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钝”与 “灵性”视野下的女性自由之路探索*——浅论严歌苓《扶桑》、《第九个寡妇》中的女性与自由
2014-08-15林栋
林 栋
(吉林大学,吉林 长春 130012)
所谓“诸行无常”,人生遭际往往变动不居,在变动的过程中人的人格往往与际遇构成互动的关系,并参与到变动之中。我们在两部小说的文本中探究主人公的人格结构以及人格结构与人生际遇的互动,尝试更深入地把握严歌苓对女性与自由这一问题的探索,并对其探索作出反思。
一、稚钝
就所处的环境而言,扶桑和王葡萄的遭际可谓是恶劣之极。扶桑嫁时未婚夫已死,只好与公鸡拜堂,接着就被人贩子卖到美国为妓;王葡萄的父母死于饥荒,自己被卖为童养媳,圆房不久丈夫被杀,新中国成立后公爹被执行死刑,家产被分。可是,两位女性都没有“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式的早慧和成熟,甚至没有对于自身遭际的怨与怒,更没有怨与怒郁积而成的报复心或逃避心,以及在报复或逃避的心理牵引下为采取行动所造成的人生遭际的进一步变化。在扶桑和王葡萄身上,人性并没有给人生遭际以“人之常情”式的响应,在“稚”与“钝”两种人格质素的作用之下,人和苦难构成了一种含混的关系。
《扶桑》和《第九个寡妇》中,三三两两地散落着作者对女主人公“稚”与“钝”的描写。作者似乎是在人物刚出场时就刻意地提醒读者,要把扶桑、王葡萄与正常女子区别开来。扶桑和王葡萄的呆气、傻气,成为保证作品情节合理性的重要因素。所谓“稚”,并非可爱的稚气或初出茅庐、初生牛犊的稚嫩,而是扶桑和王葡萄心智不“成熟”,不通人情世故。“钝”,则相对于“敏感”而言,缺乏辨识能力,因而无法做出常理上的反应。如扶桑几次被倒卖,原因是她记不住嫖客的名字,甚至因此引得嫖客大打出手而失去了被赎买从良的机会。王葡萄从日军手中领回丈夫铁脑,面对盘问时,“人们这时发现葡萄这女子不是个正常人,她缺点什么。缺的那点东西非常非常重要,就是惧怕。这是个天生缺乏惧怕的女子。”[1](P7)扶桑又要被带到市场卖掉,却是“脸上无半点担忧和惊恐,那么真心地微笑。是自己跟自己笑。一对大黑眼睛如同瞎子一样透着超脱和公正。那种任人宰割的温柔使她的微笑带一丝蠢。”[2](P17)扶桑对自己的处境没有足够的辨识能力。葡萄也是一个“生坯子”,而在情郎孙少勇看来,早已生子的葡萄“两眼还是那么不晓事,只有七岁”。[1](P228)
我们似乎很难以“愚”或“痴”来形容扶桑和葡萄,但她们对所处环境的回馈的确很不“完全”,似有一种把忧愁、思虑、恐惧和恼怒统统隔开的薄纱,这层薄纱使得扶桑和葡萄随遇而安。于是,扶桑被拐之后是唯一不闹绝食的,把拐子“吓得愣怔”;在美国修女的救济会里, “那些手指白得像剥净皮的树根。手捏住你的鼻子,灌进白色药片。一天你对他们一笑,将大大小小的药片抓起,放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咀嚼,嚼得香脆如炒豆。他们瞪着你,不知该笑还是该怕。”[2](P97)如此一个与愁怨绝缘的扶桑,必然获得的结果是旺盛的生命力,同样从事娼妓行业的姐妹,往往20岁便发枯齿落,而扶桑到了23岁还是身体健康、半颗牙不落。
扶桑的“钝”,不仅在于“任人宰割的温柔”,还在于她似乎缺乏为自己打算的本领。妓女与客人欢好,进而定情,进而赎身,这是一条可操作性颇强的脱离苦海的正道,而扶桑的聪明似乎并不足以谋划这一点,她只会毫无厚薄地对待每一位嫖客,因而也伤了他们的心。
