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美学矛盾中暗示的主观历史积淀性
2014-08-15邓志敏
邓志敏
(铜陵学院, 安徽 铜陵 244000)
康德是德国古典哲学的代表,其哲学和美学以抽象性和思辨性著称。恩格斯曾如此描述过德国古典哲学:“把一切都归结为从现实逃向观念的领域。”[1]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对康德的批判,甚至以康德为主要的批判对象。这说明康德哲学脱离实践和历史,是抽象的思辨。对于这种说法,我们只要打开康德美学,看他对审美的纯粹形式的批判就会认同它的合理性。也有学者说康德美学是对经验论美学和理性论美学的折衷、调和,而最终倒向唯理论。初看康德时确实可以发现他的矛盾和神秘,但只要我们拨开云雾就会看到康德于重重困难中探索经验与理性的中介。康德对美有严格的区分,巧妙而合理的描述,同时又陷入了形而上学的自我矛盾,但正是在这个矛盾中暗示了他的伟大的合理成分——主观的历史积淀性:从历史学和人类学的角度来讲是历史理性向感性的积淀、社会性于个体中的体现、历史内容在个体心灵中的闪耀。这是建立在康德的以人为目的的哲学基础之上的,康德先验的人虽然抽象但不是主观的、唯心的(他自己就极力否认自己是唯心主义者),而是有深刻的历史性和实践性。他的树立于以人为目的的合目的性就是整个人类社会历史积淀的成果,它立于经验又超越经验,成于理性又来自实践。他的美学也就是建立在合目的性之上的。正是基于这点,康德在自然和自由之间架起了判断力桥梁,在经验和唯理之间架起了人和人是最后的目的的桥梁。
在这里,康德并没有明确地指出这种客观历史的主观积淀性,而是在看似矛盾和绝境中暗示的,劳承万先生说的好:“历来人们对康德的这个过渡、综合,都草草地一言以蔽之曰:折衷、调合,而不分析其‘调合’的艰辛。”[2](这在德国古典时期能意识到这种历史性是很不容易的)。康德的艰辛正是发现这座桥梁,使感官或自然与理性、智力或自由之间有一种统一,而且是建立在历史学和人类学上的统一,在其主观性中深刻的客观性。为此,他不惜将自己引导到一个绝望的“死胡同”(鲍桑葵语)。文章将就这点做如下论述。
一、判断力的发现
众所周知,康德是在知性为之立法的自然概念与理性为之立法的自由概念绝对对立的矛盾处境下提出的判断力,作为二者的调和物。在他的体系里,自然和自由是两套系统,各有其领域而互不干涉。这便是康德自己将自己置身于矛盾之中,也只有在这种矛盾之中才能引出他的主题——以人为目的,人是一切的尺度和立法者。人的合目的性便是这种知性和理性的调解物,能将无法把握其整体和客观目的的自然统在人的合目的性之下。这种合目的性一头连接知性,一头连接理性,用主体中超感性的东西规定感性的东西。用康德的话说:“通过自然的合目的性概念而提供了自然概念和自由概念之间的中介性概念。”[3]这便是判断力。然而这个判断力不是上帝赋予人的先天禀赋,也不是个人随心所欲的标准,不是空洞的理性原则,也不是个人的经验,而是一个复杂的,在历史的社会实践中生成的能力。按康德的定义:“判断力是介于悟性和理性之间的一种情感认识能力,它发展较晚,有些人身上则一辈子也不会有,在所有人身上这种能力也是很薄弱的。”人很早就拥有了实践能力和思维能力,在此之后才可能有理智和情感的交汇。所以说判断力是一个生成性的东西,有历史性,是人类经过几千年的发展成长起来的复合结构的能力,它标志着人类心灵的一种高尚的境界。完善的判断力融合了理性和知性的双重能力,既向我们暗示一些尚未展开的概念,同时又能给人带来喜悦和愉快。人正是拥有了这种能力,才能使指向人的终极目的成为可能。
二、从两个重要的美学概念来分析
康德开篇就说审美是一种判断力,是特殊的反思判断力。其核心概念是:“美是无目的的合目的性,或主观形式的合目的性;美是道德的象征。”下面我们分开来论述。
(一)美是主观形式的合目的性
从目的论来讲,美的产生是由于这种特殊的合目的性——主观形式的合目的性。当对象由以被给予的表象的形式导致了主体内心想象力和知性的和谐运动时就产生了美的愉悦。这里康德一方面强调了这种愉悦产生的单一性、主观性、无概念性,只涉及对象的形式,更确切说是主观的形式;但另一方面他又强调这种愉悦又是普遍的,对每个人都要求是有效的。从对美的经验分析来看,康德对美的特征把握非常准确,对美与善,美与快感的区分也是很科学的。鲍桑葵对此给予了极高的评价:“给古代最伟大的思想家带来极大困难的审美兴趣的特殊性,自经康德深刻阐发以后,就永远不再被严肃的思想家所误解了”。[4]劳承万先生也说,如果没有康德四契机的灿烂光辉,我们今天肯定还会在美的黑暗皇宫中摸索。
然而康德在作了如此正确的有矛盾的论述后,他将怎样在自身的体系中寻找其合理性?这体现在他的第二契机中对想象力和知性运动的片段分析,以及第四契机模态分析和纯粹审美判断的演绎中。具体归结为人的共通感。康德认为人类既然有共同的知性认识能力,那么“从中产生出知识来的那个诸认识能力的比例也应当是普遍可传达的:因为没有这个作为认识的主观条件的比例,也就不会产生出作为结果的知识来。”[3]正是因为有这种“两种内心能力的相称”,才能产生情感的同一性和普遍可传达性。因此,正如他在演绎中所推导的,能普遍传达的判断力实际上就是判断力的主观条件。那么这种主观条件的普遍性如何可能,即这种感性合目的性如何有普遍的有效性?这是康德的矛盾和神秘,但却在他的意识里已经触到问题的核心,在各处暗示着主观的历史积淀性。
