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的冲绳文学研究——以冲绳音乐文学研究为中心
2014-08-15朱奇莹
朱奇莹
(天津职业技术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202)
在战后形成的日美安保体制之下,冲绳无论是在基地问题方面,还是在文化和经济方面,都一直处于严酷复杂的处境中。中国自古以来都和琉球古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新中国建国初期,中国也试图站在第三世界国家和反帝国主义的民族主体性立场上来呼应着冲绳。①据笔者研究调查,从1950年代至1960年代,中国的冲绳研究,几乎都是围绕美军基地设置和越南战争等问题来展开的美帝国主义批判,反对日美合作下对冲绳实施的殖民地支配事实。具体论述可参见李纯青的《日本武装和远东形势》(《世界知识》,1951年第1期1)、《日本的新殖民主义扩张》(《世界知识》,1966年第3期)等。那么,中国的冲绳文学研究,又是以怎样的方式来回应和呈现冲绳的呢?当前的冲绳文学研究中,是否能够在我们理解冲绳乃至整个地区关系时,提示出一些有效的介入历史和现实的思考方式,或是进行必要的反思呢?为此,笔者试图对中国的冲绳文学研究状况进行全景式的勾勒和概述,但是限于篇幅,着重考察和分析中国建国以来形成的有关冲绳音乐文学的研究状况,拟在研究过程中寻找到上述问题的答案。②本研究的调查手段,主要是利用由中国国家教育部主管的学术文献数据库“中国知网(CNKI)”(1915年至今)作为资料来源,将国内各类学术期刊上发表的有关冲绳文学的报道、文章、论文作为研究对象。
一、何为“冲绳文学”
在描述和认识具体的研究状况之前,笔者在研究过程中首先直面的第一个问题,是冲绳文学概念本身的长期空缺及其对其定义认识方面存在的局限性。
关于“冲绳文学”的定义,岩波书店1996出版的《日本文学史》第15卷《琉球文学、冲绳文学》说:“由琉球列岛的琉球语所创作的文学一般称之为‘琉球文学’。”“所谓冲绳文学,指琉球变为冲绳县之后创作产生的近代以降的文学,主要是指用大和日语,即本土日语为中心的普通话(标准语、共通语)创作而成的文学。”但是,国内外目前还没有统一的标准来对琉球文学进行确切的分类,所以在本文中,将产生于琉球列岛并以琉球语创作的所有文学形象都视为“琉球·冲绳文学”;同时,将明治时代废藩置县之后,在冲绳县区域内产生的所有近现代文学,尤其是以日语普通话(标准语)创作的文学作品视为“冲绳近现代文学”。基于以上定义,下文展开关于中国冲绳文学研究状况的讨论。
中国关于冲绳的研究起步其实并不晚,国内知识界自1960年代起,便开始了有关中琉文化交流史的研究,尤其是1980年代以后,随着中日邦交关系的正常化和文革运动的终结,论及冲绳的国际关系、政治、军事、经济、民族文化等多方面的研究都日渐增多。但是,关于冲绳文学方面的研究却直到80年代后期才开始少量出现,且仅限于“民族音乐”、“乡土歌谣”这一范畴。1995年以后,关于琉球汉诗的研究才零星出现,此后逐渐形成国内以琉球古典文学研究为主的冲绳文学研究倾向。其中,涉及到冲绳近现代文学(例如小说等)的相关研究,即将琉球变为冲绳县后,由本土“普通话”创作而成的文学作品作为考察对象的相关研究,直到进入21世纪,才渐有屈指可数的研究。
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冲绳文学定义难,却绝不代表其研究不可行。若以日本的研究状况为参照来进行观察,日本的冲绳文学研究其实起步很早,并且一直贯穿于日本自明治维新到冲绳经历“本土化”的整个进程中[1]。回溯历史,1879年首里城被交付日本政府管辖,琉球王国衰败;1880年,日本本土普通话课本《冲绳对话》出版,曾经以琉球方言作为日常用语的琉球王国,从此开始了用“普通话”叙述的新的历史。正如冲绳文学研究者仲程昌德所言,“冲绳”的出发,正是与“普通话”的习得这一课题同步开始的。这种通过需要后天习得普通话才能写就的冲绳人的文学作品,第一次在日本文学界内获得好评的,是1911年山城正忠发表于《杜鹃》上的小说——《九年母》。然而,自柳田国男于1921年正月第一次踏上冲绳土地,并且折口信夫也在同年7月渡岛冲绳之后,冲绳土地和冲绳文学更多地是被广泛视作为一块支持日本民俗学研究、日本民族文学研究的特色乡土土壤。
