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听觉艺术
2014-08-15朱思克朱绍典
朱思克 朱绍典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听觉艺术
朱思克 朱绍典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选自七十一回本《水浒》的第十回,这一回的标题是“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陆虞候火烧草料场”,可见是写了林冲与陆虞侯的。林冲在明处,陆谦在暗处,明暗交织在李小二的酒店和山神庙前(当然还有一个草料场)。“火烧草料”部分写的最奇,“酒店里”和“山神庙前”是“火烧草料”的准备与结束。在“酒店里”和“山神庙前”部分充分展示了施耐庵高超的“听觉”表现艺术。
李小二一出场时,金圣叹便在眉批中写道:“为阁子背后听说话,只得生出李小二;为要李小二阁子背后听说话,只得造出先日搭救(林冲搭救李小二)一段事情,作文真是苦事。”所谓“作文真是苦事”,是指苦在“经营”上,可见金圣叹认为这是施耐庵的别具匠心,有意而为——施耐庵的妙笔“阁子背后听说话”,就出现了——陆虞侯在“酒店里”“谋杀林冲”。然而,施耐庵写听觉并不直接去写,而是先从李小二的视觉开始写陆虞侯等人的“身份”,接下来仍不去写“听说话”,而是去写李小二如何为陆虞侯他们去做事。李小二这一阵子忙活,跑前跑后的,若不是已是深冬,大概早已湿透衣背。这正是与《红楼梦》写王熙凤出场的不同,我们叫做“先见其人,后闻其声”,这都是妙笔。《红楼梦》的“先闻其声”是写王熙凤的“霸道”之强;《水浒传》的“后闻其声”是写高俅一伙的“阴毒”之深。
按说此时蓄势已足,应该让李小二“洗耳恭听”了。可是陆虞侯的一句话“我有伴当烫酒。不叫,你休来。我等自要说话”,便把李小二打发出去了——这可怎么办呢?不要着急,施耐庵自有安排——只有让李小二离开,才会有机会“阁子背后听说话”,否则就成“阁子里面听说话”了。然而,“阁子背后听说话”的又不是李小二,而是李小二的老婆。可谓卖足了关子,吊足了胃口。
李小二道退出阁子便告诉老婆:“这两个人(陆谦与富安)语言声音是东京人。初时又不认得管营,向后我将按酒入去,只听得差拨口里讷出一句高太尉三个字来。这人莫不与林教头身上有些干碍?我自在门前理会。你且去阁子背后,听说什么。”此处,很是让人不经意。因为此刻人们的关注点在“听说什么”,可是,李小二已转述了一个重要信息“只听得差拨口里讷出一句高太尉三个字来。这人莫不与林教头身上有些干碍?”这“高太尉”三个字来,分量可有千斤重。偏偏李小二的老婆并不赞同在“阁子背后听说话”。老婆道:“你去营中寻林教头来认他一认。”老婆认为把林教头叫来一问不就知道了,本是要写“听”,却便要引出“问”,真是妙。这里还运用了照应的手法。李小二道:“你不省得,林教头是个性急的人,摸不着便要杀人放火。倘或叫的他来看了,正是前日说的什么陆虞候,他肯便罢?”果然,陆虞侯的阴谋败露后,林冲便把他们杀死了。可见施耐庵的笔法摇曳多姿、跌宕起伏,也可叫“节外生枝”
李小二却不赞同老婆的话,便说:“你只去听一听,再理会。”——结果听了一个时辰,只听到没头没脑的一句(半句)“都在我身上,好歹要结果他性命”。李小二与他老婆折腾了两个时辰,只听到“高太尉”和“都在我身上,好歹要结果他性命”一点零星的内容。
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已经是足够了,虽是斑驳陆离、一鳞半爪,正如本来是写满字的一页纸,给撕成了碎片,我们只拣到了一、二字,给我们留下了大量的想象空间。李小二越是听不到,越是想听,越是细心地琢磨——他的综合感觉就发达起来——我们称之为“模糊手法”。理论上认为模糊的量是普遍存在的,模糊让人神秘向往,却又不可触摸,一切事物的生成,一切艺术的价值都在于其自身的模糊性。越是模糊的东西,越是有弄清楚的欲望,更是勾起了读者的认识兴趣。
