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翎小说中的宿命意识——以《唐山大地震》为例
2014-08-15李思
李 思
李思/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陕西西安710119)。
张翎是北美新移民作家中“厚积而薄发”的典型,早年到复旦求学、出国攻读文学硕士、移居加拿大成为康复听力师……她用自己的前半生经历了别人无法想象的酸甜苦辣。直至1998年,年已不惑的她才发表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望月》,且一举成名,从此一发不可收。她十几年来笔耕不辍,从初期的《交错的彼岸》《邮购新娘》到近年来发表的《金山》《余震》等,均受到海内外华人读者的欢迎。尤其是冯小刚导演的同名电影《唐山大地震》,更是令张翎名声大噪,而这部小说也以其紧张的故事情节、扣人心弦的人物命运和真实细腻的心理描写,赢得了众多读者的喜爱。
《唐山大地震》的成功与其独特的写作技巧是分不开的,蒙太奇式的写作手法、环形叙述结构、家族叙事等等,都给这部小说增色不少。尤其是谶语的应用,让读者在唏嘘主人公曲折命运的同时,更多了“冥冥中自有天意”的宿命感。受传统宗教思想的影响,人们对于生命中不能自由支配的力量总有一种敬畏感。所谓天命不可违,这种宿命论在过去漫长的反封建迷信中,被贴上落后愚昧的标签,让人们避之不及。然而,当作家以他们的生花妙笔将之灵活应用于小说创作时,却给读者带来了不一样的叙述特色。
张翎擅于在小说中利用谶语和巧合来增加小说的神秘感,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这一点或许是受古典小说的影响,所谓“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代表古典小说最高水平的《红楼梦》,里面就有很多暗示主人公命运的诗词对联灯谜等,甚至人们醉意玩乐时的一句酒令都能一语成谶,如蒋玉菡的行酒令“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从太虚幻境里描写花袭人的判词“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来推断,蒋玉菡可不就与原名蕊珠的袭人结为夫妇了。而在张翎的小说中亦不乏这样的事例,如在《邮购新娘》中,因为西瓜价格上涨,林颉明的前妻就吩咐他“以后买西瓜,买他一个人的份就好,她用不着。”没想到就在她说这话后不久,就遭遇了车祸。《金山》中,阿法的妻子六指,论辈分当是阿法的姑姑辈,可她小时候一次为阿法送行时,因年幼不知世事,将阿法称为了“哥哥”,当时就有人笑阿法是占了人家便宜,而长大后她也确实做了阿法的妻子,不得不让人感叹真是姻缘天注定。
类似这种或明或暗地透露人物命运的谶语之谜,在张翎的《唐山大地震》里运用得更是纯熟。如小说伊始,在介绍小登和小达两个双生子时,就有小达生体虚弱甚至差点没命,母亲李元妮以为小达没救了,便抱着姐姐小登来“送送”小达,谁知小达却奇迹般地活了过来。他外婆便认为这是小登把元气送去给小达了,“姐姐这是在救弟弟呢!”而在后来的地震中,李元妮也确实为了儿子小达放弃了女儿小登,从这点上说,还真是姐姐救了弟弟。再如,小说里用许多笔墨描写了这对双生子幼年时的感情深厚,其中就有李元妮打趣小登,问她胆子那么小,嫁了人可怎么办?一旁的弟弟小达天真地开口道:“姐嫁哪儿,我也嫁哪儿!”而在他们七岁的那场大地震后,小登离开了唐山,后又移居加拿大。成年后的小达一直以为姐姐已死,因缘巧合,他结识了肖似其姐的研究生阿雅,并在她的帮助下成就了自己的一番事业。为了怀念姐姐,也为了报恩,他娶了这个肖似其姐的女子,甚至连他与阿雅的孩子,都取名为“纪登”“念登”,也算是应了他小时候“姐嫁哪儿,我也嫁哪儿!”的话,看似不经意的戏言,长大却成了真。
