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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家族因素对陶渊明仕与隐的影响

2014-08-15陆学松

扬州教育学院学报 2014年1期
关键词:陶侃陶氏陶渊明

陆学松,方 捷

(扬州职业大学,江苏扬州 225009)

陶渊明人生中的“仕”、“隐”行为几经反复,表现出他内心世界的矛盾与挣扎。影响他“仕”、“隐”选择的因素很多,如时代的风云变幻、家庭的动荡不安、个人事业的辗转沉浮等等,但家庭因素肯定是其中无法忽略的重要一环。

一、陶渊明的家族渊源

在东晋重视门阀的时代,陶氏家族的地位开始是非常显赫的,奠定这一家族显赫社会地位的首要人物是陶渊明的曾祖陶侃。按一般说法,陶侃之前陶家一直是寒门,所以仕途起步艰难,只能从小吏做起。但《晋书·陶侃传》载:“陶侃,字士行,本鄱阳人也。吴平,徙家庐江之寻阳。父丹,吴扬武将军。”[1]1768陶侃父亲陶丹为东吴名将,只不过陶丹早亡,家道中衰,但其家族在东晋也算是有一定根基。而后陶侃进一步显达,在平定王敦之乱、苏峻之乱、郭默之乱的过程中,逐渐建立军功,掌握军权,一跃而为朝廷中枢。至晋成帝时,其勋爵已经可与王导、庾亮争荣,成为左右当时政局的重要力量,至去世前登上了“使持节、侍中、太尉、都督荆、江、雍、梁、交、广、益、宁八州诸军事、荆、江二州刺史、长沙郡公”的高位[1]1777。而后的陶侃与温峤、王导、谢安、谢玄五家功臣宗祀由晋至宋皆为当朝者所尊,由此自侃始,陶家进入士族行列。

陶家最终没能成为王、谢那样有长久地位和影响力的家族,主要原因在于陶家后人乏力,子弟不如王、谢。陶侃临终时,陶家已是颇为宏大,“侃有子十七人,唯洪、瞻、夏、琦、旗、斌、称、范、岱见旧史。”[1]1779同时陶侃兄子陶臻作为元帝的首从功臣也得封侯。陶渊明“祖茂,武昌太守”,虽为陶侃之子,也曾任过武昌太守,其名却不在九子之中,显然不是陶侃诸子中的显达者。身为太守,尤为不显,由此可见陶家实力可谓为一时之雄。但陶侃之后陶家迅速衰落,陶渊明的祖父陶茂为庶出,陶侃长沙郡公爵位与巨万家财,先后被陶瞻与陶夏一系所继承,陶茂一系,所继承的只是陶姓家族的一些影响余絮。陶氏嫡流多居于封国长沙或是建康,而陶茂任武昌太守,与陶氏老家浔阳甚近。陶茂之后,他这支迁回了浔阳柴桑老家,与长沙郡公一系往来疏远。陶茂子陶逸是陶渊明的父亲,陶渊明的《命子》其六云:“於穆仁考,淡焉虚止。寄迹风云,冥兹愠喜。”[2]5“淡焉虚止”夸赞陶逸具有当时为世人所重的名士风度,“寄迹风云”则是指陶逸托身仕途,风云际会之意。但为仕不久,陶逸便英年早逝。陶渊明《祭从弟敬远文》云:“相及齠齔,并罹偏咎。”[2]188说自己与敬远一样幼年丧父,此后陶渊明这一支便衰落至极点。陶渊明在诗文中每每言及幼年贫困之状,如“弱冠逢世阻”、“弱年逢家贫”、“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等等不一而足。颜延之的《陶征士诔并序》中也描述了陶渊明“少而贫病,居无仆妾,井臼弗任,藜菽不给”的情况[3],显然,这与陶渊明这一支系庶出、陶父早亡这些情况是分不开的。

此外,陶家外系对陶渊明也影响巨大,尤其是陶渊明的外祖父孟嘉及从外祖孟陋。孟氏家族与陶氏家族姻亲甚多,关系密切。孟嘉是陶侃之婿,孟嘉第四女即为陶渊明之母。孟嘉生前为中州名士,以德操、品行名于世,《晋故征西大将军孟府君传》中的“龙山落帽”与世说新语中的“丝、竹、肉之评”两段故事形象地表现了孟嘉的从容气度与超然的人生态度。孟嘉先后受到庾亮、桓温、褚褒等政要的赏识,并在桓温手下任长史一职。陶渊明对这位外祖父感情极深,所作《晋故征西大将军孟府君传》详细叙述了孟嘉的点滴事迹:“始自总发,至于知命,行不苟合,无夸矜,未尝有喜愠之色。好酣饮,逾多不乱。至于任怀得意,融然远寄,旁若无人。(桓)温尝问君:‘酒有何好,而君嗜之?’君笑而答曰:‘明公但不得酒中趣尔’。又問听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答曰:‘渐近自然。’”[2]174文字表述中,孟嘉嗜酒任怀、崇尚自然的品行非常突出。孟嘉之弟孟陋也是对陶渊明产生重要影响的人物之一。孟陋品行和孟嘉相近,终身隐居,就隐逸这一点上,他比孟嘉更进一层。《晋书·隐逸传》称孟陋:“少而贞立,清超绝伦,布衣蔬食,以文籍自娱。口不及世事,未曾交游,时或弋钓,孤兴独往,虽家人也不知其所之也。……简文帝辅政,命为参军,称疾不起。”[2]2443这其中孟陋清超绝伦、独立于世外保持自身高洁的行为也与后来的陶渊明思想相通。此外,翟汤与孟陋俱为晋时著名的隐士,翟家几代都在庐山隐居,陶渊明继娶翟氏即出于翟汤后代,虽不属于陶渊明家族范围,对陶渊明隐逸之路的选择却也有影响。

