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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才子情结”评析

2014-08-15

铜陵学院学报 2014年5期
关键词:金圣叹水浒才子

任 筝

(苏州科技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

金圣叹生于明万历三十六年(1608),卒于清顺治十八年(1661),追踪蹑迹在他五十四年生涯中,除去孩提时代,几乎“明”、“清”各半。新旧易代必然动乱丛生,“艰难之会,免者几人”。人生的轨迹难免坎坷曲折。金圣叹生而颖异,敏感早慧。少年时期家境不错,有田产,有仆人,有藏书。十岁左右就尽读《四书》以及《法华经》、《离骚》、《史记》、《水浒》、《西厢》 等所能搜集到的书,而且特别投入,有时为书中一句话,他会“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卧至三四日”苦思冥想。入迷如此,以至塾师夸他“孺子异日,真是世间读书种子”[1]。此预言给了少年金圣叹极大鼓励,他认真钻研文字学、佛学、易学、庄学。他认为“读书只须沉潜精舍,三年不出户庭,便已极尽天下之无穷”[2],而自己就是个“极尽天下之无穷”的读书人。

一、狂妄傲世,标新立异

士农工商,士居“四民”之首。这样排序一千多年来从未改变过。“学而优则仕”,通过科考进入仕途,对于绝大多数读书人来说,绝对是人生的头等大事,而金圣叹这个“读书种子”却无意于此。不仅淡然处之,还以科场为游戏处所。文载:“(金圣叹)为文倜傥不群,少补博士弟子员,后以岁试之怪诞不经黜革。下科试,顶金人瑞名就童子试,而文宗即拔第一,补庠生。”[3]这样“补而旋弃,弃而旋补”拿“功名”大开玩笑真可谓千古一人。细思之,他如此“怪诞”之举即是他狂放傲世,标新立异的性格所致,更是他“是真才子自风流”的真情表露。例子就在眼前,同是苏州人氏的唐伯虎,也是中祸黜归,科场失意,却风光无限,被称为“江南第一风流才子”享大名于士林民间。他们都有共同特征,才情横溢,行为放诞,讥讽道学,蔑弃科举。才子们“声光所及,到处逢迎,不特达官贵人倾接恐后,即诸王亦以得交为幸,若唯恐失之。”[4]苏州是“才子”的渊薮,苏州的“才子”代不乏人。前有唐伯虎、祝枝山,稍后的冯梦龙、钱谦益都是盛名远扬的人物,在这样的社会风气的浸染下,金圣叹的“才子情结”亦与他的“才情”一样都得到了长足的发展。

此后不久,金圣叹又给我们自导自演了一场为正统文士所不容,却也得享一时之大名的荒诞剧。

史料记载,崇祯八年六月,金圣叹在吴江文学世家叶绍袁家为其爱女叶小鸾“招魂”。他以“泐大师”的身份招来小鸾的灵魂,并与之进行一番对话和诗歌吟诵。这段对话非常精彩:

女即作诗呈师,云:“弱水安能制毒龙,竿头一转拜师功。从今别却芙蓉主,永侍猊床沐下风。”师云:“不敢。”女云:“愿从大师授记,今不往仙府去矣。”师云:“既愿皈依,必须受戒。凡授戒者,必先审戒。我当一一审汝,汝仙子曾犯杀否?”女对云:“曾犯。”师问:“如何?”女云:“曾呼小玉除花虱,也遣轻纨坏蝶衣。”“曾犯盗否?”女云:“曾犯。不知新绿谁家树,怪底清箫何处声。”“曾犯淫否?”女云:“曾犯。晚镜偷窥眉曲曲,春裙亲绣鸟双双。”......[5]

“十审”、“十答”都是以诗句的形式出现,生动表现出闺中少女的心态才情。“泐大师”与叶小鸾的问答,衔接得严丝合榫。这并非易事,要知道一个是才情过人的 “女诗人”,一个是佛学修养很深的 “大德大师”,而观众则是文坛名流,金圣叹必须在两个角色间迅速转换,在这里他的“才情”和演技都得到了充分的展现。

这次表演非常成功。叶府的人十分满意,且引起了清流领袖钱谦益的注意。金圣叹所表现的诗才与佛学素养也深深地打动了这位文坛前辈,钱谦益不仅把他在叶家的活动记述到《列朝诗集小传》中,而且本人也请金圣叹扶乩,为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提供了更为高端的表演平台。有人具文认为金圣叹以降神为契机接近钱谦益,索取他的品题“以耀于世”。也并非无稽之谈。

不久(大概三个月左右)叶小鸾的姐姐、母亲皆因哀伤过度而谢世,在叶家一再恳请下金圣叹又两次到叶府将叶氏母女的灵魂招至“泐大师”为之所建的“无叶堂”,来了一次“四人联句”表演。今之读者当然知道“四人”其实是金圣叹一人,一身四职,自编自导,自唱自白,演得声情并茂,有板有眼,常为后世才子们津津乐道。金圣叹的这番苦心经营,果然吸引了广大民众的视听,收到了极强的社会效果,而钱谦益的品题更使他名声大振。

