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文学意境的艺术特征——以稼轩词为例
2014-08-15于洁
于 洁
(延边大学师范分院,吉林 延吉 133000)
意境论是中国古代文论中独创的一个美学理论,体现了古人和谐的审美意识。值得说明的是,由于意境论在我国历经千余年的沿革变化,特别是南宋以后“境界”概念的混入,使其内容极为复杂。意境几乎成了一个无所不包的,可以作出各种引申的综合性概念。本文中的意境是指抒情作品中呈现的那种情景交融、虚实相生、韵味无穷的诗意空间。是以整体形象出现的文学形象的高级形态。
南宋词人辛弃疾(字幼安号稼轩)存词 629首,稼轩词意象雄奇飞动,境界雄伟壮丽。清人陈廷棹评价辛弃疾为“词中之龙”,其词“气魄极雄大,意境却极沉郁”。 在以“境界说”为核心理论的《人间词话》里王国维共有13条词话直接涉及稼轩。稼轩词的大量征引与点评论述,丰富和增强了《人间词话》的思辨内容与艺术感染力。王国维对辛词推崇备至, 他说:“予于词,五代喜李后主、冯正中而不喜《花间》。宋喜同叔、永叔、子瞻、少游而不喜美成。南宋只爱稼轩一人……”
现以稼轩词为例从以下三个方面来分析意境鲜明独特的艺术特征。
一、情景交融
王国维将“境界”分成三种,坦陈优劣:“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 王夫之认为“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这是描述情与景的辩证关系和意境中的艺术形象的情景交融的状态。情景交融是意境创造的表现特征。在《人间词话》里王国维对“境界”的解释是“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这就是说,“境界”包括“景”与“情”两要素,二者只要缺一便不成艺术的境界。王氏在《文学小言》中进一步说,“文学中有二原质焉:曰景、曰情。前者以描写自然及人生之事实为主;后者则吾人对此种事实之精神态度也,故前者客观的,后者主观的也;前者知识的,后者感情的也。……”对于辛词,王国维在《人间词乙稿序》中有惊人语:“南宋词人之有境界者,唯一稼轩……”《人间词话》里,王国维将南宋词人境界高低,择要点评,更凸显稼轩之“高格”:“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有气而乏韵。其堪与北宋人颉颃者,唯一幼安耳。”我们试以辛弃疾的《贺新郎》(送茂嘉十二弟)为例分析:
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
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
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
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谁共我,醉明月?
此词为稼轩送族弟茂嘉贬官赴桂林而作。全词以啼鸟衔恨为经,以离人伤别为纬,编织一幅送别画卷。起言三种鸟啼的悲怨中春归花尽,眼中之景、身处之境与特定的心情意绪相融合,在个人的身世之感外,更加进了家国兴亡之慨。“算未抵”一句点出题旨,总上转下,以伤春兴惜别,由自然入社会。由此展开古人伤别之场面,连用四个历史典故曲意传情,前二事薄命佳人,后二事失败壮士,都是生离死别,且事关家国命运。三鸟加四事,累如贯珠,一气奔注。“啼鸟还知如许恨”一句总馆上文,并遥应篇首,以鸟起,以鸟结,首尾回旋,鸟尚如此,人何以堪!真可谓“意与境浑”,情境皆胜。因此说“稼轩《贺新郎》词‘送茂嘉十二弟’,章法绝妙。且语语有境界,此能品而几于神者。然非有意为之,故后人不能学也。”
又如 《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上阕)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
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
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
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此词作于宋孝宗淳熙元年(1174年)秋,时稼轩在建康江东安抚司参议官任上,借登览赏心亭所观之景抒发了当时复杂而郁愤的感情。上阕写景为主,而在景物中融汇了“游子之悲”,意境雄浑而不失清丽。“楚天”一句包罗万象,“水随”以下转为分写。高天之下,秋水茫茫,逶迤的远山,妩媚多姿。然而这秀美如画的江山在他眼中,却成了“献愁供恨”的对象,让读者意识到他心中的郁闷与愁苦有多浓——浓到见山则情满于山的程度。此时写景向抒情靠近而渐近词作主旨。以下数句以落日惨淡、断鸿哀鸣的江南秋夕景色,衬托出登临眺望、沉思、徘徊、自我抒情者形象。“江南游子”四个字说尽了自己南来以后就辗转漂泊的惆怅和壮志无法实现的悲苦。而“把看吴钩”与“恨拍栏杆”的动作更是含蕴着他空有一身复国本领却无人重用,空有一腔报国之志却无人理解的深沉痛苦。此时,他那极为复杂又“无人会”的“登临意”:游子漂泊的无边乡愁,日暮途穷的前程感念,报国无门的苦闷,知音乏人的寂寞……紧密地融合在这苍凉、惨淡、凄清的背景中。正如王氏所云“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
二、虚实相生