二、家族因素与“仕”、“隐”选择

陶家先由寒门而至豪门,再由盛而衰,尤其陶渊明一系乃是庶出,更是由极盛而至极衰,在陶氏大家族中,既有曾祖陶侃这样的豪雄人物,亦有父亲陶逸、外祖孟嘉这样的风流名士。这些家族因素综合在一起共同作用,对陶渊明出仕与归隐的选择产生了重大影响。

(一)家族因素对“仕宦”选择的影响

曾祖陶侃以来的辉煌得以确立陶氏家族的士族地位,这种曾有的辉煌与士族地位形成了陶渊明内心的自豪感与优势意识,它与家族由盛而衰的因素共同作用,影响了陶渊明的出仕意识。

陶渊明与曾祖陶侃幼年的生活经历很相似,生于乱世,都面临幼年丧父、家道中衰的现实,这使他感情上很容易将自己与陶侃相较,或者说逆境之中,曾祖陶侃似乎无形中成为陶渊明自我激励的榜样。并且,尽管陶渊明幼时家贫,但先祖曾有的崇高地位与家族的无上荣光,不可能不在年轻陶渊明的心中形成自豪感与优越感。陶侃建立的勋业使陶氏家族一跃而成为左右政局的一支重要力量,家族地位也因此大幅度提升,得以与当时的王、谢等传统世家大族并称于世。陶渊明的祖父陶茂一支尽管只是庶出,至陶渊明时已是没落贵族,但在提到自己的门第出身时,他仍旧有着一种骄傲感与有别于寻常人的优越感。这在陶渊明的《命子》十首中有很好的证明。《命子》诗其一至其三都是在赞颂陶氏远祖,交代自己的祖先远出于上古时的陶唐氏,尧为其领袖,经历了夏商周三代的发展,家族开始昌盛,后又涌现出汉代的愍侯陶舍、丞相陶青一些优秀人物。上古时期的人物事迹大都不可考,陶渊明这里似有自装门面之嫌,但从中表现出来的对家族的热爱骄傲之情与出身的优越意识却也是溢于言表。《命子》四、五、六则开始赞颂家族中的现实人物,其中咏赞陶侃内容最多,份量最大,原因在于陶侃无以过之的勋业使作为陶家子弟的陶渊明产生崇拜心理,“桓桓长沙,伊勋伊德”,“功遂辞归,临宠不忒”。赞颂其祖茂“慎终如始,直方二台,惠和千里”,其父则是“於穆仁考,淡焉虚止。寄迹风云,冥兹愠喜”。这些人物虽系陶渊明的直系亲属,却无一不是身处仕途之中。对比自己贫困的现实,陶渊明在《命子》其七则感慨自己无才无德,无法追寻先祖的事业故而心生惭愧:“嗟余寡陋,瞻望弗及,顾惭华鬓,自影直立。”[2]5所以在《命子》八、九、十中,陶渊明对自己的长子俨寄予殷切期望,谆谆教诲,希望俨能光宗耀祖而又能够保持名节。《命子》诗当作于陶渊明四十二岁时,其时陶渊明已经历尽沧桑,绝意仕进,但他却并不希望儿子也像他一样,个中的原因恐怕就在于他维护家族传统的意识。事实上,青年时期的陶渊明是意气风发渴望有所作为的,他在《杂诗》中回忆道:“忆我年少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2]71透过《命子》诗主题,家族因素给陶渊明带来的自豪感、优越感以及由此产生的仕宦意识可窥一斑。

在另一方面,家族由盛而衰的现实,在促成陶渊明“知耻而后勇”心理的同时,也使他无奈屈从于“人事”,从反面促成了他的仕宦选择。陶渊明在《祭从弟敬远文》中提到:“余尝学仕,缠绵人事;流浪无成,俱负素志。”[2]188从“学仕”、“素志”这样的文字看,青年时期的陶渊明怀有远大的理想与愿望,而在当时实现这种理想的唯一途径便是出仕。因此,陶渊明前期的出仕要求是积极主动的。但后来的情况又有所变化。在经过几番碰壁之后,早年的壮志早已消沉,陶渊明的出仕观念有了巨大的变化,现实的污浊使他更向往的是精神家园的安宁与富足,但家族衰落导致家境贫困的严峻现实又使他不得不再次出仕以谋求生活的出路。对比前期积极主动式的出仕要求,陶渊明后期的出仕则是消极被动式的,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出仕方式统一于家道中衰这一因素,构成了现实中矛盾的陶渊明。

