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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城市的荣耀及困境——解读《废都》、《白夜》的城市文化建构

2014-08-15丁亚玲

关键词:西京钟楼城墙

丁亚玲 周 超 蔡 彦

(四川工程职业技术学院a.基础部;b.建筑系,四川 德阳618000)

《废都》真实地表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社会转型时期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浮躁、失望、沉沦,表现了一群人精神上的“废都”。贾平凹称其为“苦难之作”、“安妥”自己灵魂之作。小说以其大胆、不惜笔墨的性描写和欲迎还拒的“□□□□”叙事引发轰动效应。2009年,在被禁16年之后《废都》重获出版许可。

1995年完成的《白夜》带有对《废都》矫正、纠偏的意味。《白夜》以在城市飘泊的农村青年夜郎(跟《废都》中的周敏属同一族群——飘在城市)与都市知识女性虞白的情感纠葛为线索,通过夜郎的活动展现了西京城上至市长下至保姆的社会各阶层,从抚琴作诗的知性女子到歌舞厅演员等三教九流的生存形态。

尽管至今评论界对《废都》依然褒贬不一,尽管《白夜》问世并未引起阅读震撼,但作家在这两部小说中对于一座城市曾经的荣耀和现时的困境的描写和表现,对城市文化的建构,在我国城市迎来第四次黄金时代[1](P261)(前三次:战国迄秦、前唐盛世、明朝前期)的当下确有探究与解析的价值。本文的解读主要从狭义的城市文化——城市建筑文化环境及文化事业设施的角度,捕捉城市文化的发展脉络,解析作为城市文化重要载体的建筑所贮存的文化寓意。

两部小说都以西安为背景写城市与人,小说里的“西京”即是现实中的西安。“要在这本书里写这个城了,这个城里却已没有了供我写这本书的一张桌子”(《废都》后记)。《废都》是在西安附近乡下“流亡写作”中完成的;《白夜》的写作地是贾平凹母校为其提供的西安城里的“实际寺”,“从这所房子的北窗望去,古长安城的城墙西南角就横在那里”(《白夜》后记)。小说中地标性建筑,诸如城墙、钟楼、鼓楼、大雁塔等直接指证了这就是西安城里发生的故事,而其中的街巷、寺庙、集市、庭院、公园等,其名称及渊源与现实也多有重合之处。《废都》中记述“西京是十二朝古都,文化积淀深厚是资本也是负担”。这是西安曾有的辉煌历史;新市长到任伊始,“干了一宗千古不朽之宏业,即修复了西京城墙,疏通了城河,沿城河边建成极富地方特色的娱乐场所”,又改建了三条大街:分别为仿唐、仿宋、仿明清建筑街,“集中了所有民间工艺品、土特产”。这是80年代改革开放时期的社会现实;“距西京二百里的法门寺,发现了释迦牟尼的舍利子”,指1987年5月5日西安法门寺地宫出土大唐国宝重器和佛祖真身指骨舍利。西安作为地理之城而荣升为权力之城,见证了1200多年的政权更迭和历史兴衰,期间一直是中原、中国乃至天下的正统和中心,其历史地位决定它在较长历史时期扮演了乡村文化集散地的角色。“城市不是单一的和平面的,尤其是在中国。中国城市虽然拥有悠久的发展史,但这个发展史大部分是建立在乡村文化背景上的”,[2](P354)不同于上海、广州、北京,西安典型内陆城市的地理特征和其历史履历赋予它农耕文明时代的城市辉煌。

《废都》之废,是相对于汉唐古都的辉煌而言。西安在整个中国版图上占据着无可取代的位置及其得天独厚的地理、经济条件受到周、秦、汉、隋、唐等王朝统治者们的青睐并在此建都。“西安是大地的圆点。西安是中国的中心。西安东有华岳,西是太白山,南靠秦岭,北临渭水,土地是中国最厚的黄土地,城墙是世界上保存最完整的古城墙”。[5]西安人引以为荣耀的正是6000多年的建城史和1200多年的建都史,显赫的历史遗存和厚重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强迫得天下人为之瞩目”。自唐朝开始,西安盛极而衰,正如杜甫慨叹:“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到本世纪二三十年代“已经荒废沦落到规模如现今陕西的一个普通县城的大小”。对此,贾平凹通过庄之蝶发出“世事沧桑”之慨——“我老家潼关,历史上是关中第一大关,演动了多少壮烈故事,十年前县城迁了地方,那旧城沦成废墟”。西安历经了从地理之城到权力之城的辉煌,也饱经了沦落以至于被毁弃的沧桑。《白夜》中夜郎看到钟楼“碑上记载了这座城市原是一条河从中分开的,河后来却干涸了,河面上修成了这条大街,而为了纪念这段历史,城的围墙修建成了一个船形,这钟楼就筑成塔的模样,来象征船的桅杆了”,不禁生出嘲笑、叹息和许多感慨——“西京城原是一只搁浅的船”。

