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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诗中浮萍意象的文化意蕴

2014-08-15姜秀麟

关键词:浮萍杜甫意象

姜秀麟

(黑龙江工业学院 人文社科系,黑龙江 鸡西158100)

浮萍是自然界中常见的水生植物,与菟丝、杨柳、女罗等一同被认为是与女性有着密切关系的意象,在被赋予了性别的独特色彩之时,它们同样有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在中国的古典文学中以浮萍为题材的诗文作品数量有很多,时代较早的《楚辞·九怀》中就开始使用了浮萍意象,在漫长的时代和历史演变中,这个主题和意象经历了一个相当长的发展过程,直至晚清民国时期仍有人在创作古典诗文时使用此意象。从歌咏浮萍作品的数量和文人参与的广泛程度,都可以看出浮萍这个意象在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的重要性。

浮萍在我国是常见的水面浮生植物,是浮萍科植物紫被浮萍或青萍的全草,长生于池沼、水田、湖泊或静水中,叶被有丝状根一条,自身的根、叶功能退化,漂浮于水面之上,与水流相伴而生。事实上各个朝代都有歌咏浮萍的文学作品,在众多以浮萍为主题的作品中亦不乏名家之作,如魏曹植在兄长曹丕即位后所作的《浮萍篇》:

“浮萍寄清水,随风东西流。结发辞严亲,来为君子仇。恪勤在朝夕,无端获罪尤。在昔蒙恩惠。和乐如瑟琴。何意今摧颓。旷若商与参。……慊慊仰天叹,愁心将何诉?日月不恒处,人生忽若寓。悲风来入怀,泪下如垂露……”①〔魏〕曹植撰,曹子建集(卷六),见《四部备要(集部)》,中华书局,1935。

此文开篇诗人以浮萍起兴,正像浮萍在水中才能够维持生存一样,女子必须依附男子才能得以保全,她的命运是不由自主、飘忽不定的,恪尽职守、任劳任怨的付出却无端的获罪被责,借此暗讽兄长曹丕的薄情寡义。此中他以飘泊的浮萍喻弃妇,又以孤苦的弃妇自比,借前后迥异的政治地位和起伏不安的生活境遇,表达出了曹植对于未来和人生无法自主的无奈与悲伤之情。

还有年代与曹植相距不远的西晋夏侯湛的《浮萍赋》:“步长渠以游目兮,览随波之微草……既澹淡以順流兮,又雍容以隨風。……仰熙陽曜,俯憑綠水,渟不安處,行無定軌;流息則寧,濤擾則動,浮輕善移,勢危易蕩。似孤臣之介立,隨排擠之所往。內一志以奉朝兮,外結心以絕黨。萍出水而立枯兮,士失據而身枉。睹斯草而慷慨兮,固知直道之難爽。”②《艺文类聚》八十二;《初学记》二十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夏侯湛在年少时就颇具文采,《晋书》本传记载他“文章宏富,善构新词”,与潘岳关系友好,加之二人均神逸貌美,时人号为“连璧”。

在开头描述了浮萍的生长环境及生存状态之后,诗人在最后四句点明创作的主旨,用漂泊无依的浮萍指代耿介的“孤臣”,经常被人排挤遭到无情的打压,尽管如此,士人还是应该有自己的操守和德行,不能背离立身的根本。夏侯湛出身自显赫一时的夏侯氏族,家族鼎盛,为了缅怀先祖曹操的丰功伟绩还创作了《魏书》(今已失)。据《太平御览》所载,山涛拔举人才所作的“山公启事”评价夏侯湛:“皇太子东宫多用杂材为官属,宜令纯取清德。太子舍人夏侯湛,字孝若,有盛德,而不长治民,有益台阁,在东宫已久。今殿中郎缺,宜得才学,不审其可迁此选不。”由此可见,他与曹魏政权的牵绊极深,因此他在司马氏僭位称帝后的西晋的生存和发展状态可想而知。他在赋中所言的“固知直道之难爽”,与屈原《离骚》中的名句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这篇赋属于杂言骚体,颇具文采。

纵观魏晋南北朝时期歌咏浮萍的诸多诗文作品,我们可以发现,此时的士人除了借用浮萍随波逐流、漂泊无依的特性之外,还传达出了另一层意义,就是个体生命的无法自主与必须面对的阴暗现实。