(二)家族因素对自然观念与隐逸情结的影响

陶渊明一生徘徊于出仕与退隐之间,最终走向隐逸之路,追求内心世界与精神家园的宁静。显赫的家世背景带给他的是强烈的自豪与优越感,使其自觉地产生维护家族荣誉的责任感,并且导致陶渊明产生强烈的出仕意识。这种出仕意识在污浊的现实世界屡遭打击后,陶渊明的思想产生了异变,最终导致他走向与之截然相反的对立面。但这种异变并非是在陶渊明出仕之梦破灭之后产生,而是伴随着出仕意识同时产生的。

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并序》中道:“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2]180他的自然本性并非是自己特有的,而是有着更多的遗传因素。他的先祖中就存在这种自然质性。当陶渊明试图作出“隐逸”选择以开解自己的“出仕”责任时,他便在自己的家族祖先中寻找到了这种“自然”质性。陶渊明《命子诗》详叙家世,其二云:“纷纷战国,漠漠衰周。凤隐于林,幽人在丘。”称其祖先在纷乱的战国与衰落的周代便隐居不出。又称其曾祖陶侃“桓桓长沙,伊勋伊德,天子畴我,专征南国,功遂辞归,临宠不忒,孰谓斯心,而近可得”,称其祖父陶茂“慎终如始,直方二台,惠和千里”、其父陶逸“淡焉虚止,寄迹风云,冥兹愠喜”[2]5。从上述材料可以看出,陶渊明认为他的父系先祖中多有隐逸因素,多是不求名利之人,甚至其最显赫者陶侃也有“功遂辞归”之举。

对陶渊明影响最大、与之思想最为接近的却是陶渊明的母系先祖。陶渊明幼时丧父,长期随母与外祖父孟嘉生活,接受孟嘉的启蒙教育,在人生观、价值观上受到孟嘉的影响至为重大。陶渊明对外祖父的感情也自然极为特殊,孟嘉亡故之后,陶渊明为其立《晋故征西大将军孟府君传》表达怀念之意,充满崇敬与仰慕之情。陶渊明笔下的外祖具有独特的品性与人格:在嗜好上,他追求酒中之趣,“好酣饮,逾多不乱”;在人生境界上,“任怀得意,融然远寄,旁若无人”;从丝、竹、肉之评也可以看出他在审美理念上追求“自然”的境界。这些品性与陶渊明在现实中表现如出一辙,陶渊明似乎是孟嘉人生演化的进化版。孟嘉之弟孟陋曾称疾绝仕,终身隐居且有高名,这可能在无形中给了陶渊明以榜样的力量,看到人生在仕进之外的另一种选择。可以说孟氏兄弟的行为直接影响了陶渊明后来向往自然的人生态度与走向隐逸之路的人生选择。

三、结语

家族因素对陶渊明仕与隐的人生选择情况影响是非常复杂的,同样的家族因素可能导致他的出仕选择,却也可能正是他归隐选择的重要原因。从心理角度分析,家族曾经的辉煌使陶渊明拥有强烈的自豪感与优越感,产生不同于寻常人的优势意识,尤其是陶侃无以过之的勋业又使陶家子弟极易产生崇拜心理,陶渊明《命子》诗咏赞陶侃内容最多,份量最大,即是明证。家族曾有的显赫使得陶渊明以充满自豪的积极的态度去寻求出仕的结果,这种出仕的想法在陶渊明来讲,不可能只是去从事一些寄人篱下的寻常吏职,而抱定的必是像陶侃一样建立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的“素志”、“猛志”。但家族衰落的现实使得陶氏家族的地位与影响大为降低,远远落后于王、谢那样的世家大族,在晋末动荡与混浊的时代中,仕途可以不讲究才能与品性,却更为讲究出身与门第,因此陶渊明的出仕可以说是捉襟见肘,举步维艰,只能在一些士族子弟的任下做一些诸如祭酒、参军的小职,庸庸碌碌。这使得他初期出仕的积极自豪感遭受严重的心理挫折,崇高目标与卑微现实之间强烈的差距对比更容易使得陶渊明产生叛逆社会的心理,从而走上不作为的归隐之路;反之,家道中衰的现实使得陶渊明自觉地寻求以出仕途径来担负起维护家族荣誉、实现家族再度辉煌责任,却又使得他在确立归隐的人生选择后又因家境的贫困不得不再次走上仕途。这些复杂而又矛盾的因素影响了陶渊明复杂而又矛盾的一生。

[1]房玄龄.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96.

[2]孙钧锡.陶渊明集校注[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6.

[3]萧统.文选[M].北京:中华书局,19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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