从意识形态来看,秦人尚武进取的精神、汉人博大兼容的气度、唐人雍容自信的气象在厚积的历史尘埃中黯然淡去,凡此传统文化的精髓虽未能完整地顺理成章地延伸至现代城市文明,但也培育了西安人安土重迁、内敛顽强的品质。“西安周围的农业极为发达,甚至西安这个城便是农业文明的产物。西安人显然久经春华秋实的轮回,也对日出而作与日入而息有长远的体验,遂对秩序是敏感的,也有遵守秩序的习惯。”[3]对于秩序的认同与遵守正是西安从农耕文明向现代城市文明演进的重要标志。“当然,这样的城市也会随着社会的变革向前发展,政治、经济模式的改革,城市拆迁扩建,日益增多的移民以及异质文化的入侵与冲击都会影响它的构成”。[2](P354)乡村文化与城市文化、传统文化与新文化、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盘根错节、杂糅共处,城市就是一个多种文化的共存体,兼容并包的城市文化将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刷新、重塑。

另一方面,在改革开放、振兴经济的同时,城市人的道德信仰、秉性气质、生活风俗等也随之受到影响甚至世风日下,以致违法乱纪、伤及风化的现象并不鲜见。“城市文化旅游业的大力发展,使城市的流动人员骤然增多,就出现了许多治安方面的弊病,一时西京城被外地人称作贼城、烟城、暗娼城。”《废都》所展现的城市困境一直从现实社会蔓延至精神的层面。

《废都》中以庄之蝶为代表的西京四大名人追名逐利,沉溺于声色,物化女性,这是传统文化的腐殖使然,其独立人格的丧失、精神空间的残缺、失衡则是士人文化面临城市社会转型的迷狂及惶惑。作品中“贾平凹表露出浓重的旧式文人和士大夫气,而这也正是农业文明、传统文化和故都型城市的典型特征之一”。[2](P356)周敏、夜郎等人带着农民的卑微、习见以及对城市的想象投身于城市,在城市海洋中浮沉,幽怨、亢奋、迷乱、乖戾而又无所依靠,“这个城市却弥漫着一片迟缓的农民情绪,急进的农民智慧,狭隘的农民意识”;[3]他们一边求生存一边求发展,其怀揣的梦想、进取的姿态在一定程度上也体现了城市的精神内核。

“废都”是西京的现实,也是历史进程中的暂时,赵京五说“现在要拆房子了”,四府街、双人府均在拆迁之列——废弃、“破缺”的城市在等待复兴;《白夜》中的城市“各地的四合院平房一大片一大片地拆除了”,尽管“拆除了又没有足够的资金很快建设”,但毕竟旧的去了,新的会来,古都正欲凭借其蕴藉的历史能量、吐故纳新的涵养重塑其荣华。

《吴越春秋》载:“鲧筑城以卫君,造郭以守民,此城郭之始也”。造城的初始目的是“卫君”、“守民”,中国古代城市的建造由权力者设计和主持。墨子说“国有七患”,“城郭沟池不可守而治宫室”(《墨子·卷一》)为第一大患,国家必须保证城市防御工程坚不可摧才可以“治宫室”,而防御工程的核心要素就是城墙。我国历朝历代先民们以其聪明才智完成了一个又一个庞大而精密的军事防御工程。城墙在农耕文明时期不仅发挥了重要的抵御外部入侵的功能,而且帮助城市从生活秩序的保障、环境氛围的营造、社会心理暗示等方面实现其对内“守民”的目的。作为永久性的浩大工程,“它们的壕沟,深陷为氏族制度的墓穴,而它们的城楼已耸入文明时代了”。《废都》、《白夜》揭示了在新的文明时代城墙之于城市文化建构的价值和影响。

