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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权臣分布看唐前期地域政治——以关陇、山东两地区为例

2014-08-15

关键词:山东地区政治

唐 娜

(辽宁大学 历史学院,辽宁 沈阳110036)

一、问题的提出

关于唐代的地域政治集团,史学大家陈寅恪先生早已有所论及,其“关陇集团”、“关中本位”等概念的提出,对当今唐史研究仍旧意义深远。他的《统治阶级之氏族及其升降》一文,论述了唐代初期以及武周前后,关陇、山东两大政治集团势力的消长,尤其论及武周代唐之后社会各个方面的变化时讲到:“……当时山东、江左人民之中,有虽工于为文,但以不预关中团体之故,致遭摒弃者,亦因此政治变革之际会,得以上升朝列,而西魏、北周、杨隋及唐初将相旧家之政权尊位遂不得不为新型阶级所攘夺替代。故武周之代李唐,不仅为政治之变迁,实为社会之变革。”[1](P202)其后文又说道:“武周统治时期不久,玄复为唐,然其开始改变关中本位政策之趋势,仍在继续进行,迄至唐玄宗之世,遂完全破坏无遗。”[1](P202)于兹可见先生对武周代唐之意义的独特见解。陈寅恪先生在论述唐代政治诸多问题时,地域政治集团的观点时常嵌行文中,并得出不俗之结论。另一位唐史专家黄永年先生在谈及唐代党争时,并不认同用关陇人和山东人的地域之争以及世族地主与庶族地主的权力之争来解释此问题,“这些解释都失之于求之过深,地域以及世族、庶族等问题,历史研究工作者应该考虑的,但作为统治集团内部的党争,大多数还只是权力之争,派系或小集团并非都按地域或世族、庶族来结合,不能用世族、庶族或地域来判断一切,决定一切。”[2](P3)黄永年先生主要运用了主要人物本贯地域的排比量化方法,以此说明诸多党争实为权力争斗,没有明显的地域、世族、庶族的分化这一特点。

而早在建国之前,严耕望先生亦敏感地觉察到了这一问题,严先生在其《治史三书》中说道:“(先生)一九四六至四七年间,开始研究唐史,搜寻史料,就已政治制度与人文地理两方面兼顾。还因为要了解唐代南北人文之盛衰,士风之不同,对中央政治所发生的影响,而欲彻底解决中央政治人物的籍居问题;事虽失败,却因此写成《唐仆尚丞郎表》一书。”[3](P127)从严老此话可以看出,人物地域籍居与中央政治的关系,亦是严老治史的一个重要方面。

二、从权臣分布看高祖、太宗朝地域政治集团

据《旧唐书》列传本贯可考的三品及三品以上权臣人物整合统计:高祖太宗朝,关陇地区(关中和陇右,大致今天的山西、陕西、甘肃一带)51人,占总体比重的51%(共统计人数100人),山东地区(大致今天的河北、山东一带)25人,占总体比重的25%,传统的中原地区(大致今天河南省及其周边一带)14人,占总体的14%,江淮地区(今江苏、安徽一带)3人,荆楚地区(今湖北一带)3人,江南地区(今长江中下游平原及其以南,南岭以北地区)4人。其中关陇地区,雍州一州就有17人,无论相对于关陇地区,还是相对于总体而言,都占较大比重。在高祖、太宗朝的朝内高官中,关陇地区占据了不止半壁江山,可见,唐初在用人上还是以地缘上偏向本家的关陇人物为主,唐初政治权力的重心和基础仍是李唐兴起的关陇一带。传统史学观点的“关中本位政策”在这一点上体现的尤为明显。而形成这一现象也有其必然的原因:首先,李渊自晋阳起兵,其实力扩充首先来源于近地的关陇一带,“三秦士庶、衣冠子弟、郡县长吏、豪族弟兄,老幼相携,来者如市。帝皆引见,亲劳问,仍节级授官。”[4](P32)并且,李渊曾任太原留守,其手下的旧部老臣,如裴寂(蒲州桑泉人)、刘文静(代居京兆之武功)、唐俭(并州晋阳人)、刘弘基(雍州池阳人)、武士貜(并州文水人)、屈突通(雍州长安人)、温大雅(太原祁人)等等,无一不出身关中。开国元老很多都进爵封公,位居高品,成为权臣。其次,高祖太宗两朝基本处于翦灭群雄、戎马倥偬的打天下和扩天下阶段,历代王朝在创业征战之际,武将必然会颇受重视。而地处西北的关陇一带,自汉代起就有“山西出将”之说,旧秦地及其附属一带“皆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尚气力,以射猎为先……凉州之畜为天下饶,保边塞二千石治之,咸以兵马为务”,[4](P1644-1645)历代西北彪悍习武的风气基本延续下来,严耕望在文中指出:“秦居西北,今陕甘地带,马最精良,民最悍勇,历代国疆无西北即无强兵,此通人所知者。”[4](P93)因此,素有材力,善骑射的关陇将帅,自然成为唐初权臣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如:李靖(雍州三原人)、尉迟敬德(朔州善阳人)、薛万彻(雍州咸阳人)、薛仁贵(绛州龙门人)、裴行俭(绛州闻喜人)、赵道兴(甘州酒泉人)等等,都是战功赫赫的唐初名将。再者,则是政治中心的地域影响。唐代的国都定于长安,一国之都,地位向来重要,政治、经济、文化各个方面都优先和重点发展,其周边辐射地带,如雍州、绛州、虢州等地区,也因其影响而物丰人众。以雍州为例,其在高祖、太宗朝共有17位三品及三品以上的高官,这些高官中,既有文臣,也有武将,其文臣武将高官比例之高,也足以说明雍州州域之大,人口之多,文化发展,武风兴盛,再加之地缘靠近京畿,所以权臣云集也就顺理成章了。