听到的“高太尉”三个字,让我们想到了沧州遇旧时,林冲指着脸上道:“我因恶了高太尉,生事陷害,受了一场官司,刺配到这里。”这里的“高太尉”是清晰的,从他们的“不尴尬”可以体会到“生事陷害”——这莫非是一次更大的“生事陷害”?这正是火烧草料场的阴谋。施耐庵的“听觉”艺术取得极大的成功。
山神庙前施耐庵又一次运用“听觉艺术”把故事推向高潮。由于“(林冲)入的庙门,再把门掩上,傍边止有一块大石头,掇将过来靠了门”。陆谦他们在火烧草料场后,才进不得山神庙,在庙门口谈话,被林冲听得个一清二楚。这一次的听觉描写是直接地、清楚地、迅速地,全然打破了在酒店里的听觉表现手法——一张一弛,文武之道;远近高低,各有不同。这一次,林冲亲耳听明白了,无须两个时辰,大约连一刻钟的时间也没有。他完全明白了:高衙内始终没有放弃霸占自己妻子的想法与行动,每次只是因妻子借口等林冲服刑期满回来团聚,才被拒绝。这才有陆谦、富安等秉高俅之命来到沧州,用金钱买通官营与差拨,由他们帮助火烧了林冲看管的草料场,或者当场把林冲烧死,或者因林冲失职而遭死罪——总之,一定要把林冲置于死地。金圣叹对此段听觉描写批道:“着着分明,声声不漏。”正是这里清晰的听觉描写,打碎了本想安份服役后回京与妻子团聚的美梦;照应了上文中“林教头是个性急的人,摸不着便要杀人放火”的伏线;完成了一个由逆来顺受、委曲求全向“造反英雄”的过度;成就了林冲豹子头的美名——表现出施耐庵的精湛的艺术水准。
让我们稍作分析,仔细品味一番。“这条计好么?”让我们回顾林冲在接受了差拔安排看管草料场时曾对李小二说:“却不害我,倒与我好差使,正不知何意?”——恶人瞒天过海,此时的林冲一定是后悔不已。“三番五次托人情去说你的女婿没了”,这不正是高衙头三番五次去调戏自己的妻子的明证吗?金圣叹此处评道:“此句刺耳特甚……此一处补出家里(妻子)贞节来。”——林冲一定倍感侮辱。林冲很爱自己的妻子,妻子也爱林冲。林冲在去沽酒时经山神庙时曾说:“神明庇佑!改日来烧纸钱。”庇佑什么呢?当是为自己的妻子祈福的成分更多,或者说就是请求神灵保佑自己和妻子平安。在这个世上,妻子,才是林冲的唯一牵挂!等自己服刑期满再回到京城与妻子团聚——这也正是林冲忍辱求全的根本原因。林冲坚持服刑是妻子活下去的基础,林冲是能够保护妻子的唯一人选。林冲的坚守正是为了妻子。林冲杀死陆谦后,“将三个人头发结做一处,提入庙里来,都摆在山神面前供桌上”,这时却并不见林冲的话了。金圣评道:“三个头安放得好,又算示众,又算祭赛,又算结熬。”我觉得金圣叹所指三个理由皆是言不中的。此刻草料场没了,有杀死了陆谦与富安等人,林冲横竖都要死了——此刻林冲已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已经结束,这世道直剥得林冲成了个“孤家寡人”。
我们记得在林冲被充军至沧州的途中,曾有“鲁智深大闹野猪林”一节,这里“大闹”和后来的“风雪山神庙”有着相同的内涵,更与林冲怒杀陆谦等的场面相呼应。鲁智深之所以敢“大闹”,是因为他是一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人,而当时的林冲却是一个有着牵挂的人。此时绝望的林冲之所以敢怒杀陆谦他们,正是因为林冲已经成了一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人。
这是一个无言的世界,只有风雪——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施耐庵在《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中对听觉进行“模糊”与“清晰”的处理之所以让我们感到浑然天成,毫无斧凿之痕,原因就是施耐庵的艺术技法完全是与人物性格波折发展和故事情节曲折进度融合的,这也是阅读者的渴求!
朱思克,朱绍典,教师,现居山东微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