直至今日,虽然有越来越多的冲绳知识分子、日本本土的知识分子,乃至包括中国在内的东亚各国一些持批判态度的知识人,都在致力于积极地倾听冲绳,不断揭示出冲绳文学的言说话语和冲绳人的社会实践中内含的诸如“加害与被害”、③参见王成:《用文学传递冲绳的声音——评目取真俊的短篇小说〈水滴〉》,载《外国文学》2002年第5期,第73页。“暧昧的独立性与特殊性”④参见汪晖:《琉球:战争记忆、社会运动与历史解释》,载《开放时代》2009年第3期,第19页。等问题,试图“通过冲绳体会日本本土所没有经历过的自由精神和顽强的生活意志,学习不局限于国民国家这一单位的感觉”。⑤参见孙歌:《歴史の交差点に立って》(站在历史的交叉点),东京:日本经济评论社,2008年版,第67页。然而,单就目前的冲绳文学研究现状而言,冲绳文学之于日本文学的研究意义,还依然更多地停留在将其视为充实日本民族文学研究的一部分这一层次上。
二、中国的冲绳音乐文学研究
(一)研究类别中潜在的阶级性
中国最早给予冲绳音乐文学以关注,并以“三弦歌(琉歌)”为切入口进行文学研究的,是福建师范大学的王耀华教授。1984年,他在《人民音乐》上发表了《琉舞和三味线——冲绳之行散记二则》;1985年在《乐府新声》上发表了《日本琉球“工工四”谱溯源》;1987年,在日本东洋音乐学会研究会上,以《琉球三线“一扬调子”考》为题演讲,并由日本那霸出版社出版了论文集《琉球、中国音乐比较论——琉球音乐源流探究》;①王氏也在日本发表了学术论文《琉球人の三線志向考(琉球人的三弦志向考)》(《冲绳文化研究》第19期,1992)、《沖縄三線とその音楽の歴史を探る(探索冲绳三弦及其音乐之史)》(1993,沖縄文化研究第20期)。1991年,出版了著作《三弦艺术论》(海峡文艺出版社),该著作在当时引起了较大的社会反响,被誉为“中国琉球音乐研究的集大成”;2000年以后,以《琉球御座乐〈福寿歌〉》(2001)和《琉球音乐对中国音乐受容的两种样式及其规律》(2004)等为题发表了较多的研究成果。
当然,对“三弦”和“琉歌”的研究并非仅限于王氏,还有诸如载于《音乐研究》1992年第4期的孙星群的《三弦的地位——读王耀华著〈三弦艺术论〉》和载于《福建艺术》2003年第9期的王州的《中琉音乐文化交流之花——日本琉球的三线》等研究成果。只是从研究范围和视角来说,该部分研究都受到了来自王氏研究的较大影响,而其他的从不同视角来研究琉球音乐的论述则十分罕见,大多局限在与“琉歌”具有相同阶级意义的“组踊”方面,即停留在“宫廷音乐艺术”这一意义中。具体研究可见《福建外语》2002年第3期上余秋萍的《琉球“组踊”名剧〈執心鍾入〉的创作特色》,以及《北京舞蹈学院学报》2010年第12期上的刘富琳的《从〈使琉球录〉看琉球宫廷舞蹈的发展变化》等。
从以上的状况不难看出,中国目前对于冲绳音乐文学的研究,并非致力于琉球、冲绳音乐艺术的全貌把握,而是侧重于“为了款待中国册封使”的“宫廷音乐”和“国剧”等,即倾向于被视为“王宫侍从和贵族子弟”、“士族阶层”等此类“身份较高”的“传统型”音乐艺术形式的研究。某种意义上也可认为,其主要的研究对象,实际上只属于当时被“阶级化”的政治表演类的音乐文学形式,若将此类文学类别重新置于琉球音乐文学的发展背景中去考察的话,必须认识到这实际上是在王权确立后才得以形成的比较新的音乐文学,在很大程度上疏离于更丰富的冲绳民间音乐文学,研究焦点存在着局限性和片面性。
(二)研究中隐含的历史认识断绝问题
这也可以说是潜藏在目前中国其他类别的冲绳文学研究中所共通的问题。在此,以冲绳音乐文学的代表论者王耀华教授的论述为例,展开具体分析。