求名得名,金圣叹是一个胜利者,然而也因此付出沉重的代价。他长期被人以“魔”对待,甚至牵连钱氏也“颇爱儒者谣诼”。诚如《金圣叹传》作者所指:“检点金圣叹一生,虽有才名,但在多数人眼中始终难脱一个“邪”字,亦始终不能进入士林的交流圈子,此类举动当为重要原因。”

二、评点“才子”书,创“六才子”说

扶乩降神式的宗教活动金圣叹并没有进行多久,据陈洪先生推算也就一两年时间。他一生的名誉事业主要在于文学批评,这才是他的“性命所在”。1641年金圣叹评点的《水浒》付梓。且不说别的,自金评《水浒》问世,三百年来“世人所言《水浒传》皆指金氏七十回本”,正如刘半农先生所言:“就文学上的价值说,最好的也是这七十一回本,其余诸本,只是学究们的考究‘水浒史’有些用处”。“金圣叹对于《水浒》之功,第一在于删改,他把旧本中要不得的部分削去了,把不好的部分改好了......他的‘水浒’总比其余一切的‘水浒’都好。”[6]能得到后人的如此褒奖,金圣叹也真该“心死”一回了。

金圣叹选《水浒》作为他的第一部评点作品,这与他的阅读倾向大有关系。他在十一岁病中得到了《水浒传》便如获至宝,达到“无晨无夜不在怀抱”,便认为“天下之文章,无有出《水浒传》右者”[7]。可见少年时的文学生活对其影响之大。另外,他要“借古之人之事以自传”行“夫子自道”。明朝末年的社会政治极端腐败,经济财政面临全面崩溃,危机四伏,民变蜂起,此时金圣叹的家境也每况愈下,到了需要靠友人接济的地步,这一切对他的触动是很大的,“发愤读书”、“行庶人之议”、“借别人酒杯,浇自家胸中之块垒”。在《水浒传》的评点中随处可见。现实中的饥民抢米抗税,与书中的“官逼民反”何其一致,使其在思想感情上达到认同共鸣。

金批《水浒》问世,奠定了他的小说理论批评之泰斗的地位,而他的“才子情结”也进一步的“膨胀”起来。进而他把他的“六才子说”公诸于世,并为“才子”订下了标准“所谓才,则必文成於难者……,是所谓心绝气尽,面犹死人,然后其才前后缭绕,得成一书者也。”[8]而这顶才子桂冠不是谁都能摘得的,因为“古人之才也者,世不相延,人不相及”能够有资格称“才子”的,金圣叹只列出了六个人:庄周有庄周之才,屈平有屈平之才,马迁有马迁之才,杜甫有杜甫之才,降而至於施耐庵而施耐庵之才,董解元有董解元之才。”[8]照金圣叹的标举的“才子说”。

有资格的作家只有两类人,一类是圣人,一类是“才子”。有价值的著作也只有相应的两类,一类是“经典”,一类是“才子书”,以此标准衡量,绝大多数作家应该搁笔,绝大多数书籍应该毁弃,而“六经皆圣人之糟粕”,虽显贵却不必细加研究,于是值得玩味的只有“才子书”了。[9]

他是“才子”的“册封者”又是“才子书”的评点者,金圣叹在“正统”文人眼里就是“狂怪”、“失伦”。而这也正是他俯视一切,惟我独尊“异端加才子”的独特人格的展现。他把古代的“才子”之文与自家的“才子”之文(评点)融合在一起人,使自己得以侧身于古代“才子”之列。少年时即自负大才,还加上点小小的“野心”,一贯自命不凡的狂傲个性,在此都得到了满足。“六才子”之说行世与他此前在岁试中逞弄“歪才”拿科场开玩笑之举,加大了他对封建政权的疏离感,事实上他选择了一条疏离于统治集团的道路,且也意味着终生与富贵无缘。由此必然要承受来自各方面的强大压力。他曾慨叹“我辈一开口而疑谤百兴,或云“立异”,或云“欺人”他吩咐朋友们把他的书“藏而读之,不可以示人”免得“欲速流行,反成陷害”,悲愤之情难以言表。

三、才名千古不埋沦

金圣叹之死也是三百年来颇具争议的一个话题。1661年2月金圣叹参与苏州“秀才”们组织的“哭庙抗纳,赶逐县令”的斗争,这是一次不满于贪官污吏的横征暴敛而借机抒愤的自发行动。秀才们也只是到文庙孔子的牌位前痛哭,鸣钟击鼓以示抗议。此后至府衙跪进揭帖,情绪激烈但行动还是很温和的。不料因此竟酿成了血腥的屠戳。金圣叹及同案十八人惨遭杀害,妻子流边,家产入官,这就是清代史上最著名的哭庙冤案。这是清王朝为了强化统治,摧折江南民气,压服江南士人的一次暴行。