及至唐朝时,中国古典诗歌出现了一个后世无法逾越的艺术高峰,此时所取得的成就令世人惊叹。无论是在诗歌内容上还是艺术表现上,又或者是此时参与诗歌创作的人数以及诗歌作品的数量方面,都达到了一个极致。唐代的诗人在诗歌的创作过程中有一个非常鲜明的特点就是对于意象的关注和使用,很多的经典名篇在意象的使用上都是经过精雕细琢的。

诗歌史上彪炳千古的“诗圣”杜甫更是其中的翘楚。南宋文人吴沆在《环溪诗话》中评杜甫晚期诗句:“恣肆变化、阳开阴合”,又云:“凡人作诗,一句只说得一件事物,多说得两件。杜诗一句能说得三件、四件、五件事物;常人作诗,但说得眼前,远不过数十里内,杜诗一句能说数百里,能说两军州,能说满天下,此其所为妙”。如果仅以诗句中所言事物的多寡去判定作品的拙巧,就显得肤浅了,杜甫能够以“英伟绝世之资,凌跨百代”、成为光照后人的创作巨匠绝不仅仅单凭这一点。但从这段记载中却也的确可以看出杜甫在对物象的选择和使用上的功力,那么杜甫对于浮萍这一古老的意象又是怎样的态度呢?

杜甫直接提及浮萍这一意象的诗歌作品数量并不算多,诗体上以律诗最多,例如《赠翰林张四学士垍》、《衡州送李大夫七丈赴广州》、《题郑十八著作丈故居》、《巴西驿亭观江涨呈窦使君二首》、《戏题寄上汉中王三首》之一等。

《桥陵诗三十韵,因呈县内诸官》全诗分六段。前四段各八句,后二段各十四句。诗歌的前四段为读者叙述了桥陵的始末。第一段记山陵的宏阔壮大。第三段记圣孝及感应之符。第四段记山川形貌,其中夹叙了改县的因由。第五段赞美县内诸公文才齐备、政事清明,王刘等人皆称职而有声望。

我们看一下最后一段的原文:“朝仪限霄汉,客思回林坰。轗轲辞下杜,飘飖陵浊泾。诸生旧短褐,旅泛一浮萍。荒岁儿女瘦,暮途涕泗零。主人念老马,廨署容秋萤。流寓理岂惬,穷愁醉未醒。何当摆俗累,浩荡乘沧溟。”诗人在最末段叙述了自己的凄凉境况。杜甫虽也奔波千里来自长安但还未授官,诸生四句则表达出了诗人飘零穷老之感,就似浮萍一样飘泊无依。主人四句,写秋日旅居、羁旅生涯之事。最末表现出了诗人的抑郁不得志,或许可以出世远遁而走。

他在五律《巴西驿亭观江涨呈窦使君二首》中是这样表述的:

转惊波作怒,即恐岸随流,赖有杯中物,还同海上鸥。关心小剡县,傍眼见扬州。为接情人饮,朝来减片愁。

向晚波微绿,连空岸脚青。日兼萶有暮,愁与醉无醒。漂泊犹杯酒,踌躇此驿亭。相看万里外,同是一浮萍。

《唐书·地志》载:“绵州巴西郡,治巴西县。又刘璋分三巴,巴郡阆中县,巴西郡治焉。唐先天二年,改隆州巴西郡为阆州,治阆中郡,盖绵阆皆称巴西也。”又有《绵州地志》载:“巴字水在绵州治西四里,涪水自北经城西,析而为二,安水自东迤逦绕城东南,汇于芙溪。每江涨,登山望之,点画天然,甚肖也。”

诗题中的“观江涨”之“江”指的就是对现代绵阳人来说已经很陌生的巴字水。它在古代绵州是一个十分著名的景观,若是遇到涨水,登上山峰远望即可看到涪江绕着绵州城流淌,最后它的流经路线极像一个巴字形,故称巴字水。

杜甫的大半生都处在动荡不安的时代变化中,他在川蜀之地度过了多年的羁旅生涯,此诗第一首中的波恶岸流、江涨未平为诗人眼前实景,杯酒海鸥、剡县扬州则为诗人的意中之景。尤其剡县扬州句,更是使诗人想起了年少时游历吴越时所见到的扬州美景,现在一见水势之大,就疑惑扬州旦夕可达,但事实却与之相反,只好借酒浇愁。此诗第二首描写的是到了向晚时分江涨已落,水天一线碧波荡漾,景色醉人,但诗人却在这个驿亭踟躇徘徊,停滞不前。最后一句“相看万里外,同是一浮萍”则点出了诗人难归故乡、难见亲人的失落与忧伤,此处的飘泊踟躇之感跃然纸上。