葡萄的“钝”处,则在于她的“觉悟”之低。葡萄是史屯村的第九个寡妇,与其他八个“英雄寡妇”不一样的是,葡萄与在社会中无孔不入的革命“空气”是绝缘的。在满是政治和运动的社会中,人人都选择了趋利避害,而葡萄却始终跟不上形势:
(2)厌学情绪严重,缺乏良好的学习情感体验及个性品质。许多学生对数学学习缺乏兴趣,对学习难以形成愉悦的体验。随着知识的获取和能力的发展,学生的数学学习情感、态度、自信的发展反而形成一定的反差。通过数学学习让学生获得自信和更多的成功感,是数学学习目标极为关注的方面,而这一点在数学学习中却表现得严重不足。考试缺乏竞争意识,认为反正不会做又不愿认真复习,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参加考试。教师布置的作业练习马虎应付,抄袭了事,甚至不交。
“你叫他们枪毙咱爹?”葡萄还是想把这个慢慢成生人的人看明白。
“我一个四四年就入党的抗日干部,叫家里三个人给连累成了个这——昨晚上通知我,不叫我上朝鲜了,叫我下地方!”葡萄有一点明白了,他叫人把他爹的房子、地分分,又把光洋拿出来叫人分分,最后还叫人把他爹给毙了。原来分大洋不叫分大洋,叫进步,杀爹也不叫杀爹,叫进步。看看他,进步成了个她不认得的人了。[1](P85)
葡萄不明白,无论是“分大洋”还是“杀爹”,原原本本的事情之外都还有一套符号以及附着于其上的权力。分大洋给贫下中农,就不只是分大洋,更是支持革命;杀掉的爹是“恶霸地主”当然就是“大义灭亲”。尤其当革命成了符号、口号的狂欢,政治被化约为表态、站队的仪式,革命的理想也就完全败给了实际的“进步”。葡萄不懂得这个道理,始终无法掌握“嘴上一套、心里一套”的本领,因此,放弃了作为模范去省里开会的机会。
在两部小说的叙事格局中,“稚钝”成了扶桑、葡萄从束缚中获得自由的基本要素。唯有“稚”和“钝”,才能够赢得尽可能大的心理空间,以对苦难和束缚的“无意识”来缓解甚至取消苦难。葡萄和“革命”的最大冲突就在于葡萄救活并藏匿了“地主”成分的公爹孙二大,其中蕴含着无尽的风险和极高的难度:
假如少勇问她:这样藏下去是个事不是?她会说:啥事都不是个事,就是人是个事。问她万一给发现咋办,她会傻一会眼,好像从来没有想过那么远。要是说:藏到啥时是个头呢,葡萄?她会说:咳,这不都藏这些年了。[1](P232—233)
葡萄坚持基本的伦理并不是基于“勇敢的心”,换言之,她的“心”与“身”处于一种势均力敌的状态,灵魂无法统治肉体,葡萄和扶桑都与深思熟虑、雄心壮志一类的词汇无关。为了不让孙少勇知道孙二大还活着,葡萄警惕地把地窖门锁上,“她的手一向主意大,常常是把事做下了,她的脑子还不太明白她的手早就先拿了主意。”[1](P84)葡萄的脑子并不敏锐,这才给予她的灵性巨大的空间。
二、灵性
对扶桑和葡萄稚、钝之处的书写,也会给整部作品带来叙事上的风险,为了避免把《扶桑》写成一个痴愚女子的历险记,严歌苓不得不在小说中夹叙夹议式地强调:
当她从床上浑身汗水,下体浴血站起时她披着几乎褴褛的红绸衫站起时,她是一只扶摇而升的凤凰。这是个最自由的身体,因为灵魂没有统治它。灵魂和肉体的平等使许多概念,比如羞辱和受难,失去了亘古的定义。[2](P83)
灵魂没有统治肉体,二者构成了一种力的平衡,扶桑和王葡萄都具有这样的特点。严歌苓以此作为两位女性获得自由的人格依据——灵魂没有取代、掌控肉体,因而女性得以保有天性赋予的雌性和母性的特质;肉体的势力并没有十分强大,因而女性在情欲和生存中还得以把一定的空间留给爱情和伦理。我们看到,唐人区妓女扶桑爱上了“小白鬼”克里斯,这是她唯一叫得上名字的男人;葡萄的寡妇生涯颇不寂寞,既与几个男人偷欢,又要应付连年的饥荒,还能诚心地侍奉被藏起来的公爹孙二大。而如果肉体排挤了灵魂,女性就会过上浑噩的本能的生活,成为欲望之奴;灵魂统治了肉体,女性就会丧失许多天性的美和力。严歌苓塑造扶桑和葡萄这两个人物形象,意图就在于寻找到一种灵与肉之间的微妙平衡,能否达到这种平衡不仅决定了人物塑造的成功与否,也是小说叙事的推动力的来源。