权臣数量占总体比例第二位的是山东地区。太行山以西河北的中部和北部,为古燕赵之地,“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而“钟、代、石、北迫近胡寇,民俗懻忮,好气为奸,自全晋时,已患其彪悍。”[5](P1656)可见,此地区亦尚武风,盛出武将,诸如侯君集(幽州三水人)、李君羡(洺州武安人)、苏定方(冀州武邑人)、程务挺(洺州平恩人)等等都是这一带的人。而齐鲁之地,既有“山东雄猛,由来重气,一顧之势,至死不回”[6](P2891)的雄武重义的一面,又有“宽缓阔达,而智足”,[7](P3265)“俗好儒,备于礼”[7](P3266)的文质彬彬的一面,高祖、太宗两朝,文如房玄龄(齐州临淄人)、杜正伦(相州人),武如秦叔宝(齐州历城人)、程知节(齐州东阿人)、段志玄(齐州临淄人),文臣武将亦不在少数。而山东人物之所以能够入朝为官,与李世民经略山东有重大关系。武德元年十二月,李世民拜太尉陕东道行台尚书令,开始经略山东,先后擒窦建德,败王世充,破刘黑闼,灭徐元朗。在这一期间,李世民积极招降和聚拢人才,壮大自己的力量,其“谋臣巨匠,并在麾下”[8](P2349)的局面也在这一期间形成。虽然太宗朝用人宽明,不拘一格地任用和提拔人才,但“以前的西北贵族在太宗时代已经失去了他们在朝廷的绝对优势……高官的籍贯和地区性集团在制定政策时都没有起到重要作用”[9](P202)这样的说法,可能仅从笔者样本统计的数据上还难以说明。

三、从权臣分布看武周前后地域政治集团地位变化

根据大略统计,武周朝前后三品及三品以上权臣,关陇地区30人,总体的38.96%(总体人数为77人),山东地区23人,占总体的29.87%,中原地区14人,占总体的18.18%,江淮地区5人,岭南地区(指南岭以南的福建、广东一带)、荆楚地区各1人,江南地区3人,其中位于关陇地区的京兆有9人之多。虽然在人数上,关陇地区依然最多,比山东地区多7人,但是从占总体比重来看,关陇地区却由高祖、太宗朝的51%下降到了38.96%,下降了近13个百分点。而山东地区却由高祖、太宗朝时的25%上升到29.87%,中原地区人数比重也有所增加。这就说明朝廷在用人上,关陇地区相对减少,山东地区相对增加了。如果不计京兆一地的9人,那么广阔的关陇地区仅有21人,绝对人数上也不及山东地区。可见,随着开国元老的渐渐老去,以及朝廷用人态度和策略上的转变,原本的“关中本位”的局面也逐渐被打破,关陇地区的权臣在占总体比重上已经丧失了优势,且在权臣数量上的优势也不再那么明显。

