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京城题材诗歌主题与高宗武后时期政局变革*
2014-08-15李荣
李 荣
(长江师范学院,重庆 408100)
初唐政治史中最重大和最引人兴味的一大事件,无疑当属武则天以女性的身份逐步获得权利并最终实现改朝换代。武后如何顺利建立政权、武周代唐前后社会氛围如何等等问题也因而时常引起研究者的探讨。对此,政治史等方面的相关研究成果已为数不少,不过,从文学的角度对此进行认知依然有其意义。武后代唐之前、政局即将变革的氛围之下,有部分诗歌从侧面展示了社会内部的动荡气息,这为我们更深入细致体会时代变动中人们的思想情感变化提供了佐证,也使这些作品在文学意义之外更获得了历史文化意义。因此,本文即拟从初唐京城题材诗歌主题变化的角度对此问题略加探究。
一
长安是唐王朝首都,作为帝国政治中心的特殊地位使得以之为描写对象的诗歌不可避免地与某种富有政治意味的表述产生关联。从数量来讲,初唐京城题材诗歌并不算太多,但从唐代初始的贞观到武后开始获取政治权利的显庆年间,此类诗歌所传递的主题却发生了明显变化,作为诗歌主要描述对象的长安从宏丽壮观和富有道德意味的意象转变为浮华虚荣和饱受批评的事物,诗歌主题更是从称颂变为批评。
贞观时期京城题材诗歌可以唐太宗李世民的《帝京篇十首》为代表,试举如下几篇:
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绮殿千寻起,离宫百雉余。连薨遥接汉,飞观迥凌虚。云日隐层阙,风烟出绮疏。(之一)
鸣笳临乐馆,眺听欢芳节。急管韵朱弦,清歌凝白雪。彩凤肃来仪,玄鹤纷成列。去兹郑卫声,雅音方可悦。(之四)
芳辰追逸趣,禁苑信多奇。桥形通汉上,峰势接云危。烟霞交隐映,花鸟自参差。何如肆辙迹,万里赏瑶池。(之五)
以兹游观极,悠然独长想。披卷览前踪,抚躬寻既往。望古茅茨约,瞻今兰殿广。人道恶高危,虚心戒盈荡。奉天竭诚敬,临民思惠养。纳善察忠谏,明科慎刑赏。六五诚难继,四三非易仰。广待淳化敷,方嗣云亭响。(之十)[1](P2)
在李世民笔下,京城长安显示出作为盛大帝国象征的雄伟气象,在“秦川”的衬托下,在“函谷”的拱卫中,这个地方有绮殿千寻、离宫百雉,气势凌驾于一切。而生活在此中的人,则具有高雅趣味和崇高道德追求,他们在乐馆禁苑中欣赏美景时,时刻提醒着自己“去兹郑卫声,雅音方可悦”,要遵循儒家正统道德,要在烟霞花鸟中追求超脱世俗富贵之上的“逸趣”,并在神仙般的游乐中通过读书吸纳前贤教诲,时刻提醒自己应秉承的社会责任:“奉天竭诚敬,临民思惠养。纳善察忠谏,明科慎刑赏。”同时,他们还在自然变化改易中领会到世事易变,须时刻警惕的道理:“六五诚难继,四三非易仰。”
也就是说,在此时的长安,更具有政治和道德上的正面意义。其所具有的威严整肃意味,体现了帝国刚刚建立时的政治雄心,长安中生活的人在道德和趣味上的崇高,更显示了新时代开始阶段人们对于政权的认同和政治中心所具有的凝聚力。在此氛围之下,长安外观的雄壮宏丽恰好成为政治内在和谐的反映。
然而到武周代唐前的显庆年间,京城题材诗歌的主题却发生了明显变化。长安城外在壮观依旧,但其表述的内部政治秩序则显示出明显的脆弱和动荡,长安城中具有主导权力的人在成为富贵繁华的象征的同时,更多的具有了负面性意味而成为饱受批评的对象。骆宾王的《帝京篇》与卢照邻的《长安古意》即此类代表。
二诗均以赋笔在开端极写长安的壮丽。如《帝京篇》: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皇居帝里崤函谷,鹑野龙山侯甸服。五纬连影集星躔,八水分流横地轴。秦塞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桂殿。岑对玉楼,椒房窈窕连金屋。三条九陌丽城隈。万户千门平旦开。复道斜通鳷鹊观,交衢直指凤凰台。剑履南宫入,簪缨北阙来。声名冠寰宇,文物象昭回……[1](P833—843)
《长安古意》: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游蜂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1](P522)骆宾王和卢照邻笔下的长安依然是显示天子尊贵与威严的壮观之地,有秦塞重关之雄,汉家离宫之壮。然而,与李世民笔下不同,此时的长安在壮丽之下却处处充满着不安和不和谐。长安城固然繁华热闹,但其中生活的人却处于繁华与冷落两端,彼此情感并不相通。其中一类人掌握着权利,处于城市繁华的中心,但却不再像太宗诗歌中一样行为从容而富于道德意识,而是处处表现出放纵和毫无节制的对时间及权利的挥霍。这些王侯贵人、侠客倡妇要么沉浸在任侠使气、本能欲望驱使中,要么为名利所惑,嚣张跋扈而不顾法度纲纪于京城富贵繁华之中而难以自拔。和他们相对的,则是如司马相如、扬雄一类处于凄清冷落之中的文士,他们虽然多文藻,富于才能,却不被这个繁华的长安所容纳,“三冬自矜诚足用,十年不调几邅回”,不受统治者重视,郁郁无从发挥才干,只能唱着“已矣哉,归去来”而在寂寞伤感之中度日。长安城因此被分为处于不平衡状态的两大部分,内在秩序也就因而处于紧张之中。