问题是金圣叹何以能放下手中视为生命的评点工作而加入其中?他在此前一年给友人的信中还写道:“弟年五十有三矣,自前冬一病百日,通身竟成颓唐,因而自念人生世间,乃如弱草,春露秋霜,宁有多日!”因而他刻日计程地工作着,想往他的文学批评大厦早日竣工。就是这样,他不仅积极参加“哭庙”,而且还起着带头作用。据史料记载:“诸生因集众哭庙,其《卷堂文》为金圣叹所作,且在其家开雕”[10]。如果我们对金圣叹这一举动进一步思索,可以对于认识这个丰富、复杂、独特的灵魂,将大有启发。

在金圣叹评点的“第五才子书”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对贪官污吏尤为憎恨,大加鞭苔。他说“官是贼,贼是老爷。然则官也,贼也;贼也,老爷也。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十八回批)[9]。他对梁山泊义军打州县,杀知府行为,一再批道:“快事!”“快事!”一部《水浒》这类批语比比皆是。在金圣叹“才子情结”里就有着这种“争是非,彰义侠”的情怀,诚如《菽园赘谈》所指“遇理所不可事,则又慷慨激昂,不计利害,直前蹈之”。从这点出发再看金圣叹在“哭庙”中的作为也就不难解释了。

《沉吟楼诗选》记有金圣叹被杀害前的一首《绝命词》,也许在这最后的生死关头,最能看出一个人最真切的思想心态。

诗云:鼠肝虫臂久萧疏,只惜胸前几本书,

虽喜唐诗略分解,庄骚马杜待何如。[11]

这里即有一惯的旷达超然,更有着无限的遗憾,屠刀临头他难以忘怀的是没有完成的文学批评。“弟于世间,不惟不贪嗜欲,亦更不贪名誉,胸前一寸之心,眷眷惟是古人几本残书,自来辱在泥涂者,却不自揣力弱,必欲与之昭雪。只此一事,是弟全件,其余弟皆不惜”[12]真是“死而后己”矣。

回顾金圣叹的一生,他好学博览,“读尽三教书”,而不拘一说;他游戏科场拿“圣人”开玩笑;扶乩降神为“异性代言”;贬六经“皆圣人之糟粕”;以孔子之身后第一人自居。在他评点的“才子书”里更有许多“造物忌”、“世人嗤”的言论。也许这就是“才子”疏狂,“才子”的傲骨,被人称为“十七世纪的一个大怪杰”的由来。

唐伯虎自称 “江南第一风流才子”,李卓吾自诩“若出词为经,落笔惊人,我有二十分识,二十分才,二十分胆”,陶渊明更是“不为五斗米折腰”。虽说这三人都不是金圣叹心中所许的 “才子”(皆六才子之外)却是他效法的楷模,可以说是影响他一生的人物。他激赏《水浒》参与哭庙,以及做陶令似的超然静穆的“逸民”,无不看到他们的影子。

对于他的死,苏州民众是痛惜的。他们甘冒大不韪,为金圣叹殡敛,并建庙纪念、塑金圣叹等十八人像,长年供奉香火。公道自在人心,金圣叹是苏州民众的骄傲,他生前的种种“标新立异”的言行,也都被演义成无数个版本,在民间流传,成为佳话。

哗众取“名”到真正名扬天下,金圣叹走了一条有别于其它“才子”的独特人生路。正所谓“才名千古不埋沦”[13],金圣叹不应该也不会被埋沦。

[1]陈洪.金圣叹传[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2]金圣叹.唐才子诗(卷四批语)[M].

[3]无名氏.哭庙纪略[M].转引自陈洪《金圣叹传》.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104.

[4]赵翼.廿二史札记[M].转引自陈洪《金圣叹传》.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39.

[5]叶绍袁.续窃闻—午梦堂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8.522.

[6]刘 复.贯华堂原本水浒传叙(卷首)[M].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34.1-3.

[7]金圣叹.贯华堂第五才子书水浒传上—序二[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7):9.

[8]金圣叹.贯华堂第五才子书水浒传上—序一[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7):4-5.

[9]金圣叹.贯华堂第五才子书水浒传上—第十八回[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7):286.

[10]王朝.甲申朝事小纪—卷五[M].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7.139.

[11]方福仁.从《沉吟楼诗选》看金圣叹[J].光明日报,1980-04-23.

[12]陆林.金圣叹精神风貌和批评心路简论[J].江苏社会科学学报,2009,(1):160.

[13]顾公燮.丹午笔记[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1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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