武则天执政期间,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在用人政策上有两个明显的特点:一方面,打压李唐宗室及旧臣。武则天为树立自己的政治威信,利用严刑酷法、杀戮贬谪等手段迫害宗室旧臣,极大地破坏了原有的世族根基。“自是宗室诸王相继诛死者,殆将尽矣,其子孙幼者咸配流岭外,诛其亲党数百余家。”[10](P119)这无疑是关陇世族势力被削弱的一个重要原因。另一方面,扶持和提拔新兴氏族、庶族阶级。为与关陇旧势力相抗衡,武则天非常重视培养新兴地主阶级,“她的庇护还扩大到科举制度,武后一贯重科举而轻靠各种特权进入官僚集团的方式”,[9](P309)她广泛遴选人才,“诏内外文武九品以上及百姓,咸令自举。”[10](P117)而且武则天为了平衡地区选官比例,还实行了“南选”制度,这样一来就打破了人才录用集中于某一或某些区域的格局。其实,随着大规模征战的结束,天下稳定、社会各个方面大发展,原来的世庶族力量也顺其自然地逐渐发生变化,“至是向百年,而诸姓至有兴替”。[11](P4972)此外,相比高祖、太宗朝,武周时期战争较少,虽设有武举,但是大部分人晋升仕途还是走的考取进士的路子,而仅就地域文风而言,山东自然胜于关陇。若无都城长安在关中,武周前后,山东地区的权臣数量和比重都超过了关陇地区。这样的变化大致符合陈寅恪先生所讲的武周之后关中本位政策开始改变的这一观点,但从地区权臣的绝对数量上看,山东还是无法比肩关陇。而且在武周时盛行的酷吏政治中,罗织罪名而成为权臣的来俊臣(雍州万年人)、侯思止(雍州醴泉人)、来子珣(雍州长安人)等等,也不乏关陇出身之人。所以说,武周前后,关陇地区政治重心的地位虽然有所下滑,但依旧占据优势。

四、从权臣分布看安史之乱及其前后之地域政治

安史之乱及其前后大致包括玄宗、肃宗、代宗三朝,这期间爆发了关乎唐代命运转折的安史之乱,加上随之带来的藩镇割据,使得这一时期硝烟不断,战火连绵。统计这一时期三品及三品以上高官地域分布状况:关陇地区21人,占总体的37.5%(样本总人数56人),山东地区10人,占总体的17.9%,中原地区8人,占总体的14.3%,周边、外族(包括高丽、突厥、铁勒、百济、靺鞨、安西等)15人,占总体的26.8%。另外,江淮1人,岭南1人。统计发现,这一时期人数数量上占据首位的仍旧是关陇地区。论其原因:其一,还应是政治中心的影响,仅京兆即有11人,比山东、中原地区的人数都多。比较发现,除了唐初的高祖、太宗两朝,雍州在权臣数量上独占鳌头之外,以后的两个时期,均是近于京畿的京兆人数最多。这大概是因为建国之初,都城初定,正处在发展和建设中,尚未完全繁荣的原因吧。可见,都城的选定对附近地区的影响是何等的重要,其二,安史之乱后的玄、肃、代三朝,基本上被战火笼罩,而这时关陇人骁健壮勇的优势就会再次凸显出来。所以,关陇地区权臣数量和比重上又一次占据了优势。山东地区在这一时期无论是在权臣数量上还是占总体比重上都有所下降。在如此战乱的年代,除了古燕赵的幽州一带出现少数的将领之外,其他地区能征善战的将帅之才着实难寻。且兵荒马乱之际,统治者顾不上世庶地域之分,择善战者而任,于是边将、蕃将这一新的势力登上唐朝的政治舞台。