康德承认人类知性的共同性,认为每个人只要被称为一个人都可以被指望有共同的知性,实际上这种知性作为人性的一部分,也是通过社会历史的实践积淀的,只是因为它的概念性和规定性因而更确定,勿用置疑。而判断力,他说:“是否鉴赏就是一种原始的和自然的能力,抑或只不过是一种尚需获得的和人为的能力的理念……”[3]这里他显然是怀疑天赋的,而认为是人为的结果。另有一段更明显的论述:“感觉的普遍可传达性,亦即这样一种无概念而发生的可传达性,一切时代和民族在某些对象的表象中对于这种情感尽可能的一致性:这就是那个经验性的、尽管是微弱的、几乎不足以猜度出来的标准,即一个由这些实例所证实了的鉴赏从那个深深隐藏着的一致性根据中发源的标准,这个一致性根据在评判诸对象由以被给予一切人的那些形式时,对一切人都是共同的。”[3]这个深深隐藏的标准和一致性便是历史意识和社会实践意识,康德意识到这种感性向理性积淀的漫长性和集体性。用劳承万先生的观点来看,这是判断力结构中“情感——悟性”层,是主体面向自然的外向性积淀,李泽厚则认为这是“自然的人化”。这都是人在历史的长河中,在实践中积淀于主观中的客观性。
另外,康德对鉴赏典范的论述,以及对鉴赏心灵境界的要求也都能说明他对这种主观心理状态或机能的历史性客观基础的意识。他说:“在一切能力和才能中,鉴赏力恰好是这样的东西,由于它的判断不能通过概念和规范来规定,它最需要的是在文化进展中保持了最长久的赞同的东西的那样的榜样,为的是不要马上又变得粗野和跌回到最初试验的那种粗糙性中去。”[3]这已经说得很明显了:这种共同性是在历史中成长的,它表现为主观的东西,却是在实践中不断磨砺的。这正对应了上述关于判断力是一种高级的而复杂的心理能力的描述。
康德虽然在演绎中有反复的嫌疑,但他对美的看似矛盾的概念的概括,和散落各处的暗示都说明他已经意识到跳出个体的,零散的经验,发掘主体的文化积累和民族的文化积淀。鉴赏判断能从主观形式达到一种普遍性不是简单能做到的,那是人与自然几千年的选择积淀形成的最高层的对应关系。在知性或理性概念的指导下人类能认识到客体的实在不算难事,例如闻到花的香味,但在判断力的指导下能完全脱离实在,因而脱离功利只注意到形式,便是一种高层次的人类对现实的关系。但是,人只有拥有这样的能力,才能产生美感,例如火红的玫瑰引导我们的想象力于自由和激情的状态。因此劳承万先生讲:“从客体的外在形态(物理态)转化为主体的特定形式(审美形式),还有一段遥远的历史距离。野蛮人看花和今天瑞典人看花,中间相距起码二十多个世纪。”[2]这段历史中人类并不是悠闲自在的,而是在社会历史的实践中把自己的心理结构从野蛮人的状态中解放出来,把几千年的历史成果积淀在人类的感性无意识中,把自然万物的形式积淀在人的无意识的合目的性中,形成族类和时代的一致性并深深地影响每个人。因此说人的合目的性并不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也不是任意一个人的心血来潮或者是异想天开,而是“某个历史阶段上人心中的‘一轮红日’”。[2]这轮大家都能感受到的红日,便是历史积淀在民族和个体身上的共通的审美能力。
(二)美是道德的象征
虽然康德的美学分析是从纯自由的美入手,对美的契机分析基本上也是纯粹的,但他却在第三契机中引入了依附美,并不顾自相矛盾地认为这是最高的、最理想的美。后来又从美过渡到崇高的分析(更接近理性),最后索性提出“美是道德的象征”这似乎纯理性的命题。因此不少人认为康德是自相矛盾,不顾后路的退到了理性主义的怀抱。不用讳认康德是偏爱理性的,但他的理性运用于美学也不是纯粹的概念等规定性的东西。他说的理念作为一个鉴赏的原型,我们应该在自己心里把它产生出来,并以此来评判一切鉴赏的客体,甚至其他人的鉴赏能力。这个审美的理想的根据虽然是理念,但却又是个人的,体现在主观中,通过感性表达出来,而不是概念。它是个人从文化里传承的,正是集体实践的结果积淀在个人的理念当中。美作为道德的象征所表现出来的理性和文化性是历史积淀的最后目的,因为康德哲学最终是指向人的理性、道德或自由意志。康德最终偏爱理性是可以理解的,但关键在于该理性不是抽象的、静止的,而是通过如上述历史距离成长于个人内心的,在对美的定义上它是象征的而不是规定的,是形象的而不是概念的。穿越历史的时空,个体感性表现与理念的统一正是这种主观历史积淀的文化性表现。所以康德才如此强调审美的文化和修养的空间。这说明康德不但看到主观历史积淀的集体性,也看到其个体的差异性。
从以上几点我们可以看出,康德虽然在表面上是矛盾的,但在他以人为目的的哲学体系里,人的合目的性深刻地暗示了历史的尺度和主体与客体的双向积淀,有深刻的实践性和历史性,对后代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1]张秉真,章安祺,杨慧林.西方文艺理论史[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
[2]劳承万.审美的文化选择[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
[3]康德.判断力批判[M].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4]鲍桑葵.美学史[M].张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