围绕“三弦歌(琉歌)”的成立与发展,王氏阐述如下:“冲绳历史上出现过这样的转变,即曾经作为主流的神事祭祀音乐(祝女音乐),被宫廷礼仪音乐(士族男子音乐)所取代。”在这个转换期即“尚真王(1477-1526)的时代”,“音乐方面的特征体现为,在神歌的变革过程中,伴随着三弦的传播,三弦歌也应运产生这一点”。此后,“三弦歌(琉歌)”作为宫廷音乐,其“形式”、“构造”、“流派”、“记谱法”、“三弦制作技术”等各方面都有所“发展”,迎来“兴盛期”。另外,以“废藩置县”为契机,“三弦歌也迎来一次转换期”。“这个时期里冲绳的三弦音乐,由原来占据主流的宫廷三弦音乐,转变为大众百姓的三弦音乐”。此后,在大正时期时,“日本的民族学者柳田国男、折口信夫等”“相继访问冲绳,对其开展学术考察,其研究成果揭示提高了冲绳文化、艺能、三弦音乐的重要性”;并且,战后冲绳人“得以从曾经轻视方言和乡土文化的错误思想中解放出来”,“变得能够深入思考固有的传统文化”,“当时虽说冲绳还处于美军支配下,但是介于当时由美军方面制定的法律和行政机构的存在,对民族文化、三弦音乐的维持、保护方面发挥了重要的作用”。“1972年,冲绳复归日本以后,日本的《文化财产保护法》得以适用”,“冲绳的乡土艺能、三弦音乐”迎来了“最繁盛期”。②此处论述的内容,主要参考和引用自王耀华教授的《三弦艺术论》(海峡文艺出版社,1991)和《沖縄三線とその音楽の歴史を探る(探索冲绳三弦及其音乐历史)》(《冲绳文化研究》1993年第20期)。
在这些论述中,首先不容忽视的是,冲绳在变迁过程中所经历的多次“琉球处分”③以冲绳战的记忆为中心而开展冲绳文学研究的日本学者松下博文,曾在《昭和文学史第五卷 座谈会》(集英社,2004,第19章)谈及“原爆文学和冲绳文学”时表示,“有人认为萨摩入侵琉球是‘第一次琉球处分’;1879年冲绳县的设置是‘第二次琉球处分’;签订旧金山条约将冲绳从日本分离出去是‘第三次琉球处分’;1972年,在任由基地继存和违背非核三原则的情况下实现的本土复归是‘第四次琉球处分’”,“然而,对于经受了各种外压翻弄,且不断遭遇了背弃体验的冲绳而言,在反观审视日本的时候,还有更多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种的方式”。已被巧妙地搁置这一事实。虽说“废藩置县”后“宫廷音乐”向“大众民间普及开去”,然而在整个普及过程中,宫廷和民间有过怎样的对立和连结,作为叙述和记录方式的音乐文学背后有过怎样的内容变迁,此外,在经历了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后,当冲绳开始大规模地实施日本普通话政策时,那些置身于日本的异化与同化冲击中的冲绳人,究竟是如何采用自己的艺能演剧和文学形式,来表达和声张自我的独立意识的[2],诸如此类的追问和讨论,都尚未能在研究中得到展开。相反,当研究者把沉淀了无数历史感觉的音乐文学形式简单地归结和回收为一种得到了美国法律保护的“民族文化”,或是一种在复归日本后适用于本土法律的“文化财产”时,我们是否应该反思,对于冲绳至今尚未受到保护的那些部分的关注,有没有被就此搁置和故意忘却呢?
正因如此,笔者认为,在中国的大部分研究者都将精力侧重于对“宫廷音乐”和“国剧”等进行讨论时,若不同时留意到这样的研究有可能同时忽略和隐蔽掉冲绳民众在他们更多形式的“歌”中所传达的历史叙述的话;若不深入情境去分析在冲绳的音乐文学演变过程中、在冲绳的各种“琉球处分”和冲绳人自己的斗争过程中,“宫廷音乐”和“民间音乐”、“古典艺能”和“大众艺能”之间到底有过怎样的对立和对抗关系的话;并且当研究者试图用“民族文化”和“传统艺术”去褒扬和回收琉歌等音乐文学时,若不主动警觉到这样的叙述方式实际上是以试图表象作为“特有的乡土文学”[3]的冲绳文学这一目的而作为前提的话,就会直接导致我们对冲绳理解的简单化,造成对于冲绳认识的政治性的消逝以及历史感的断绝。
(三)于美学价值中被表象和消费的冲绳艺能文学