扶桑和葡萄都是一种“真而纯”的理想女性,是雌性与母性的混合,“女”在这里不仅是一种性别、一类群体,而且更是一种天赋和特质,并非都市知识女性那样附着着太多的目的和符号:
多么好的女人,诚心诚意地像脚下一抔土,任你踏,任你在上面打滚,任你耕耘它,犁翻它,在它上面播种收获。好在于她的低贱;任何自视高贵的女人身上的女性都干涸了。[2](P111)
这就是严歌苓所赋予扶桑的“灵性”。这种“灵性”还处在一种比较化约和原始的状态,表现为肉体上的给予和奉献,是雌性和母性的简单调和。当唐人区遭到暴乱白人的洗劫时,扶桑也被轮奸,她没有反抗和哭喊,只是咬下了每一个施暴者身上的纽扣:
你渐渐分不出偶然在你身上发生的这件事和天天发生的那件事有什么区别。你分不出出卖肉体和轮奸有什么本质的不同。甚至,你从来不觉得自己在出卖,因为你只是接受男人们,那样平等地在被糟蹋的同时享受,在给予的同时索取。你本能地把这个买卖过程变成了肉体自行沟通。你肉体的友善使你从来没有领悟到你需要兜售它。肉体间的相互交流是生命自身的发言与切磋。[2](P178)
灵与肉的平衡,使得心灵免去了随着肉体的遭际而痛苦,而肉体所表现出的灵性又消融了遭际和环境带来的苦痛。稚钝和灵性一经一纬,交叉织就了女性的盔甲,保护扶桑在娼寮这一险恶非人的环境中能够健康地生存下去,还能享有爱情。
相比扶桑而言,葡萄作为女人的灵性要更为广阔和具体一些,这其中同样涉及灵与肉的平衡。公社书记史春喜送私信给葡萄求欢,葡萄把这封信留了下来以备不时之需。因为“她葡萄和他不一样,动的不是心,是身子。她葡萄能把身子和心分得好清楚。”[1](P234)在这一点上,稚钝和灵性这两点人格质素实现了合谋,敢作敢为、少有顾虑,既给了葡萄坚守最基本的亲情伦理的勇气,又使她免于农村社会沉重的名节观念的压迫。不仅“寡妇门前是非多”的古训无法限制她,葡萄对情爱的态度也是十分开放,爱和欲互不妨碍。这种肉体方面的主动姿态,与扶桑几乎如出一辙,在史春喜看来,葡萄“她是唯一一个女人不把自己当成一个被男人糟蹋的东西。她不管他,只管她自己动她的,快活她的。”[1](P298)正是这样,葡萄在她的人生遭际和处境中获得了“主体”的地位,没有半点迁就。
与葡萄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孙少勇的合法妻子朱云雁。朱是个事业型的女人:“他慢慢发现成了干部的女人实际上不是女人,把她当个女人疼爱,她会屈得慌;把她当个女人使唤,那是想都不要想的事。”[1](P227)这样的女性无疑是灵魂压倒了肉体。一起吃饭时,“葡萄见三个人干吃,小朱也没有给大家烧碗汤的意思,便起身到炉子上烧了一锅水,四处找了找,连个鸡蛋也找不着。她抓了两把白面,搅了点面汤,给三人一人盛了一碗。少勇看着忙得那么自如从容,手脚、腰身动得像流水一样柔软和谐,心想:女人和女人真不一样。十个女人的灵性都长到葡萄一人身上了。”[1](P136)可以说,葡萄首先是一个有“人味”的人,同时又是一个有“女人味”的女人。
《扶桑》和《第九个寡妇》都以喜剧的结尾而告终,扶桑躲开了克里斯的爱,保护了自己的自由;葡萄保护了孙二大数十年,期间也没有耽误自己的情爱和工作,扶桑和葡萄凭着各自的灵性和稚钝在自由的坦途上继续走下去,在艰困之境得以完成自己的心愿。在这里,我们分不清楚这样胜利的结局是严歌苓对于充满“人味”的纯真人性的希冀,还是一种从城市文明培养出的知识女性的视角看过去的无力的追忆和缅怀?