张翎的这部小说,虽名为《唐山大地震》,但其中对地震及其前后灾害现象的描述却不多,这自然与张翎的侧重点不同有关。用她本人的话说,她并未经历过那场天灾,很多场景都是由当年的文献以及自己的想象得来,在这部以灾害为名的小说里,她更注重的是经历过那场灾害的人们在震后漫长的岁月里的心理状况。不过,尽管张翎对地震的描述不多,但她在寥寥数语中,却让读者感受到了那场地震的可怕。尤其是震前的一段自然现象的暗示,更为接下来的地震埋好伏笔。先是一只只圆滚滚的大黑老鼠组成的庞大的鼠队,旁若无人的过大街,再是万师傅看似不经意的一句抱怨:“这阵子,也不知怎么了,老有稀奇古怪的事。我们单位的老王,前天出车,就看见路边的井汩汩地往上冒水,一两尺高,跟喷泉似的。听说有人算过命了,今年是个大凶年……”这句话,既是现象描述,也是对地震即将到来的铺垫。现在经过科普教育,我们都知道这些异常现象是地震尤其是大地震来临前的先兆。小说里,正是在那天晚上,发生了令人惊骇的唐山大地震。但在那个科普知识落后的年代,这句话不斥为一种谶言,那一年可不就是大大的凶年嘛。
再如小登的养母董心琴,张翎在交待她病死之前,已用谶语的形式暗示了她早逝的命运。先是48岁本命年,她的丈夫王德清开玩笑地建议她买一条避邪的红腰带,而鸿运当头的董心琴却不屑地说:“我就不信这个邪!”再是董心琴莫名的咳嗽,从夏末延伸至秋初,接着就是脸上那颗黑痣经常流血,而在董心琴最后一天去医院时,她还对小登说:“万一妈回不来,你中午自己买碗面吃。”没想到当晚她就因为黑色素瘤晚期住进了医院,再没能回来,而这句看似无意的话语,竟真的一语成谶,成为她最后的遗言。在张翎的小说中,这种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不放过一句提示的情况比比皆是。张翎就像是隐藏于主人公身后的一个“先知”,时而残忍、时而无奈地述说着小说中主人公的命运,而那些看起来不经意的嬉笑怒骂,最后都成了小说中主人公命运的“判词”。正如同福楼拜哀哭她的包法利夫人一样,作家不是万能的。张翎并非为了悲剧而悲剧,她只是按照人物的各自性格,再结合当时的社会环境,拿偶然的厄运磨砺着他们(她们)罢了。
除了巧用谶语,张翎在小说里,对巧合的应用也颇具特色。所谓“无巧不成书”,尤其在这部非纪实性的文学作品中,适当的巧合既增加了小说的趣味,也暗合了故事人物的命运,让读者在唏嘘世事无常的同时,更感叹“造化弄人”的神奇。比如李元妮在一次彩排中跳得正起劲时,值班室的老头突然闯进来大声叫她:“李元妮,家里电报!”就是这一声,使李元妮一时不慎,从台上掉了下来,摔成脚踝骨折,从此阔别舞台。而那份电报的内容却是她的弟弟光荣入伍,家里人催她回去送行。可以说,元妮是为了弟弟断送了自己的舞蹈生涯。而二十年后,李元妮同样要在自己的儿女中做出选择。这样的巧合如同一个硕大的年轮,转过一圈之后又回到了起点,只是这回更为残忍,因为选择权不再是命运,而是元妮本人。
而发生在小达身上的巧合更令人惊叹。他在广州创业时偶遇女研究生阿雅,并得到了她的帮助,而阿雅的父亲正是参加过唐山大地震的退伍军官。更想不到的是,阿雅小时候的照片和小达的姐姐小登很像,几乎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而阿雅的母亲居然叫李云妮,与小登小达的母亲李元妮只相差一个字!由此,我们亦可看出张翎的良苦用心。元妮在地震中选择了救儿子小达,可她和小达的心却都被惨遭遗弃的小登给带走了一半,且哪怕地震已过去了二三十年,这份残缺依然没有被填满。活着的人被死了的人啃噬了心,这份痛楚不会因为时间的推移而消逝,相反愈加强烈。就在这个时候,张翎安排了阿雅这个角色,肖似小登的她的出现既填补了李元妮丧女的痛楚,又缓解了小达内心对姐姐和母亲的歉疚。虽然阿雅并非真正的小登,且与婆婆李元妮和丈夫小达的相处中亦发生了许多摩擦,但正如张翎自己所说:“哀怨和伤痛也许不能完全化解,但是希望它们至少可以找到和余生共处的一个相安之点。”