特别引人注意的是,在这两者的对照之中,作者们特别注意到前一类人物所显示出的命运的无常。那些富贵极于一时者看似处于长安的核心和顶端,但在旁观者眼中不过是“当时一旦擅豪华,自言千载长骄奢。倏忽抟风生羽翼,须臾失浪委泥沙。”(《帝京篇》)他们所持有的东西转瞬就会失去,“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唯见青松在。”也即是说,这些看似掌握长安真正权利的群体实则时刻处于颠覆的危险之中。这种表述更显示了诗人从对以长安为象征的政治秩序中发觉到了深刻的危机感。
因此可以说,从上述李世民到初唐四杰的京城题材诗歌,长安的内涵有了明显的转变。其作为政治中心的外在壮观形态虽然依旧延续,但贞观时代,这种壮观来源于其作为新生帝国首都所具有的道德上的引领意义,长安内部处于和谐之中,从而使其中的人也具有了积极向上的价值追求,能够成为整个帝国敬仰的对象。而武后代唐前诗歌中的长安,则已经出现了明显的分裂,其中的人已然被分成了两大类型,处于繁华和寂寞两端,就是长安本身也显示出两极化倾向,一方面外在的威严壮观依然存在,但另一方面,其内在所涵盖的东西和所包容的生活则处在时时被颠覆的脆弱感之中,因而使得它不再对关注它的人在精神上具有指引作用,反而使人迷惑和想要逃离。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主题的转变正与政治权利的转移基本同时。那么,既然京城在中国古代政治中本就具有非同一般的象征意味,这种转变自然就不能仅仅视为诗人因生存状态不同而产生的个体性情感。因此,理解此类诗歌思想主题的变化,自然需要联系当时特定的政治文化背景。
二
武后代唐前后京城题材诗歌在主题表达方面的上述变化已经为研究者所关注。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认为从社会因素来讲,其原因在于“到了 (七世纪)六七十年代,随着武则天越来越掌握朝廷的实际权力,李唐王室似乎正在被推翻。诗人们对李唐王室的稳固失去信心,认为应该通过批评京城来批评政府的巨大失误。”[2](P81)此解释自有其道理,但依然有所不足。问题在于,既然诗人们因对李唐王室的稳固发生了疑问,为何一定会因失望情绪而发出批评,而不是因出于对维护“正统”的渴望而激发出政治热情?因之,此问题有继续探讨的必要。从政治与文学的关系角度,这里认为,武后代唐前京城题材诗歌主题的变化,还可以在政治权利变革所引起的时人思想情感变化中寻找原因。
(一)京城题材诗歌主题的变化显示了武后逐步获取权利过程中所引发的政治变动导致的不安情绪
武后获得权位的过程,因其作为女性的特殊身份而表现出一定的特殊性。这种政治权利变革,基本上局限于统治体系上层,并未在社会大范围内引起动荡。但也正因如此,武后权利的发展,与对上层统治体系内部高级官僚的诛杀始终密不可分。仅以她刚刚登上后位时的表现为例。唐高宗掌权初期,权势最为显赫的当属高宗之舅太尉长孙无忌及中书令褚遂良,此二人是太宗病危时召入内“悉以后事付公辈”的辅政大臣。他们势力盛行时,就连高宗也不得不退让优容。史载,高宗欲废后改立武则天,竟然要通过贿赂长孙无忌的方式进行疏通,“赐无忌金银宝器各一车、绫锦十车,以悦其意。”[3](P2454)武则天的母亲杨氏还前往无忌府邸屡加祈请,而无忌则无动于衷,其威势正像骆宾王所描述的“当时一旦擅豪华,自言千载长骄奢。”但到了显庆三年 (658年),一再被贬官的褚遂良即在忧病之中死于贬所。显庆四年四月,长孙无忌更是因“交通谋反”的罪名被匆匆定罪流放并最终被逼自杀,此案仅仅宰相就涉及到六位,即四位现任长孙无忌、于志宁、来济、韩瑗与两位前任宰相褚遂良、柳奭。这些人丧身败家的凄凉与以前得意时的骄狂威严正形成鲜明的对照。这种政治风云的动荡之快速,确实给人以“倏忽抟风生羽翼,须臾失浪委泥沙”的繁华瞬时转眼即逝的巨大心理冲击。
和长孙无忌等人命运类似的,更有其后上官仪、裴炎等宰相级别朝廷显贵,他们都成为了武后攫取权利过程中的牺牲品。至于李唐皇室成员,在此过程中遭遇到的迫害与处境变化之剧烈惨痛更是广为人知。