宋人梅尧臣说:“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这句话含意十分丰富,其中有一层告诉我们,意境包括两个部分:一方面是“如在目前”的较实的因素;一方面是“见于言外”的较虚的部分。意境从结构上看,正是二者的结合。所以后人干脆提出“全局有法,境分虚实”的主张,把意境中较实的部分称为“实境”;把其中较虚的部分称为“虚境”。实境是指直接描写的景、形、境,又称“真境”、“事境”、“物境”等;而虚境则是指由实境诱发和开拓的审美想像的空间,又称“诗意空间” 。它一方面是原有实境在联想中的延伸和扩大,另一方面又是伴随着这种具象联想而产生的情、神、意的体味和感悟,即“不尽之意”。所以又称“神境”、“情境”、“灵境”等。虚实相生是意境的结构特征。虚境要通过实境来表现,实境要通过虚境的统摄下来加工。这就是“虚实相生”的意境结构原理。《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体现了这一原理。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这首词“惜水怨山”(清周济批)、“感慨生哀”(清陈廷焯批)“大声鞺鞳”(梁启超语)极具沉郁顿挫之妙,娴熟地运用山水比兴之法,将爱国的热心和忧时的愁情交错互织,有深沉郁勃的感人力量。这首词的意境结构十分明显。除滚滚东流的清江水、阻碍道路遮人眼目的群山以及深山中的鹧鸪声声是实境外,其余词人触景所生发之幽情均在虚境之中。词起两句由眼前所见的江水,感怀四十余年前金兵南侵、生民涂炭的深沉苦难,觉得这滔滔不绝的流水中,仍旧流淌着当年流离失所者伤心的眼泪。这种现实包孕历史,以实生虚的写法能够扩展词的容量。那么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怀呢?这是因为他面对南宋小朝廷苟且偷安的事实,心中早已怀着一股郣郁的爱国忧时之情,无可发泄,便借流水而发之。接下来写山,“无数山”原是取景于眼前,但是,作者暗用了唐代李勉在此遥望京城长安的典故,那么这里的山就成了他眺望宋都汴京的阻碍物,这样“山”就有了象征意义:象征阻挠他实现恢复故土之志的主和派力量。两句合起来含蓄地表明了作者对中原未复,祖国南北分裂局面的忧心如焚。下阕词情转折,这里不畏青山遮挡奔涌东去的流水也具有了特定的象征意义,它既象征着抗金复国者不屈的斗志和胜利的愿望,也包含着身为地方官不得不留在此地的作者见江水自由东去而油然升起的无限向往感情。最后,见流水青山之状而思潮腾涌的作者情绪复归为忧郁。正在为日暮天晚而发愁的他,听到了从深山里传来的鹧鸪鸟鸣声,那“行不得也——哥哥”的叫声,仿佛是一种催人肝肺的抒愤与劝告。词人借此抒发了抗金恢复之事因受阻挠而“行不得”的深深悲哀,全词情思毕现。这数层意蕴均由实境开拓的审美想象的空间得来。由此可见虚境的开拓,才是意境创造的目的所在。意境便是这种虚实相生的产物。
三、韵味无穷
这是意境的审美魅力所在。“韵味”是指意境中蕴含的那种咀嚼不尽的美的因素和效果。它包括情、理、意、韵、趣、味等多种因素。刘勰提出的“余味曲包”说、钟嵘提出的“滋味”说,为此说前奏。晚唐司空图在此基础上创立“韵味”说,认为意境的审美效果有一种绵绵不尽的“韵味”,不仅有味内之味,还有味外之味。 “味外味”又称为“韵外之致”和“味外之旨”。明人陆时雍则进一步认为,“韵”是意境的生命,“有韵则生,无韵则死。”由此可见,“韵味”是意境必备的审美效果。
试看《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
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
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此词明白如话,然而语浅意深。上阕写过去,少年时代为赋新词登楼觅愁,无愁说愁的憨稚情态。下阕转至现在,从“不识愁滋味”到“识尽愁滋味”一字之差却蕴含了二十多年宦海生涯的痛楚经验。是什么样的愁苦令作者“欲说还休”,无法用语言承载?作者未加一字,却耐人寻味:是生命虚耗,时不我待的叹息?是国耻未雪,壮志难酬的愁苦?抑或是对于国家前景的无比担忧,对于投降派把持政权造成世风日下的忧愤?……这纷繁复杂又极度浓郁的愁情使他难以忍受又无法倾诉,纵然倾诉出来,又如何能改变这一现实?只好吞咽,而于结尾处故作淡漠神情。然而读者分明能辨认出“天凉好个秋”那仿佛言不及义的措辞中,却字字含愤。全词采用对比式结构,吞咽式抒情,妙在以不言言之。比历历陈说的言情,包孕更深广,余味更深长。读者如能结合自身经历品读,更会回味无穷,道不尽其中的情韵。
再如《青玉案 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此词也许是稼轩词中流传最广的一首上乘之作。“前人对之,多加美评。”(俞平伯语)近人俞弼云在《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中评曰:“此词自起笔至‘笑语’句,皆记‘元夕’之游观。惟结末三句别有会心。其回首欲见之人,岂避喧就寂耶?或人约黄昏后,有城隅至俟耶?含义未申,戛然而止,盖待人寻味也。”那么,诗人苦苦追寻的“那人”究竟怎样呢,留给读者一个自由想象的极其宽绰的审美空间。是“美人娟娟隔秋水”(杜甫诗)的距离美,是“云想衣裳花想容”(李白诗)的朦胧美,是一切美好意象的可望而不可即的可欣赏而不可亵玩的共同具有的意境——高致、神韵。可以说,读者想象力有多美妙,佳人的容仪就有多美妙。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梁启超《饮冰室评词》云:“自怜幽独,伤心人自有怀抱。”又指出了稼轩借艳情而自言其意的用意。而王国维却将其最后几句信手拈来,与另两处摘句妙手天成——“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晏殊词)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词王氏认为是欧阳修词)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把“众里寻他”四句阐发为古今成大事业、做大学问者必至的最高境界(第三重境界),是王国维领悟辛词意境时,作为接受者、参与者的主观再创造,使此词越发耐人寻味。从此词所造就的意境容量来看,他确实具有更大的思想包孕性,其意思还可以被创造性的延伸。
总之意境以它情景交融的形象特征、虚实相生的结构特征、韵味无穷的美感特征集中体现了华夏民族的审美理想,成为抒情文学形象的高级形态,成为许多诗人作家追求的艺术至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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