慈悲的张翎不仅给李元妮母子带来了止痛剂,对小说的另一位主人公小登亦熬了一碗心灵鸡汤。小说的最后,小登终于放下了多年的心结,回到了在唐山的老家,与母亲弟弟团聚。其间,依然是充满罗曼蒂克式的巧合,先是阿雅也给小达生了一对龙凤胎,且起名为“纪登”“念登”;接着,阿雅在一次出差的途中遇上了刚好回国的小登,那时小登刚刚决定回唐山探亲,两人虽未能相认,但两个长相相似,且背后都有着丰富故事的女人的偶遇本身,已经很有看点了。这次一别之后,小登终于回到了阔别三十年的故土唐山老家,一进门就被李元妮唤孙女的那句:“念登,给奶奶拿扫帚来”给怔住了,就在她以为所有人都已将她遗忘的时候,才惊觉自己原来从未被远离,也在这时,她掉下了三十年来的第一滴泪,而隐于她心中多年的郁结,也随着这滴眼泪得到了化解。
张翎将这些看似无意的谶语和巧合串联在一起,既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又使小说充满了神秘的张力,使主人公在冥冥之中踏上了人生的旅途。在这些谶语与巧合背后,是张翎深藏于文本中的浓郁的“宿命意识”。但这种宿命感并非是传统的宣扬天命的宿命论,相反她更注重“人”在命运面前的奋力挣扎,或成功或失败,她将她们塑造成反抗命运的英雄。尽管有许多角色“出师未捷身先死”,如《唐山大地震》中的李元妮,通过自己的努力被选入省城的文工团,但在一次意外中脚踝骨折,只能被迫放弃舞蹈的梦想。但她为了改变自己命运而做出的大胆尝试,仍给读者传输了正面能量。他们(她们)或受命运捉弄,在一次次意外后,丧失了亲情、友情甚至爱情,也经历过短暂的低迷,但受过伤后,仍能重拾心情,在逆境中整装待发,重新向新的希望奔去。
笔者认为,张翎小说中的许多人物都有着《乱世佳人》中斯嘉丽一般的性格,她们或勇敢或娇弱,但有一点不会改变,就是都在绝望下隐藏着深深的希望。“我明天再想,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末雁也好,小灯也好,艾米也好,莫不如是。哪怕是面对人生的逆境,张翎也更看重人力的重量。尽人事听天命,是张翎笔下很多人物的共同点。地震后被截肢的小达,不愿在唐山碌碌无为地混日子,便和老乡一起南下创业,其间历经辛酸,从摆地摊、被罚款到拥有自己的门市,直至发展成自己的公司,他用一支残缺的手臂和一份不屈于命运的顽强向世人演绎了何为“身残志坚”,也给所有身处逆境的人们树立了榜样。在张翎的小说里不乏这样的正面典型,他们虽饱受命运的捉弄,时而陷入痛苦的境地,但他们依然积极坚强地面对人生的挫折,咬牙撑过每一个难关,为了爱他们和他们所爱的人努力奋斗着,在命运的洪流里书写一篇又一篇美丽的篇章,也给广大的读者们以积极的启示:不管人生充满了多少艰辛,希望依旧会如骄阳一样在第二天照样升起。
[1] 张翎.唐山大地震[M].花城出版社,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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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陈瑞琳.风雨故人,交错的彼岸[J]华文文学,2001(3).
[4] 陈福民.向无名者敞开的历史书写[J].南方文坛,2010(2).
[5] 刘莉.论张翎小说中的生命意识[J].黄冈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