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人民共和国文化”与中国当代文学

2014-08-15

重庆开放大学学报 2014年2期
关键词:现代文学当代文学文学史

李 怡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中国当代文学是与“中国现代文学”相对的一个概念,指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之后的文学。追溯这一概念的起源,大约可以直达1959年新中国成立十周年之际,当时的华中师院中文系着手编著《中国当代文学史稿》,这是中国大陆最早编写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材。从此以后,“当代文学”就与“现代文学”区分开来。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比较,中国的当代文学研究是一个相对年轻的学科,所以直到1985年,在一些“现代文学”作家和学者的眼中,年轻的“当代文学”甚至都没有“写史”的必要①见唐弢的《当代文学不宜写史》,《文艺百家》1985年10月29日“争鸣栏”(见《唐弢文集》第九卷,社科文献出版社1995年版),及施蛰存的《关于“当代文学史”》(见《施蛰存七十年文选》,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

但历史究竟是在不断发展的,从新中国建立的“十七年”到“文化大革命”十年再到改革开放的“新时期”,至而后的“后新时期”1990年代以及今天的“新世纪”,所谓“中国当代文学”的历史已达六十余年,是“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的整整一倍!尽管纯粹的时间计量也许不足以说明一切,但“六十甲子”的光阴,毕竟与“史”有关。时至今日,我们大约很难听到关于“当代文学不宜写史”的劝诫了。因为,这当下的文学早已如此的丰富、活跃,而且当代史家已经开始了更为自觉的学科建设与史学探讨,这包括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孟繁华、程光炜的《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张健及其北京师范大学团队的《中国当代文学编年史》等等。

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活跃性有目共睹,除了对当下文学现象的紧密追踪外,其关于历史叙述的诸多话题也常常引起整个文学史研究界的关注和讨论,形成对“当代文学”之外的学术领域(例如现代文学)的冲击甚至挑战。例如,最近一些年出现了“十七年文学研究热”。我觉得,透过这一“研究热”,我们大约可以看到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某些症结以及我们未来的努力方向。

我曾经提出,“十七年文学研究热”的出现有多种多样的原因,包括新的文学文献的发掘和使用,历史“否定之否定”演进中的心理补偿,“现代性”反思的推动,“新左派”思维的影响等等[1]。尤其是最后两个方面的因素值得我们细细推敲。进入1990年代以后,随着西方后现代主义对“现代性”理想的批判和质疑,中国当代的学术理念也发生了重要的改变。按照西方后现代主义的批判逻辑,现代性是西方在自己工业化过程中形成的一套社会文化理想和价值标准,后来又通过资本主义的全球扩张向东方“输入”。而“后发达”的东方国家虽然没有完全被西方所殖民,却无一例外地将这一套价值观念当作了自己的追求,可谓是“被现代”了,从根本上说,也就是被置于一个“文化殖民”的过程中。显然,这样的判断是相当严厉的,它迫使我们不得不重新思考我们以“现代化”为标志的精神大旗,不得不重新定位我们的文化理想。就是在质疑资本主义文化的“现代性反思”中,我们开始重新寻觅自己的精神传统,而在百年社会文化的发展历史中,能够清理出来的区别于西方资本主义理念的传统也就是 “十七年”了。于是,在“反思西方现代性”的目标下,“十七年文学”的精神魅力又似乎多了一层。

1990年代出现在中国的“新左派”思潮,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强化着我们对“十七年”精神文化传统的这种“发现”和挖掘。与一般的“现代性反思”理论不同,“新左派”更突出了自“十七年”开始的中国社会主义理想的独特性——一种反西方资本主义现代性的现代性。换句话说,“十七年”中国文学包含了许多属于中国现代精神探索的独特元素,值得我们认真加以总结和梳理。在他们看来,再像1980年代那样,将这个时代的文学以“封建”“保守”“落后”“僵化”等等唾弃之显然就太过简单了。