《废都》以古都西京的城市生活为背景,以作家庄之蝶卷入一场笔墨官司为情节主线,写了庄之蝶与唐宛儿、柳月、牛月清、阿灿等女性的恩怨纠葛,写了西京“四大闲人”的生活起居、是是非非,写了三教九流的交往、应酬……风景、风俗、风气、风情、风波构成了西京城形形色色的“废都”景观。“四大名人特别是作家庄之蝶的巨大声誉只有在旧的人文环境和文人的自我想象中才能是真实的,这是一个狭小而封闭的生态圈”。[2](P356)这“旧的人文环境”的形成与城墙的心理投射作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封闭的城墙作为军事防御体系,体量庞大正襟危坐统辖城市居民,为之建立安全感;同时又使其形成固步自封、自负甚至自恋的心理、心境,封闭导致活力的丧失。“西安的城墙是好的,西安人呆在城墙里面,一日三餐,四季一年,有一些烦躁,也有一些惬意。”[3]高大城墙、巍峨的城楼也偶尔唤起西京人的神圣感、崇高感,但宏伟严整的城墙带给他们的更多的是优越感以及闲散安适。《废都》中西京城的“文化闲人”组成了一个自足自得的小圈子,他们在这个狭小的圈子里消磨时光,食色、名利、风雅、情趣等交织成他们生存状态的林林总总,但最终还是深陷于挫败、绝望以致幻灭之中。人们跻身于城市,但城市的生存空间如此逼仄让他们烦躁,他们追问:“城市是什么,是一堆水泥和拥挤的人群”,他们哀叹:“说天越来越小,地面越来越窄”,但“没有一个愿意丢弃城籍从城墙的四个门洞里走出去,人就是这样的贱性吗?创造了城市又把自己限制在城市”,他们不愿“走出去”的原因还是在于“从理智上知道城市代表着文明”,城市代表着未来生活的可能性、代表向往。

岁月的风沙淹没城市中的宫殿,城墙虽然被侵蚀但根基犹在,并成为城市人文地理环境中最重要的组成。只是城墙业已丧失其庇护城市的军事防卫功能,作为物态文化的空间存在留存于世,为后人提供了向历史深处回望、溯源、内省的所在。《废都》、《白夜》中城墙既是西京人审美观照的对象,又是西京人集体回忆的场所。周敏一早一晚来到城墙,用那“沉缓悠长”的埙乐排遣内心的压抑、浮躁,又似乎在召唤祖先的幽魂;庄之蝶在城墙上遐思:“如果是两千年前,城墙头上插满了猎猎的旗子,站着盔甲铁矛的兵士,日近暮色,粼粼水波的城河那边有人大声吆喝,开门的人发束高梳,穿了印有白色“城卒”的短服,慢慢地摇动了盘着吊桥铁索的辘轳,两辆或三辆并排的车马开进来,铜铃喤喤,马蹄声脆,是何等气派!”这是对这座城往昔风范的缅怀,是对威武刚健的怀念;夜郎、虞白、宽哥于城墙上雅集作乐(音乐),吹《风竹》之曲,鼓清虚淡静之调,寄寓了作家借礼乐调节人们在欲望都市里内心的失衡,“中和雅正”之音与《白夜》中再生人带到人间的那把钥匙似乎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

时过境迁,城墙由古代城市保护者的角色演变为历史文化的符号,其丰富的意味及美学价值使之成为城市文化系统的构成要件。

钟、鼓是钟楼、鼓楼上最重要的器物,据《说文解字》:“鼓,郭也。春分之音,万物郭皮甲而出,故谓之鼓。”“钟,乐钟也。秋分之音,物种成。从金,古者垂作钟。”古人以鼓声、钟声对应春秋两季、阴阳二极。由此,钟鼓最初是作为祭祀礼器和乐器;由于其雄浑嘹亮的音质,钟鼓还用以指挥军事和鼓舞士气;但更多是用以报时(初时用于军中报时);古时衙门口也设置路鼓,供臣民告御状之用。为在更大范围应用钟鼓报时功能,古代城市纷纷修建钟楼、鼓楼。综上所述,“钟鼓楼不仅是报时建筑,而且具有维系社会秩序、祭祀礼仪、显示王政、观瞻等综合功能,按照现在的话来说,具有一定的政治意义。所以明清以来,无论官府民众,均对当地钟鼓楼倍加呵护,一旦有损毁,便会重新修复。”[4](P626-629)因此,钟楼、鼓楼往往成为古代城池的标记,成为代表城市文化的符号。

贾平凹对钟楼情有独钟,他逛得最多的是钟楼。“我是敬畏声音的,而钟的惊天动地的金属声尤其让我恐惧。钟鼓楼是在许多城市都有的建筑,但中国的任何地方的钟鼓楼皆不如西安的雄伟,晨钟暮鼓已经变成了一句成语”(贾平凹《老西安》)。欧洲人常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这里音乐凝固于建筑上,回荡在城市的上空,散布在个人的时空处境中,进而塑造着城市人的行为、心理模式。在《废都》、《白夜》中,贾平凹通过鼓楼、钟楼寄托对城市未来的期望。

