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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古诗十九首》中的生命意识

2014-08-15

海南开放大学学报 2014年1期
关键词:古诗十九首驱车思妇

魏 韬

(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海南海口570228)

《古诗十九首》自南朝梁太子萧统将之编纂入《文选》以来,便在中国诗歌史乃至中国古代文学史上以其情感真挚、个性鲜明、语言率真等特点为历代文人所激赏,堪称五言诗之翘楚,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篇中更是称其为“五言之冠冕”。《古诗十九首》的价值不仅体现在其深刻反映了汉末下层知识分子的离愁别绪、苦闷彷徨,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它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汉末文人们在动荡不安、流离失所的乱世之际对生存意义、生命价值的追问和思考。

《古诗十九首》是汉末文人发自肺腑的生命叹歌,而其“真情”具体体现于情感表达的放达不羁。这种无所拘束的情感表述方式就其本质而言即是情感本体回归自我的文学化表征(当然我们不能说在此之前的情感本体不是自我的真情表达,而是在某种意义上,此前的文学形式以及文学语境对于创作主体自由表情达意有阻隔作用)。以《青青河畔草》为例:“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在这首思妇思夫的古诗中,一位妆扮妖艳的“倡家女”面对满目春色,黯然惆怅,想到丈夫远行不归,自己寂寞寥落,于是不禁感叹“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似此大胆直白的真情表露在《古诗十九首》中并不在少数,如《行行重行行》中的“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白日被浮云蒙蔽,隐喻游子不顾念家乡妻子,由此思妇担忧远行的丈夫或有变心;《凛凛岁云暮》中的“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穿在身上的锦衾或者是爱情的寄托,然而思妇却想象着这爱情信物被赠予他人,从而产生了同袍而异心的忧虑;《客从远方来》中的“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与上述忧惧之情不同,这里所表现的是毫无遮掩的浓浓爱意,思妇对于爱情以坚定的信念表述,如胶似漆,难舍难分。这些本是闺房密语似的郎情妾意,却以如此直白坦率的表达方式和叙述语言表现出来,在当时历史条件下,堪称五言诗中的一朵奇葩。

如果我们对于有汉一代的文学语境能够做一番宏观考量的话,则对于此类真情书写或许会有更为深刻认识:两汉400余年间,结构恢宏、气势磅礴的汉赋在文学价值上固然值得称道,然而从文学的情感表述层面来看又不免有堆辞砌藻、内容狭隘之嫌。汉赋一直占据主流文学体式,而其内容无外乎局限于渲染宫殿楼阁,铺陈帝王游猎,歌颂文治武功。文人个体与文学语境在这段时间大体上是一种断裂与隔阂关系。直至汉末之际,意识形态领域的桎梏已荡然无存,体现在文学领域便是文学体裁的变化以及文学表述的内向化。真情书写,直抒胸臆,这种发轫于《诗经》的现实主义精神又重新回归于文学本质。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对此有如下见地:“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贫贱,坎轲长苦辛。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事实上,正是这种“真”将文学的发展又重新牵引回“人的文学”。

《古诗十九首》之真情书写,为文人个体回归自我提供了至为重要的契机。这种契机与其说是文学范式与文学表述的转向,毋宁说是文人们从心灵的藩篱中挣脱而出,认识到自我存在而关注自我的内向回归。《古诗十九首》中创作主体的回归自我是关注自身存在,珍视主体生命的价值体现,同时也是文学话语权的回归。至此文学又重新以文人个体的认知感受为主题,书写自我的苦痛离愁、哀怨愁思。

从内容上而言,《古诗十九首》在题材方面大致可以归纳为游子思乡、怨妇思夫、文人苦闷三个方面。而事实上,无论是游子思乡,怨妇思夫抑或文人苦闷本质上都是一种情感的痛苦体验,而这种体验又与汉末乱世的时代背景息息相关:一方面,汉朝末年朝政腐败,社会动荡,下层文人难得安身立命之处,只得外出游宦,而游宦无门这一惨痛现实则沉痛打击了文人们建功立业的远大抱负;另一方面,汉末处于社会大变动、文化大断裂的社会形态,汉朝所尊崇的“独尊儒术”意识形态此时已经俨然土崩瓦解、支离破碎。由此,我们可以作以下理解:游子思乡、怨妇思夫、文人苦闷三个方面都是文人个体在罹患苦痛之后追求心灵慰藉、寻求自我存在的一种外在表达。

游子思乡“故乡”本就是远行游子的根系所在,而思乡也是在现实苦痛体验下情感的自然表露。思乡这一主题亦是游子远行的事实造成的,“远行”既是一种空间概念上的孤独意象,又是一种心灵层面的痛苦感知,因此关于“远行”这一主题,《古诗十九首》中所表现出的是一种双重层面上的痛苦体验。如《行行重行行》中的“行行重行行,与君生离别”,重复又重复的永无止境的远行,一次又一次的生离死别,既有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的苦楚,又有无奈之下的生离死别;《去着日以疏》中的“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思乡而欲回乡却无归途可走,更将这种空间上的孤独飘零、心灵上的无所皈依表现得淋漓尽致。思乡与远行,构成了游子心灵煎熬的两大苦痛来源。

