说唱文学元杂剧中大放异彩。这种语言艺术的继承,不但是各种文学体裁间相互渗透影响的证明,更是展现了《史记》的语言魅力与元杂剧的旺盛生命力。

三、元杂剧继承《史记》之目的

王国维《宋元戏曲史》曾如是评价元杂剧作家:“彼但摹写胸中之感想,与时代之情状,而真挚之理,与秀杰之气,时流露于其间”[4](P99),即是说元代剧作家创作时往往将人生情怀与社会理想等融入剧本中。“史记戏”在元杂剧中的兴起,也正是源于《史记》中的许多故事与史家笔法切合了剧作家情绪与理想的表达。在元朝异族统治下苦闷生活的剧作家,对《史记》的继承是有着特定目的的,其表现为:

1.以古非今

作为少数游牧民族而一统中原的元朝,在建立之初的手段是十分血腥残暴的,百姓在经历了食不果腹甚至是生离死别的战乱生活之后,却依旧未能有休养生息的片刻安宁,反是民族歧视政策下的高压统治,社会不满情绪日益严重。社会责任感重却又不得重用的文人,面对这种社会状态心中焦虑万分却无可奈何,只能于杂剧中影射统治阶层的骄奢淫逸与暴虐统治。《史记》中描述的大量忠奸故事常常被元代剧作家借用,以古非今,试图给元朝统治者以警示。

面对社会黑暗与不公,剧作家们借“史记戏”中人物之口大声斥责,批判现实生活中统治阶层的腐朽不堪。譬如《赵氏孤儿》中被屠岸贾陷害至死的驸马赵朔临死前的仰天长叹:“枉了我报主的忠良一旦休,只他那蠹国的奸臣权在手”,义士程婴也满是感慨“古来多被奸臣弄”,这些慷慨言辞无不是剧作家对元朝官场权贵相互袒护、权臣奸相纵横朝野之现实的贬斥。而在批判社会现实的同时,剧作家们也怀着希望创作了许多弘扬古圣先贤仁政的“史记戏”,向统治者展现其理想政治。杨梓的《忠义士豫让吞炭》取《史记·刺客列传》中晋伯家臣之事迹,以杨梓口吻告诫统治者只有爱民如子、“亲贤臣远小人”方能获得下属的效忠与迎来盛世社会,“自古为君先爱民,若是近大臣远佞人,则这的是经纶天下本”。

2.自叹身世

元代之前,文人士子可通过科举获得功名来改变人生际遇,获得社会地位的提高与人民的尊重。而元朝统治者信奉武力统治,78年不开科举,文人从政治到经济等各方面的地位都是一落千丈,理想抱负难以施展,巨大的落差使文人心中的愤恨不满加剧却只能于“史记戏”中借历史人物之开口来自叹身世。最典型的是元代无名氏的《冻苏秦衣锦还乡》,有着“三寸舌为安国剑”雄心抱负的苏秦,面对世态炎凉也只能苦叹一句“整整的二十年窗下学穷经,苦了我也青灯黄卷”,这何尝不是元代文人英杰面对此生壮志难酬时心中的哀痛之语。因此,元杂剧中的英雄豪杰也常常自叹身世,《萧何月下追韩信》中的汉代三杰之一韩信痛呼“我这美玉谁扚琢”,《须贾大夫谇范叔》中的范雎更是哀叹“自古书生多命薄”等等,《史记》中一个个功名显赫的大将权臣在元杂剧剧作中纷纷感慨身世,诉说郁郁不得志时的艰辛苦痛,真真是元代剧作家自身遭遇的慨叹。

《史记》作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一部恢宏之作,其影响丰富而深远。而元代社会的特殊性又使得元杂剧对《史记》的继承不仅仅是将《史记》故事搬上舞台,而且借古讽今,元代剧作家把对现实的不满影射在元杂剧中,且深深震撼于太史公司马迁那史家实录直言的大无畏精神,最终造就了元杂剧对《史记》的继承。元杂剧对《史记》更主要是其内在精神与语言艺术的继承,《史记》的直露无隐、不畏强权的批判精神、豪情慷慨的侠义精神与震人心魂的悲剧精神在元杂剧中有着直接的体现。

[1](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2007.

[2]臧晋叔.元曲选[M].北京:中华书局,1956.

[3]朱光潜.悲剧心理学[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

[4]王国维.宋元戏曲史[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

[5]丁合林.元杂剧史记戏对《史记》的继承与重构[J].开封大学学报,2004(12).

[6]赵红梅.论《史记》精神在元杂剧中的接受[J].许昌学院学报,2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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