两部小说里钟楼、鼓楼并未“声闻于天”,贯穿于《废都》的是收破烂老头的沿街吼叫与周敏吹出的埙声,“一个如狼嚎,一个鸣咽如鬼,两厢呼应,钟楼鼓楼上的成百上千只鸟类就聒噪一片了”。《白夜》里萦绕的主要是夜郎吹埙发出的声音,当然还加入了古琴的乐音。贾平凹通过沉思的奶牛及其归宿和“船”的意象曲折地表达了对钟鼓之声响彻城市的期待。

《废都》里的那头从终南山来到城里的奶牛作为“废都”文化的审视者,与庄之蝶惺惺相惜。城里人在庸常细碎的世俗生活的尘埃中忙忙碌碌,牛在食草之余进行着形而上的思考,其思考轨迹沿着城市与人、城市的命运进行,其苦思可以归结为对城市现在及未来的最终否定:人“创造了城市又把自己限制在城市”,城市越来越拥挤,人却不愿意走出去;城市如此拥挤,而人心又如此疏离,“如同是一堆沙子,抓起来是一把,放开了粒粒分散”;城市导致了人种族的退化,“心胸自私,度量窄小,指甲软弱只能掏掏耳屎,肠子也缩短了,一截成为没用的盲肠”,而退化了的人不能适应自然宇宙只好集合在城市里;城市破坏了自然生态终将导致自身的消亡,“那使他们沾沾自喜的八水绕西京的地理,现在不是八水已经干涸了吗?那标志着这个城市的大雁塔不是也倾斜得要倒塌了吗?”牛也反思了自己的命运——难以生存的城市,回不去的故乡山地,牛在逃离城市回归终南山的梦想中病倒了。庄之蝶从刘嫂家带回牛皮,阮知非告之“文化节期间每日清晨七点钟楼上要撞钟,每日晚上七点鼓楼上要击鼓,这就是古书上讲的天音和地声”,遂同意拿这张牛皮去蒙鼓,悬挂在北城门楼上,“让它永远把声音留在这个城市”。奶牛的反思表明贾平凹清晰地意识到城市文明代表了现代文明,但又对城市文明充满怀疑与忧虑,对乡村文明满怀乌托邦式的回望。他希望鼓楼上蒙了牛皮的大鼓发出的天地之音能引领人们继续思考,唤回人们失去的“佛心”和与天地同一的动物野性。

《白夜》中两次写了西京城“整体形状如船”,“城址在于古昔从秦岭上下来的一条河道上,这条河未走到海里就死了,大旱使这个城里的人有一种遗传性的恐惧,所以,人们都在关注着钟楼彩绘工程的进度”,“企盼着这象征船桅的钟楼很快地金碧辉煌”。钟楼如同桅杆,修缮钟楼成为居民众望所归,该意象隐喻了西京这艘搁浅的大船在新的历史时期正在修缮,引发人们对其重新起航的展望。《废都》更多地呈现出城市自然生态和道德生态的颓败与荒凉,而《白夜》已然透露了些许“城市的曙光”。

2010年,全球平均城市化率第一次超过了50%,而中国也在2011年底,第一次实现了居住在城市的人口数量超过了农村。当前我国城市迎来了第四次黄金时代,而当下加快城镇化建设的步伐成为基本国策之一,城市已经成为中国最具代表性的国际镜像。在此前提下,城市尤其需要进行文化的自省、具备文化的自觉,以提升城市的文化软实力。城墙、钟楼、鼓楼建构起西京城的文脉,不可多得的地理优势带来的繁荣与富足,坚不可摧的城池带来的安定和发展,钟鼓楼上发出的“声闻于天”的天音地声带来的振奋和激越无不诉说着这座城市历经的辉煌。城市文化的多元构成、城墙在城市人心理上投射的杂陈的阴影、那个化作鼓楼之鼓——以声音形式留在城市的来自终南山的生灵的思考既指向了这座城市现代的困境,又暗示了这座城市复兴的企图。西京,一座“搁浅”的城市、围合的城市、等待发出黄钟大吕之声的城市。

[1]吴良镛.中国建筑与城市文化[M].北京:昆仑出版社,2009.

[2]汪政.论贾平凹[A].郜元宝,张冉冉.贾平凹研究资料[C].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

[3]朱鸿.西安人的文化身份[EB/OL].http://www.xazz.cn/Article_Show.asp?ArticleID=112,2014.

[4]夏玉润.中国古代都城“钟鼓楼”沿革制度考述[C].中国紫禁城学会,2012.

[5]贾平凹.老西安[EB/OL].http://www.xazz.cn/Article_Show.asp?ArticleID=37,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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