思妇思夫思妇思夫始终与孤独的题旨相关联。这一主题在中国古代诗歌中并不少见,而《古诗十九首》的不同之处在于,同样是思夫,《古诗十九首》更多地赋予其一种感伤绝望的痛苦内涵。如《行行重行行》中所流露出的“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相思令生命衰老,顿感时间流逝;《涉江采芙蓉》中的“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心灵相依而身体阻隔,以忧伤之情消磨生命;及《冉冉孤生竹》中的“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相思令时间流逝,而向往的幸福却遥遥无期。以此无不透露出对于时间概念的敏感,这种敏感以时间的转瞬即逝为认知基准,构成了对于空间阻隔的另一重痛苦体验。

文人苦闷如果说,汉末文人在“回归自我”之后立即展开了“追寻自我”的精神诉求,那么死亡的概念便成为“追寻自我”过程中难以逾越的心灵苦痛的屏障。如《驱车上东门》中所表述“万岁更相迭,圣贤莫能度”。与之前的现实苦痛体验相比,对死亡的恐惧构成了《古诗十九首》中创作主体精神焦虑的主要因素。如《青青陵上柏》中的“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将青松翠柏、磊磊块石的永恒与人生的倏忽短暂、飘忽如寄的存在状态作对比。与此类似,《回车驾言迈》中的“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以及《驱车上东门》中的“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都开始将外物的永恒与人生的短暂作为相关思考命题,对永恒与短暂、生存与死亡进行正面审视。《古诗十九首》的作者们以其直视的勇气叩问生死的内核本质。这其中,以《驱车上东门》刻画生死之情,生死之境最为显著。如“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诗人驱车出洛阳东门,远远望见城北的坟墓,秋风萧瑟,吹起墓道两旁的白杨和松柏。触景生情,诗人想到了长眠于此的“陈死人”,感受到了生死分界之后死亡的孤独与凄苦。这深深震撼了诗人本就脆弱敏感的神经,对于生命终结,死后长眠的景象作者描绘得颇为阴森恐怖,令人不寒而栗的同时更加体会到死亡的悲哀和惊惧。

认识到生之可贵,死之可怖,汉末的文人们开始进行某种程度上的反抗和超越,希冀以追求及时行乐、功名富贵等关注当下的诉求作为超脱自我的途径。可以看到,面对生存空间的压迫及心理层面的压抑,《古诗十九首》中产生出了个体差异化的价值取向。应该说,这种价值的选择有一个时间概念上的横向认识过程,及至《古诗十九首》的时代而日臻成熟。《驱车上东门》中的“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的表述,便在很大程度上说明了这一价值观嬗变的过程。服食金丹,以求成仙而达到生命的永恒,这样虚无飘渺的价值追求已被唾弃,取而代之的是在现实层面上更为务实的功名富贵、及时行乐的价值追求。如《青青陵上柏》中有“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的描述。斗酒虽少,驽马虽劣,亦可以作为游戏娱乐来排遣内心的惆怅和孤独。“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更是将行乐思想发挥到极致。可以说,及时行乐,这一思想主题逐渐开始在汉末文人的内心世界初露端倪,这其中以《生年不满百》为甚。《生年不满百》中有这样的感叹:“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认识到生存现状的苦楚及短暂,汉末文人的超脱之术即是“秉烛夜游”;《驱车上东门》中亦有“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的表述,得道升仙以求永恒的道路既已幻灭,则饮美酒、穿华服便成为更现实的一种无奈的价值选择。这种遭受压抑之后的豁达与超越,似乎可以用《东城高且长》中的诗句来概括:“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袒露心迹,无拘无束,及时行乐是个体追求生命价值、超脱生死、超越自我的一种诉求。

此外,关于功名意识,《今日良宴会》中有这样的描述:“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坎坷长苦辛”,人生苦短据守高官显位,不受冻馁之患则是明智选择;《回车驾言迈》中也有这样的表述:“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人生既然不比金石长寿,则获取荣名则是上策。人生的短暂使汉末文人在追寻生命终极意义的考量下,将荣名富贵作为一种精神慰藉。无论是类似“无为守穷贱,坎坷长苦辛”的出于生存现状的考虑,还是类似”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的出于身后声名的考虑,均以不是建功立业、治国安邦式的愿景宏大,而只是从生存向度考量所作的有关生命存在的思索。在追寻自我的过程中,汉末文人开始意识到生命存在的局限性,并坦然接受生存/死亡这一亘古不变的生存现实。关注当下,便是这一生命意识的具象表现,也是生命存在的必然选择。

结 语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古诗十九首》中这种将视域从宏大愿景回归到现实并且关注当下,正是汉末文人追求当下、珍视生命、注重个体自我生命意识觉醒的表现。无论是追求及时行乐抑或是向往荣名富贵,都并非只是简单意义上消极颓废的思想形态,本质上,是对于传统意识形态的反抗和超脱。关注当下现实,注重个体价值,从《古诗十九首》的写作背景和历史际遇而言,我们不妨将其视为珍视生命、热爱生活的一种生命意识觉醒的具象表现。从焦虑于生命的局促倏忽到坦然面对生命的现实存在从而以关注当下的价值诉求达到超脱苦痛、克服死亡畏惧、超越自我的目的,《古诗十九首》中所显露出的追寻生命终极意义的生命意识正是一种归于自然客观、返璞归真的认识过程。

[1]马茂元.古诗十九首初探[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

[2]朱自清,马茂元.朱自清马茂元说古诗十九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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