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观剧风尚与演出声腔之考
2014-08-15许星星
许星星
(山西师范大学 戏曲文物研究所,山西 临汾 041004)
在《红楼梦》为数不多的戏曲片段描写当中可以窥探到曹雪芹对剧本、演员、剧目演出的一些描述及他的戏曲思想。曹雪芹对这些戏曲片段的描写是不可缺少的,它们在某些方面推动了剧情的发展,有的还暗示出人物最终的命运。脂砚斋对《红楼梦》中出现过的戏曲片段的描写,大都做过一些点评,这些评语成为研究脂砚斋戏曲理念的第一手材料,同时脂的点评也展现了曹雪芹时代的观剧风尚以及戏曲声腔的流变过程。
一、《红楼梦》的史料研究价值
《红楼梦》作为一部小说,基本特点是虚构。那么从脂砚斋点评《红楼梦》当中戏曲部分的材料,来了解曹雪芹所处时代的观剧风尚和戏曲的声腔流变,是否是真实可靠的,《红楼梦》能否作为一部史料来阅读和研究呢?答案是肯定的,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证明《红楼梦》的史料价值。
首先,曹雪芹本人就在书中证实了《红楼梦》的真实性。作者在《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就说到:“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1]1“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一味淫邀艳约、私定偷盟只可比。”[1]6已经很明确的说《红楼梦》的主旨是“大旨谈情”,又“实录其事”则明确的交代了小说的真实性。
其次,学者已经对《红楼梦》的真实性,做过相关的研究。如白岚玲在《脂砚斋“非经历过,如何写得出”刍议》中写道,“与曹雪芹关系颇密的脂砚斋谙熟小说创作过程,曾经指出这部小说的具有写实特征。”[2]那么脂砚斋是如何证明《红楼梦》的写实性的。最典型的莫过于庚辰本第十七、十八回元春省亲时与贾母、王夫人厮见,“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这段描写处的眉批:“非经历过,如何写得出。”又如:“此回将大家丧事详细剔尽,如见其气概,如闻其声音,丝毫不错,作者不负大家后裔。”(庚辰本第十四回回后总评)。“真有是事,经过见过。”(庚辰本第十六回赵嬷嬷追忆甄家四次接驾的气派处侧批)。等等多处证明了《红楼梦》这部小说的史料价值,我们亦可以将此当作史料来直接使用和研究。而脂砚斋的评语恰恰给了我们一个指引,让我们能从虚幻的小说背后看到真实的曹雪芹时代。
现代著名史学大师陈寅恪先生研究《红楼梦》的过程中,也将《红楼梦》的材料进行史学考证。如在分析钱牧斋“海棠十月夜催花”这句诗时,便引用《红楼梦》第九十四回中的情节:“大家说笑了一回,讲究这花(指海棠)开得古怪。贾母道:‘这花儿应在三月里开的,如今虽是十一月,因节气迟,还算十月,应着小阳春的天气,因为和暖开花是有的。’”陈寅恪通过引用《红楼梦》中海棠在小阳春十月盛开的这一事例来印证钱牧斋诗句,正见陈寅恪运用材料的高妙能力,贾母所分析的海棠花十月盛开的原因,即是钱牧斋这首诗看似不合理却实是可有之事的最好解释。[3]
二、曹雪芹时代的观剧风尚及戏曲声腔的流变
曹雪芹所处的时代观众和观剧风尚与以往有很大的不同,首先是不同身份的人有不同的观剧需求,对戏曲演出人们已经从单纯的观看戏曲情节的演出,开始使用剧本来欣赏曲词,评判戏曲表演的优劣。
(一)戏剧演出时,观众开始使用剧本观看。在《红楼梦》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中,警幻说道:“若不先阅其稿,后听其歌,翻成嚼蜡矣。”[1]81脂砚斋在这里点评道:“警幻是个极会看戏人。近之大老观戏必翻阅角本,目睹其词,耳听彼歌,却从警幻处学来。”[4]161作者在小说中提到警幻让宝玉看戏是让其边看剧本边看演出,脂砚斋证实了当时“大老观戏必翻阅角本”,虽然并不能说明当时人们观戏风尚是从《红楼梦》中学到的,但是从脂评中可以看出清代观看戏曲的风气与以往大不相同,观众已经开始参与到剧本与演出当中,不再是单纯的观看演出以达到娱乐的目的,而是学会通过观看剧本以及演员的演出,来真正的学会欣赏戏曲。
(二)不同性格的人物在戏曲剧目选择上有不同的观剧要求。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类:
1、喜欢爱情故事,歌颂帝王将相的曲目。在第十一回,贾敬寿辰,凤姐点了两出戏,点了一出《还魂》,一出《弹词》。[1]157第十七回至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点的四出戏,“第一出,《豪宴》;第二出,《乞巧》;第三出,《仙缘》;第四出,《离魂》。”[1]248说明当时流行的剧目有《牡丹亭》和《长生殿》的剧目,能体现出贾元春、凤姐等妇孺大都还是喜欢爱情故事、演说帝王妃子悲欢离合的演出。
2、喜欢热闹,故事情节简单的曲目。第十九回“更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等类的戏文。”“别人家断不能有的。”[1]254脂砚斋就此点评“ 真真热闹”,贾珍等喜欢热闹之人不惜倾力烘托热闹气氛,当时曹雪芹时代豪门贵族奢华的生活由此亦可以窥探一二。从脂砚斋的评论“必有言之”当时的社会风气就如在《红楼梦》中写出的一样,确有其事。