阅读各位研究者针对冲绳音乐文学的论述,还发现:有的研究者擅长把话题自然关联到当下冲绳的旅游观光表演中,把冲绳的各种音乐、舞蹈、演剧等艺术形态用作实例,以此来佐证冲绳民众的“能歌善舞”;或是采用一种以冲绳的蓝天和音乐为表征,旨在将其塑造为“具有较高艺术性的”“治愈之岛”的论述视角。在这样的论述方式中,研究者往往侧重于对冲绳美学价值的强调,用审美消费的方式来接近冲绳的文学艺术,而对于“治愈”和“观光之岛”这些概念背后有着怎样的权力关系构图等问题却不作深入追问和考察。诚然,正如诸位研究者所述,冲绳岛自古以来形成了多彩的文学艺术形式,这与岛民们的日常生活和艺术品位息息相关。但是,冲绳今日形成的以旅游观光客为对象的艺术“舞台”,是否还能等同于昔日属于岛民自己的艺术“现场”?当冲绳被理所应当地消费为“治愈之岛”时,如果研究者们不致力于走进历史,去分析岛民在岛屿发展的过程中有过怎样的自我主张,岛屿本身承担了哪些复数性质的区域意义的话[4],表面上已渐渐开启的冲绳文学研究入口,实际上只是借助艺术性这一美学价值来消解了冲绳历史社会的政治意义,最终重复地生产出去历史化的冲绳认识。
三、从何探寻冲绳理解的可能性
如上所述,关于中国冲绳音乐文学研究尚未得以展开的原因,一方面,的确可以关联到冲绳文学概念本身的定义困难去思考。当我们遵循着当下某些有规可循的外国文学研究方法去面对冲绳文学时,既往的讨论框架如果不能真正适用于和反映出该地域历史经验的多重性和复杂性的话,我们首先应该反思如何克服既往的定义和研究框架。
另一方面,除了归因于现代学科机制本身的局限问题,当我们面对来自冲绳的叙述和冲绳人自近代以来的诸多历史经验时,很多认识上的失之交臂和理解上的绝缘不通,更大程度上不如说是受制于中国社会自身这几十年发展变革中所遭遇的自身经验束缚。因此,应该把目前冲绳文学研究中存在的种种局限,看做在各种错综复杂的历史背景综合作用之下而最终导致的结果。例如,不仅要考虑到由于日本(本土)文学研究长期以来占据的中心性叙述位置而导致的冲绳文学研究的周边化的问题[5],同时也必须考虑中日邦交正常化和改革开放以来,在中国社会内部形成的某种对于冲绳和冲绳文学认识的去历史化、去政治化倾向等问题[6]。在我们已经习惯了基于国民国家叙述的认识框架,和日本本土文学研究长期以来形成的中心性叙述方式之后,当我们终结了“革命”的年代并试图用新的经济和政治逻辑来处理地区乃至全球关系时,最直接的结果,必然是失去倾听冲绳叙述时的某种切肤之感,也很难得到契机去反思自身的认识框架中存在何种瓶颈,进而导致在面对冲绳历史,以及在思考包括中国在内的各种地区关系时,无法通过有效的思考论证,去深入走进那些被权力话语所隐蔽和排除的历史场域,因此也存在着失去与冲绳历史进行真正对话的可能性的危险,并失去了解和反思自我过往经验的可能[7]。
对于今后的冲绳音乐文学研究者而言,到底该如何重拾起那些迄今为止遗漏疏忽的言语断片,去尽量细腻地呈现出冲绳文学的更多容颜,笔者也无法提供一种有效的解决方案,但相信,只有我们在真正意识到以上种种研究局限和约束因素的前提下,在努力克服既往研究中固有的那种把冲绳文学视作日本乡土文学一部分的传统叙述方式的基础上,更多地发挥出自身的文学想象力并不断坚持进行主体性思考,才有可能打开新的研究局面和收获多样的研究成果。另外,除了冲绳音乐文学的研究,目前中国的冲绳汉文学研究、近现代文学研究等其他方面的研究,还呈现着什么状况和存在着哪些问题,笔者将在日后的研究中继续考察,以希能够在呈现冲绳文学研究全貌的过程中,提供给今后的研究者们一些通向冲绳理解的有效视角和途径,更好地倾听来自冲绳的声音。
[1] 冈本惠德.現代文学にみる沖縄の自画像[M].东京:高文研,1996.
[2] 渡边英理.夢の言葉の現実性 崎山多美《孤独夢ドゥチュイムニ》[C]//一柳广孝,吉田司雄.幻想文学、近代の魔界へ.东京:青弓社,2006:183-197
[3] 小森阳一,井上ひさし.昭和文学史:第五巻:座談会[M].东京:集英社,2004.
[4] 新城盛晖.沖縄現代史:新版[G]//冲绳现代史.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
[5] 新城郁夫.沖縄文学論の(不)可能性:《沖縄文学フォーラム 一九九六批判》[G].日本東洋文化論集,2005:49-78
[6] 汪晖(羽根次郎译).琉球 戦争の記憶、社会運動、そして歴史解釈について[J].現代思想,2009(9):206-245
[7] 孙歌.从那霸到上海[J].读书,2006(4):106-115
(责任编辑 张佑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