所谓“边将”,指地近胡域的边塞地区出身的武将,如东北之辽东,西南之巴蜀等地区。“蕃将”大体指周边外族出身的武将。玄宗之前,朝中的将帅中,边将不多,蕃将也不受重用,“国家武德、贞观以来,蕃将如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忠孝有才略,亦不委大将之任,多以重臣领使以制之。”[12](P3239)而自玄宗朝始,尤其是安史之乱之际,边将、蕃将大比例地涌入朝廷,甚至占了当朝武将的主体。边将、蕃将大批入朝,这在唐朝朝政用人史上,是一个非常显著的变化。这一变化的主要原因基本上有以下几个方面。一是边将、蕃将有较强的军事能力。胡人少事产业,常奔徙于马上,以畜肉乳奶为主食,经恶劣环境之锤炼,拥有强于其他地区人的勇力、胆识和体魄。这是边将蕃将在诸多士卒中能够脱颖而出,一跃成为主帅大将的自身和首要的原因。此外,“蕃将之所以被重视者,在其部落之组织及骑射之技术。”[13](P375)“骑马之技术本由胡人发明,其在军队中有侦察敌情及冲陷敌阵两种最大功用。实兼今日飞机、坦克二者之效力,不仅骑兵运动迅速灵便,远胜于步卒也……中国马种不如胡马优良……若骑射并论,自必师法胡人,改畜胡种之马,且任胡人血统之人主持马政。此必然之理,必致之势。”[13](P376)关于军事组织,陈寅恪在后文给出了这样的理由:“胡人小单位部落中,其酋长即父兄,任将领。其部将即子弟,任兵卒。即本为血胤之结合,故情谊相通,利害与共,这较一般汉人以将领空名,而统率素不亲切之士卒者为优胜。”[13](P376)因此,玄宗之所以任用蕃将,也是基于其自身素质、骑射技艺、军事组织等多方面的权宜。其二,玄宗所任蕃将多为寒族胡人,①陈寅恪先生在《论唐代之蕃将与府兵》一文中所提出的观点。无党援之忧,且文人性懦,无身先士卒之勇。“(李林甫)尝奏曰:‘文士为将,怯当失石,不如用寒族、蕃将,蕃人善战有勇,寒族既无党援。’帝以为然,乃用思顺代林甫领使,自是高仙芝、哥舒翰皆专任大将”。[12](P3240)这是从当权者避免朋党的心理考虑,亦不无道理。其三,“内重外轻”的军力布局。自玄宗设节度使职,唐朝军力即渐渐向“轻内重外”的趋势倾斜,安禄山能够拥兵作乱,也正是其恶果。玄、肃、代三朝的军队主要集中于边镇,如任命于安史之乱之际的郭子仪、封常清、高仙芝、哥舒翰、李光弼等等,曾均是边防镇将,且在平乱过程中,起主要作用的亦是这些边将、蕃将。当然,中原山东地区的张巡、颜杲卿、颜真卿的守御之功,也起到了很大的牵制作用,而这些地区城池重镇被叛军轻易包围,也证明了此时期“轻内”之甚。

综上,由于边将、蕃将能征善战的本性,加上统治者以为其无朋党之祸的心理,再加上“重外轻内”政策下边防兵力的壮大,这使得边将、蕃将必然会成为平定安史之乱中的主要战力。凭借军功进相封公成为这些边将、蕃将成为当朝权臣的重要途径。

五、余论

从李唐创业到安史之乱前后,基本上可以认作是唐朝的前期,这一时期,政治权势的地域性变化在不同阶段有不同的体现,笔者大体将这一时期分为三个阶段,综合前文所述,大致说来:开国之初的高祖、太宗朝,政治权力的基础和重心在唐兴起的关陇地区,“关中本位”的色彩在这一阶段尤为明显,山东作为太宗曾经的经略之地,也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武周前后,虽然关陇地区依旧是政治重心所在(绝对数量上而言),但其优势不再那么明显,其地位是下降的。而此时的山东地区政治地位开始上升,“关中本位”政策有所打破;到安史之乱前后,关陇地区的政治地位和优势再次凸显,而山东和中原地区的政治地位却出现了明显的下降。而边将、蕃将作为一支强有力的军人力量登上这一阶段的政治舞台。

在影响和产生上述阶段性变化的原因中,笔者尤其注意到了以下几个要素。其一,京都,即政治中心的所在。数据显示,除了创业之初的高祖太宗朝,其他阶段京兆地区的权臣人数都遥遥领先于其他州郡。无论哪朝哪代,政治中心的选址,都会极大地影响到整个国家政治权力的地域分布。其二,和平与战乱的时代环境。由于各个地区文风、武风,政教风俗的殊异,朝廷用人在和平与战乱的不同时期亦有所不同。一般来说,和平为主,战乱较少的年代,文治为主,用人上文盛的地区为先;反之,则武盛的地区占优。其三,边将蕃将的兴起。安史之乱之际,这一势力的崛起,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安史之乱及其以后唐朝的政治地域格局,而其之所以兴起,亦有其自身和外部的多方面原因。

[1]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2]黄永年.唐史十二讲[M].北京:中华书局,2007.

[3]严耕望.治史三书[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4]温大雅.大唐创业起居注(卷2)[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5]班固.汉书(卷28)[M].北京:中华书局,1962.

[6]旧唐书(卷89)[M].北京:中华书局,1975.

[7]史记(卷129)[M].北京:中华书局,1975.

[8]旧唐书(卷60)[M].北京:中华书局,1975.

[9]崔瑞德.剑桥中国隋唐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10]旧唐书(卷6)[M].北京:中华书局,1975.

[11]旧唐书(卷189)[M].北京:中华书局,1975.

[12]旧唐书(卷106)[M].北京:中华书局,1975.

[13]陈寅恪.陈寅恪史学论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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