“反思现代性”与“新左派”理论家的这些见解,不仅开辟了中国当代文学史写作的新路,而且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基本价值方向也形成了很大的冲击。如果百年来的中国文学与文化都存在一个清算“西方殖民”的问题,如果这样的清算又是以延安时期至“十七年”的道路为成功榜样的话,那么,又该如何评价开启现代文化发展机制的“五四”?如何认识包括延安时期,包括“十七年”文化的整个“左翼阵营”的复杂构成?对此,提出这样的批评是轻而易举的:“那种忽略了具体历史语境中强大的以封建专制主义文化意识为主体的特殊性,忽略了那时文学作品巨大的政治社会属性与人文精神被颠覆、现代化追求被阻断的历史内涵,而只把文本当作一个脱离了社会时空的、仅仅只有自然意义的单细胞来进行所谓审美解剖,这显然不是历史主义的客观审美态度。”[2]

利用文学介入当代社会政治这本身没有错,只不过,在我看来,越是在离开“文学”的领域,越需要保持我们立场的警觉性,因为那很可能是我们都相当陌生的所在。每当这个时候,我们恰恰应该对我们自己的“立场”有一个批判性的反思,在匆忙进入“左”与“右”之前,更需要充分地尊重和把握历史事实。否则,我们的论争都可能建立在一系列主观的概念分歧上,而这样的概念本身却是如此的“名不副实”,这样的令人生疑。在这里,在无数令人眼花缭乱的当代文学批评的背后,显然存在值得警惕的“伪感受”与“伪问题”。

只要不刻意地文过饰非,我们都可以发现,199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文学及其批评虽然取得了很大的发展,但也存在许多的问题,值得我们警惕。特别需要注意的是,1990年代以后中国文学现象出现某种空虚化、空洞化趋势,一些问题成为了“伪问题”。

真与假与伪,或者充实与空虚的对立由来已久。1980年代的现代主义文学也曾经被称为“伪现代派”,有过一场论争。的确,我们甚至可以轻而易举地指出如北岛的启蒙意识与社会关怀,舒婷的古代情致,顾城的唯美之梦,都与诗歌的“现代主义”无关,要证明他们在艺术史的角度如何背离“现代派”并不困难。然而,这不是艺术的“作伪”?讨论其中的“现代主义诗艺”算不算诗歌批评的“伪问题”呢?我觉得显然不能这样定义,因为我们谁也不能否认这些诗歌创作的真诚动人的一面,而且所谓“现代派”的定义,本身就来自西方艺术史。我们永远没有理由证明文学艺术的发展是以西方艺术为最高标准的,也没有根据证明中国的诗歌艺术不能产生属于自己的现代主义。也就是说,讨论一部分中国新诗是否属于真正的西方“现代派”,以“更像”西方作为“非伪”,以区别于西方为“伪”,这本身就是荒谬的思维!如果说1980年代的中国诗坛还有什么“伪问题”的话,那么当时对所谓“伪现代派”的反思和批评本身恰恰就是最大的“伪问题”!

不过,即便是这样的“伪”,其实也没有多么的可怕,因为思维逻辑上的某种偏向并不能掩饰这些理论探求求真求实的根本追求。我们曾经有过推崇西方文学动向的时代,在推崇的背后还有我们主动寻求生命价值与艺术价值的更强大的愿望,这样的愿望和努力已经足以抵消我们当时思维的某种模糊。

文学问题的空虚化、空洞化或者说“伪问题”的出现,之所以在今天如此的触目惊心,在我看来已经不是什么思维的失误了,从根本的意义上说,是我们已经陷入了某种难以解决的混沌不明的生存状态:在重大社会历史问题上的躲闪、回避甚至失语。这种状态足以令我们看不清我们生存的真相,足以让我们的思想与我们的表述发生奇异的错位。甚至,我们还会以某种方式掩饰或扭曲我们的真实感受,这个意义上的“伪”彻底得无可救药了!1990年代以降,是中国文学“伪问题”获得丰厚土壤的年代,“伪问题”之所以能够充分地“伪”起来,乃是我们自己的生存出现了大量不真实的充分,这样的生存可以称之为“伪生存”。