三、自由还是偷欢?
如果我们仔细阅读文本就会发现,扶桑和葡萄都在情爱经历中,都有着角色或姿态的调试甚至是变更,女性不再是被动地“遭受”男性的蹂躏或压迫,而是宽恕,甚至配合。在《扶桑》的文本中,大量的篇幅被用来揭示这一点,试图向读者指明扶桑的跪姿与“远超出宿命的自由”之间的辩证关系。跪姿不仅没有阻碍自由,反而因扶桑心中本来就有的自由而生出一片和谐的美丽。
葡萄更是如此,可以因为“身子喜欢”而去和男人偷欢,却也并不妨碍她把握住男人的软肋以资要挟。除了以求欢的字条要挟春喜保守孙二大的秘密外,葡萄还以孙少勇和自己所生之子为筹码,迫使孙少勇为孙二大治病。扶桑住在美国修女的救济会,为了与克里斯相见而冒认偷东西被接回妓院:
在这一笑之前,她说:我是贼。我跟你们走。我偷了首饰。她没料到自己会说这几句话。在她那样笑的时候,她明白了自己是什么。她明白了自己那个在苦难中偷欢的天性。[2](P108)
从这个角度看,扶桑和葡萄在生存之余都能达成她们自己的心愿,且都能扮演母性十足的施予者的角色,这当然是对她们所在环境的一种超越,从这个意义上讲,扶桑和葡萄都是自由的。
可是,我们深入小说的文本就会发现,扶桑和葡萄一开始就因“稚钝”和“灵性”的人格质素走上了“自由”的坦途。换言之,两位女性对所在环境的超越是严歌苓设下的已知条件,这样的人格结构出自天性,本来就是宿命的一部分。看来,宿命除了提供苦难,还提供了破解苦难的招数和范式。实际上,严歌苓自己也意识到了扶桑和葡萄的自相矛盾之处。我们再来看葡萄的眼睛:“浑顽未开,不谙世事。是胆大妄为的一双眼。眼睛又厉害又温柔,却是不知有恨的。这双眼最多六岁,对人间事似懂非懂,但对事事都有好有恶。怎么会有这样矛盾的女人?”[1](P244)葡萄和扶桑除了有着旺盛的生命力,面对苦难和艰困都有着足以令人艳羡的“钝感力”,而在需要的时刻往往拿得出令自己满意且不失英明的主张。严歌苓似乎想要把“对人间事似懂非懂”而成的勇气,和“事事都有好恶”的智慧粘合在一起,可是两部小说读下来,我们容易产生新的疑问:以偷欢作为自由,是否浅化、窄化了自由的含义?严歌苓屡次抽象地言说:“因为她心里实际上有一片自由,绝不是解放和拯救所能给予的,绝不是任何人能收回或给予的”,[2](P157)这读起来更像是一个反证,只能让我们更加羡慕扶桑和葡萄的“在苦难中偷欢”的天性。
既然是天性,就不是人力所能办到的,说到底,严歌苓在这两部小说中关于“女性与自由”的探讨,只是在人性的表层徘徊,并未成功地深入。我们只看到了一种天性的无往而不胜,却没有看到充满弹性和可能的人性空间。严歌苓在《扶桑》的序言中说:
所有人物的行为的秘径都只是一条了解此人物的秘径,而条条秘径都该通向一个个深不可测的人格的秘密。谁都弄不清自己的人格中容纳了多少未知的素质——秘密的素质,不到特定环境它不会苏醒,一跃而现于人的行为表层。[2]
而作者并没有在作品中指出特定环境之下人性“秘密素质”的苏醒,更没有说明二者之间复杂的互动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讲,作者没有达到她对自己的要求。也就是说,严歌苓的笔触停留在“人性的表层”,或许为我们贡献了一类可爱的女性形象,可是她的贡献只是仅此而已,因为缺少可供深入挖掘的空间,限制了严歌苓这两部作品的文学成就。
[1]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
[2]严歌苓.扶桑 [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