3、喜欢插科打诨,供人娱乐的曲目。如第二十二回,宝钗生日,“只得点了一折《西游记》。”[1]293脂砚斋评“是顺贾母之心也。”[4]353“凤姐亦知贾母喜热闹,更喜谑笑科诨。”[1]293脂砚斋评“写的周到,写的奇趣,实是必真有之。”[4]353“然后便命黛玉点。”[1]293脂砚斋评“先让凤姐点者,是非待凤先而后玉也。盖亦素喜凤嘲笑得趣之故,今故命彼点,彼亦自知,并不推让,承命一点,便合其意。此片是贾母取乐,非礼筵大典,故如此写。”[4]353从这段文字以及脂砚斋的点评可以看到,贾母是喜欢热闹、插科打诨的戏曲,脂砚斋说必有其事,说明当时社会老年人是喜欢热闹的戏曲,在第五十四回,贾母将传奇,戏曲等千篇一律的才子佳人的情节内容批评一番,也能看出贾母不喜欢这些才子佳人类的戏文。
4、喜欢戏文曲词甚佳的曲目。再如“黛玉方点了一出。”[1]294脂砚斋评“不提何戏,妙!盖黛玉不喜看戏也。正是与后文‘妙曲警芳心’留地步,正见此时不过草草随众而已,非心所愿也。”[4]353写出林黛玉不喜欢观戏,但是在第二十三回中林黛玉却被《会真记》和《牡丹亭》的戏文唱词所打动,可见像黛玉这类的小姐姑娘并非不喜欢戏曲,只是因为没有碰到能够深入人心的曲词,正如黛玉听到《牡丹亭》的唱词说道“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
曹雪芹时代的观众已经开始在演出的时候观看剧本,以此来达到对戏文曲词的了解,不仅仅是把戏曲当做娱乐活动,更是促进了文学欣赏。不同的观众对戏曲剧目的不同需求也反映出当时豪门贵族对于观戏有了目的性的选择。
(三)对戏曲不同声腔的要求。对于《红楼梦》中有些剧目的演出,脂砚斋的评语透露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那就是清代这些豪门贵族中所流行戏曲的唱腔问题,明末清初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昆曲都占了绝大部分的优势,基本上上流社会演出的剧目大部分都是用昆山腔。在《红楼梦》当中大部分所演出的戏曲剧目都是昆山腔演出的,如《牡丹亭》、《长生殿》等剧目,可以看出当时昆山腔是主流的演出声腔,弋阳腔虽然在《红楼梦》中偶有出现,但远远不及昆山腔,这一点在陆萼庭的《昆剧演出史稿》做过这样的描述;“清初苏州织造李煦为了要‘博皇上一笑’,想‘寻得几个女孩子’,‘教一班戏送进’。不料,‘昆腔颇多,正要寻个弋腔好教习,学成送去,无奈遍处求访,总再没有好的。’结果还是康熙帝从北京派了个弋腔教习叶国桢前去教导。”[5]94这段材料真实的展现了当时清代社会,弋阳腔在北方还稍有实势力,在南方几乎可以说快要销声匿迹了,而弋阳腔之所以能够在北方还有生存的空间,跟统治者有很大的关系,清朝统治者是少数民族入关,他们是游牧民族,自然对激扬铿锵的弋阳腔比较推崇。
在第十九回中有这样的描写:“锣鼓叫喊之声远闻巷外。”“满街之人个个都赞:‘好热闹戏,别人家断不能有的。’”[1]254脂砚斋评论道“形容克剥之至,弋腔能事毕矣。阅至此,则有如耳内喧哗,目内离乱。后文至隔墙闻‘袅晴丝’数曲,则有如魂随笛转,魄随歌销。形容一事,一事毕真,石头是第一能手矣”。[4]302贾珍府上所唱的戏文热闹非凡而且都是用弋阳腔所唱,能反映出贾府的财势雄厚以及对统治者喜好的迎合,犹如贵族豪门才可听弋阳腔一般。又如第二十二回,“定了一班新出小戏,昆弋两腔皆有。”[1]293脂砚斋评道“是贾母好热闹之故。”[4]352薛宝钗生日,贾母在自家院中搭了一个小戏台,昆山腔和弋阳腔的表演都有,凤姐为了讨好贾母点了一出弋阳腔的曲目《刘二当衣》,而且这次贾府并没有用自家家班来演唱,似乎是因为贾府的教习只能教授昆曲,也能体现出弋阳腔的物以稀为贵。因为贾母的喜欢所以能请到弋阳腔的戏班来演出,说明了当时社会只有财力雄厚的贵族豪门才能够花费大量的人力财力来满足自己的精神需求。
三、结语
脂砚斋有关《红楼梦》中观戏风尚和声腔演出的评语,使得当今研究者能够透过这部小说真实的事实材料,对曹雪芹时代的戏剧风尚和声腔的演出有了深入的了解。始知曹雪芹时代的观剧风尚与以往朝代大有不同,观众已经逐渐开始学会真正的欣赏戏曲,戏曲所具有的文化和娱乐功能真正的融为一体,开始体现真正的价值。而对于《红楼梦》中所描写的戏曲声腔的流变过程,对于研究曹雪芹时代戏曲弋阳腔的衰微以及其普遍的观众文化选择需求有着重要的意义。
[1]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程伟元、高鹗整理.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2]白岚玲.脂砚斋“非经历过,如何写得出”刍议[J].红楼梦学刊,2008,6:46-47.
[3]石中琪,郭士礼.管隙敢窥千古事(上)——论陈寅恪与《红楼梦》[J].红楼梦学刊,2012,4:50-51.
[4]朱一玄.红楼梦资料汇编[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1.
[5]陆萼庭著,赵景深校.昆剧演出史稿[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