近20年来,中国文学批评之“伪”在数量上创历史新高。我们完全可以一一检查其中的“问题”,在所有问题当中,最大的“伪”恐怕在于文学之外的生存需要被转化成为文学之内的 “艺术”问题而堂皇登堂入室了!这不是哪一个具体的艺术问题,而是渗透了许多1990年代的文学论争问题,从中我们可以看出生存的现实策略是如何借助“文学艺术”的方式不断地表达自己,打扮自己,装饰自己。《诗江湖》是1990年代有影响的网站和印刷文本,就是这个名字非常具有时代特征:中国诗歌的问题终于成为了“江湖世界”的问题!原来的社会分层是明确的,文学、诗歌都属于知识分子圈的事情,而“江湖世界”则是由武夫、侠客、黑社会所盘踞的,与艺术没有什么关系。但是,按照今天的生存“潜规则”,江湖已经无处不在了,即便是艺术的发展,也得按照江湖的规矩进行!何况对于今天的许多文学家、批评家而言,新时期结束所造成的“历史虚无主义”俨然已经成了挥之不去的阴影,在历史的虚无景象当中,艺术本身其实已经成了一个相当可疑的活动。当然,这又是不能言明的事实,不仅不能言明,而且还需要巧妙地回避它。在这个时候,生存已经在“市场经济”的热烈氛围中扮演了我们追求的主体角色,两相比照,不是生存滋养了文学艺术的发展,而是文学艺术的“言说方式”滋养了我们生存的诸多现实目标。

于是,在1990年代,中国文学继续产生不少的需要争论的“问题”,但是这些问题的背后常常都不是(至少也“不单是”)艺术的逻辑所能够解释的,其主要的根据还在人情世故,还在现实人伦,还在人们最基本的生存谋生之道。对于诗歌艺术本身而言,其中提出的诸多“问题”以及这些问题的讨论、展开方式都充满了不真实性,例如“个人写作”在20世纪中国新诗“主体”建设中的实际意义,“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的分歧究竟有多大,这样的讨论意义在哪里?层出不穷的自我“代际”划分是中国新诗不断“进化”的现实还是占领诗坛版图的需要?“诗体建设”的现实依据和历史创新如何定位?“草根”与“底层”的真实性究竟有多少?谁有权力成为“草根”与“底层”的代言人?诗学理论的背后还充满了各种会议、评奖,各种组织、头衔“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的影像。近20年的中国交际场与名利场中,文学与诗歌交际充当着相当活跃的角色,在这样一个无中心无准则的中国式“后现代”,有多少人在苦心孤诣地经营着诗歌艺术的种种观念呢?可能是凤毛麟角的。

在这个意义上,中国当代文学的研究与批评应该如何走出困境,尽可能地发现“真问题”呢?我觉得,一个值得期待的选择就是:让我们的研究更多地置身于国家历史情态之中,形成当代文学史与当代中国史的密切对话。

国家历史情态,这是我在反思百年来中国文学叙述范式之时提出来的概念,它是百年来中国文学生长的背景,也是中国作家与中国读者需要文学的“理由”。只有深深地嵌入历史的场景,文学的意味才可能有效呈现。对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而言,这样的历史场景就是“民国”;对于中国当代文学而言,这样的历史场景就是“人民共和国”。

这套丛书的出版,使得我们对百年来中国文学的研究有了两大厚重的背景——民国与人民共和国。这两套大型丛书将可能慢慢架构起百年中国文学阐述的新的框架,由此出发,或许我们就能够发现更多的真问题,一步一步推进我们的学术走上坚实的道路。

[1]李怡.十七年文学研究“热”的几个问题[J].重庆大学学报,2011(1).

[2]董健,丁帆,王彬彬.我们应该怎样重写当代文学史[J].江苏行政学院学报,2003(1).

猜你喜欢

现代文学当代文学文学史
广东当代文学评论家
FOUND IN TRANSLATION
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第三只眼——评季进、余夏云《英语世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综论》
当代诗词怎样才能写入文学史
作品选评是写好文学史的前提——谈20世纪诗词写入文学史问题
从史料“再出发”的当代文学研究
现代视域中文学史著对《红楼梦》经典化的推进(1900—1949)
论中国现代文学多重视角下的乡土叙事
端木蕻良:草原文学在现代文学中发声
文学自觉与当代文学发展趋势——从昭通作家群说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