越到创作的后期杜甫诗中“浮萍”意象所包含的感慨与内涵越沉痛。《戏题寄上汉中王三首》中有:“西汉亲王子,成都老客星。百年双白鬓,一别五秋萤。忍断怀中物,秪看座右铭。不能随皂盖,自醉逐浮萍。”诗人年老却孤寂无伴,找不到一个长久的栖身之所,“浮萍”成为诗人苦难生活的表征,曲折含蓄地表明自己对飘泊生活的无奈之情。《衡州送李大夫七丈赴广州》中有表达同样感情的诗句:“日月笼中鸟,乾坤水上萍。王孙丈人行,垂老见飘零”,以浮萍写出了诗人自己晚年仍浪迹飘零的孤苦落寞。

在杜甫流传至今的诗歌作品中仅有两首七言排律,引人关注。一首是代宗大历二年(767)秋天在夔州时创作的《寒雨朝行视园树》,另一首就是写于肃宗乾元元年(758)时的《题郑十八著作丈故居》(又称《题郑十八著作虔》)。

诗题中的郑虔出身自史称“累数世而屡显,终唐之世而不绝”的簪缨门第,玄宗天宝九年(750)自作山水画一幅题诗献上,玄宗大加赞赏,御署“郑虔三绝”,从此扬名天下,史称“名士”、“高士”,时号郑广文。杜甫和郑虔,一个巩县人,一个荥阳人,是近在咫尺的老乡。他们年龄相差20余岁,却相交颇深。在寓居长安近十年的困顿生活中,杜甫经常与这位老先生一起饮酒赋诗,流连山水,可谓是忘年的挚友。杜甫尊称郑虔为“广文先生”、“郑老”,杜甫现存诗1400多首,其中有20多首述及或者追忆郑虔的作品。郑虔因安史之乱时“陷贼之官”的缘故,乱后被贬为台州司户参军。次年三月,杜甫踏春来到郑虔故居,见人去园空,有感而发,写下了这首怀友诗作。《题郑十八著作丈故居》如下:

台州地阔海冥冥,云水长和岛屿青。乱后故人双别泪,春深逐客一浮萍。

酒酣懒舞谁相拽,诗罢能吟不复听。第五桥东流恨水,皇陂岸北结愁亭。

贾生对鵩伤王傅,苏武看羊陷贼庭。可念此翁怀直道,也沾新国用轻刑。

祢衡实恐遭江夏,方朔虚传是岁星。穷巷悄然车马绝,案头干死读书萤。

诗歌首联中的“阔”字作偏远、僻远解释,台州距京城长安有几千里远,自古就是朝中贬谪之人才会涉足的地方。这个荒凉偏远的地方却成为了年事已高的挚友的流放之所,在诗人的心中,那里海天茫茫,荒凉寂寥之景可想而知。此间山川阻隔、礼教不通,令杜甫感到万分的忧虑和担心。

第二联的上句回忆两人别离的情景,下句“春深逐客一浮萍”遥想郑虔离京后的困境。至德元年(756)八月,杜甫在投奔灵武的途中被叛军所得,押送至长安。第二年春天,郑虔从洛阳贼庭逃回长安,在郑驸马(虔侄潜曜)的酒宴上,这对患难之交重逢,但朋友相聚终是短暂的。同年十二月,正值合家团圆,辞旧迎新之际,七十三岁的郑虔却被迫踏上了远谪的旅途。诗人故地重游之时思念远在天涯海角的逐客,犹如无根的浮萍,随风而逝。