这种上层政治的不稳定和权势者瞬息云泥的地位转变正可以在骆宾王、卢照邻等处于该时期的诗人所创作的京城题材诗歌中寻找到影子。正是因为武后代唐的过程中,有不少如《长安古意》、《帝京篇》所述者一样的王公贵族,因被卷入其中而从“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一下子“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命运出现了巨大的转折,对于关注政治的人来说,这种状况及其人命运的剧烈反差不能不引起触目惊心的冲击。而这种在当时可说是较为普遍的上层政治现象,必然也会引起试图进入仕途、关心政治的文人内心的强烈感受与反应。因此,此时期京城题材诗歌的感慨意味不能不说与此毫无关系。可以说诗歌中对于繁华瞬间、荣华不常的叹息,正从侧面体现了时代政治变革氛围所导致的不安情绪。
(二)京城题材诗歌主题的转变显示了武后政治变革成功与庶族文人渴望获取政治权利的历史趋势间的潜在联系
武周代唐的实质,是政治权利的转移,而武后以女性身份要实现此转移,在传统政治氛围下必然要进行长期的准备。武后掌政的社会基础之一即是依赖其所选拔的各类人才。其选人方式和标准,唐代已经有人对之加以概括。唐德宗时名臣陆贽就在奏对中说:“往者则天太后践祚临朝,欲收人心,尤务拔擢,弘委任之意,开汲引之门,进用不移,求访无倦,非但人得荐士,亦许自举其才,所荐必行,所举辄试,其于选士之道,岂不伤于容易哉?”[3](P3803)虽然武后选人之方针是在她践祚临朝后才大规模行事,但在她独掌大权夺取权利的过程中,其选人不计门第、不讲地位、不论资序,一定程度上冲破了自南北朝以来长期盛行的以门第选拔人才的用人方式。这从她启用北门学士一事即可得到明证。显庆年间 (公元666年)开始,武则天从左、右史和著作郎中物色了一批人才,包括左史刘祎之、范履冰、苗神客,右史周思茂、胡楚宾,著作郎元万顷等。这些人官品均为五六品,但却被特许从玄武门出入,因而被称为“北门学士”,其最大作用则是“朝廷疑议及百司表疏,皆密令万顷等参决,以分宰相之权”,[3](P2846)即辅助武后与宰相争权,作为心腹和参谋为她在登基之前逐步扩大并巩固权力进行准备。正是因为这些文学之士的政治作用,武则天当政期间一大特征就是用人选择开始偏向于文词,就如沈既济所谓“太后颇涉文史,好雕虫之艺,永隆中始以文章选士,及永昌之后,太后君临天下二十余年,当时公卿百辟无不以文章达,因循日久,寝以成风。”[4](P84)也就是说,从武后为皇后直至她夺取政权之后,对以文词为特征的新进士人的提拔一直是她政治行为的重要方面,这从北门学士、珠英学士等群体在武后掌权期间的活跃可以得到印证。作为政治人物,武后的行为显然与政治上的目的有关,而武后的作为,也符合了唐代建立之后新的大一统帝国形势下庶族文人对于获取政治权利的需求。
联系上述武后代唐前骆宾王、卢照邻等人的京城题材诗歌可以发现,这些出身于中下层的庶族文人正表达了自身对于无法进入政治权利中心的不满。在《帝京篇》、 《长安古意》等诗歌中,诗人的表达方式均是将盛衰置于同一共时性环境之下,作为外在环境基础的城市长安其实并没有衰落,只不过是长安内生活的人群处于盛衰的两端,而象征兴盛的一端又以历时性眼光来看不具有长久性罢了。也就是说,上述诗歌的主题重心在于批评使文人郁郁不得志的现实本身,权贵及其富贵荣华之不能长久更像是一种不满现实的预言和宣泄。与此相关,诗人对于作为外部政治权利构架本身象征的长安并无特别反感情绪,而只是对掌握长安的权力者产生了强烈不满,并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对之提出了批评,其着眼点在于那些掌握长安权利的骄奢淫逸、缺乏长远眼光的富贵者,而不是长安所代表的政权本身。
从武则天代唐前的社会发展趋势而言,这种表述角度正反映了庶族文士所面临的普遍不得志处境和由此所产生的对于长安所象征的唐政权的某种失望情绪。联系上述武后用人的方式标准,正从侧面表明,正是来自于中下层的这种对现时政治的不满,使得武后能够以不次用人的方式争取一部分文人支持,从而为获得权利并改变政权奠定了基础。
综上所述,初唐京城题材诗歌主题的变化,从侧面显示了武后代唐前政局变革的某些信息,为深入了解此重大历史事件中实际参与者的思想情感提供了一些资料,因而也使这些文学作品具有了更为广泛的认知价值。
[1]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全唐诗 (增订本)[M].北京:中华书局,1999.
[2](美)宇文所安著.初唐诗[M].贾晋华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
[3](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 [M].北京:中华书局,1975.
[4](唐)杜佑撰.通典·选举三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