第三联中“酒酣懒舞谁相拽,诗罢能吟不复听”承接上文,杜甫与郑虔是诗酒朋友,在与郑虔有关的20多首杜诗中,大多离不开一个“酒”字。诗酒是他们的感情基础,可现在,老友已被贬谪台州,当诗人兴起吟诗高歌时,身边能够倾听的知音又何在呢?分别后孤独寂寞的心情可见一斑。第四联借景抒情,表达出了压抑在诗人心中的离愁别恨。唐时韦曲附近有两个著名的景点:一是皇子陂,即“皇陂”,因陂北有秦皇子冢而得名;二是第五桥,因桥边有个复姓第五的人家而得名。天宝年间,杜甫曾陪郑虔去那里赏景,可现在景色依旧却物是人非,诗人却只能形影相吊,第五桥东也不再是淙淙的流水,而是流淌着诗人心头无限的遗憾。

诗歌的前四联记叙了二人分别后的凄凉情景。借浮萍意象写离乱后故人短暂相聚而转瞬即散,大家天各一方、音讯不可知的悲痛情怀。

第五联上句写贾生怀才遭贬,下句写苏武守节被迁,都是不公之事。此联运用了两个典故。贾生即贾谊,被贬在长沙三年,有鵩鸟飞进他的住所。贾谊面对这只不祥之鸟感伤身世,作《鵩鸟赋》。郑虔也是一位多才多艺的文坛名将,被玄宗赞为“三绝”,与贾谊情况相类,都是怀才遭贬。苏武持汉节牧羊十九年,节旄尽落而不屈服。后来汉昭帝即位,苏武才被遣回,宣帝时赐爵。郑虔在安史叛军占领长安时,与百官一起被劫往东都洛阳,被授予郎中时称病不上任,并写密章呈送至肃宗行宫,以表忠心。可等到官军收复长安,他却被囚禁,最后贬至台州。郑虔与苏武都身陷贼境,结局却大相径庭,这让惦念老友的杜甫十分悲愤。

第六联中,诗人内心世界是复杂的。上句从朋友出发,认为郑虔个性梗直,襟怀坦荡,对朝廷忠心耿耿;下句则从朝廷立场出发,认为登基才一年有余的新国君对郑虔从轻发落,也算是明君。

第七联上句,诗人以祢衡比郑虔,祢衡是汉末文学家。他少有辩才,恃才傲物,后有“击鼓骂曹”事,最终被曹操设计借刀杀人。郑虔个性有些桀骜不驯,与祢衡相似。而且先生年逾古稀,被贬至千里外的台州。诗人担心郑虔一去不复返,客死他乡。此联下句设喻东方朔,暗指郑虔的行为不被皇上所理解。

尾联“穷巷悄然车马绝,案头干死读书萤”。诗人面对郑老先生的故宅,大有人生无常、世态炎凉之叹。想当初的门庭若市,与现在转眼间的门庭冷落,就连案头照明读书用的萤火虫都死了。十数年来,杜甫与郑虔的交往中无数美好的画面,如今都随着老友远谪台州而烟消云散。此时诗人心中的寂寥、孤独简直无法言说。诗歌最后四联伤心郑虔的远谪,感叹人生的现实与世事无常,更有一种孤独感油然而生。

杜甫后期的诗歌创作中,表现他政治上的失意与困顿、生活中的飘泊与哀愁的诗句在不断增多,因而大量使用了“浮萍”、“飘零”、“孤鸿”、“沙鸥”等词。在杜甫后期的人生中,对于人生价值的思考和探求,使他产生了愈加强烈的漂泊感和孤独感。安史之乱前杜甫主要的忧愁是来自于仕途的窘迫。安史之乱爆发以后,失意的诗人又增添了一层死生无常的忧虑。除去在四川草堂时相对安稳的日子,诗人此后的生活几乎都在贫苦流离的境况中度过,所以漂泊感与日俱增。

纵观杜甫诗歌创作中吟咏浮萍的诗歌,我们会发现,虽然早期他也曾使用过该意象进行创作(如《赠翰林张四学士垍》),但当时他还未曾经历过战争与动荡的磨练和洗礼,更多的还是纠结于仕途的不顺。到了后期他已经常用一些飘零的比兴意象自况,这些更能凸显诗人内心的无力和痛苦。此时杜甫诗中的浮萍意象除了借用本来的漂泊无依、对生命无法自主的特点之外,还被赋予了深沉的漂泊感和孤独感。

[1]〔清〕仇兆鳌.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9.

[2]〔明〕胡应麟.诗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3]〔清〕沈德潜.唐诗别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4]葛晓音.杜甫的孤独感及其艺术提炼[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07,(1).

[5]王岳川.杜甫诗歌的意境美[J].江汉论坛,19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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