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俘彭仲爽和春秋初楚灭申、治申方略
2014-08-15吕全义
吕全义
(北京大学 历史系,北京 100871)
仲爯父簋[1]04188-04189的面世,使学界对今南阳市在西周晚期至春秋初期存在着一个姜姓申国①申国为姜姓,《左传》隐公元年“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和《国语·周语》“齐、许、申、吕由大姜”之韦昭注“四国皆姜姓”可以为证。是确信无疑了。[2]根据《左传》,这个申国当被楚文王所灭。彭伯壶的出土使彭国这个后人知之甚少的小国受到关注。总之,南阳市新出土的一些铜器铭文,极大地推进了楚史研究。不过,阅读相关论著,发现一些学者在行文中透露出这样的看法:春秋初楚国灭了彭国,被楚文王重用为令尹的彭仲爽是楚国的俘虏。此种认识导致对楚灭申、治申方略的探讨出现一些偏差。一些学者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认识,显然与对文献的不同解读和材料稀缺有关。本文将《左传》的相关记载与最近新出土的材料结合,在已有研究的基础上,尝试解读彭仲爽的身份并附带探讨楚国灭申和治申的方略。
一、“彭仲爽,申俘也”当解为申国的俘虏彭仲爽
彭仲爽及其简略事迹仅出现在《左传》哀公十七年(前478)楚太师子穀、叶公子高回答惠王谁堪肩任伐陈之帅的对话中。为准确领会《左传》原文,下面摘引对话之段落并略加剖析。
楚白公之乱,陈人恃其聚而侵楚。楚既宁,将取陈麦。楚子问帅于大师子穀与叶公诸梁,子穀曰:“右领差车与左史老,皆相令尹、司马以伐陈,其可使也。”子高曰:“率贱,民慢之,惧不用命焉。”子穀曰:“观丁父,鄀俘也,武王以为军率,是以克州、蓼,服随、唐,大启群蛮。彭仲爽,申俘也,文王以为令尹,实县申、息,朝陈、蔡,封畛于汝。唯其任也,何贱之有?”子高曰:“天命不謟。令尹有憾于陈,天若亡之,其必令尹之子是与,君盍舍焉?臣惧右领与左史有二俘之贱,而无其令德也。”王卜之,武城尹吉。使帅师取陈麦。陈人御之,败,遂围陈。秋七月己卯,楚公孙朝帅师灭陈。
上述对话反映的是白公之乱(事见鲁哀公十六年)次年楚国君臣计议由谁担任伐陈之帅。惠王征询太师子穀和平定白公之乱并一度兼任令尹、司马二职的叶公诸梁。②叶公沈诸梁,字子高,沈尹戌之子。《左传》定公四年:“左司马戌及息而还,败吴师于雍澨,伤。初,司马臣阖盧,故耻为禽焉,谓其臣曰:‘谁能免吾首?’吴句卑曰:‘臣贱,可乎?’”据此可知,沈尹戌原为吴国人。不过,田成方先生对此提出异议,参氏著《从新出文字材料论楚沈尹氏之族属源流》,《江汉考古》2008年第2期。太师子穀提出的人选是右领差车和左史③按,《左传》昭公十二年载有随楚灵王“狩于州来”并“次于乾谿”的“左史倚相”,包山简158号有“毕得厕为右史于莫嚣之军”,可见名为“史”的官常随军征伐,应是主帅的属吏。老,理由是二者曾助令尹子西和司马子期伐过陈。子高反对子穀的意见:若让二人做统帅,帅之地位卑贱,百姓会怠慢不听命。针对子高的反驳,子穀列举武王重用鄀俘观丁父和文王重用申俘彭仲爽为楚开疆拓土立下汗马功劳来支持己见,意思是用人不论出身,应看才干。对子穀提出的楚国历史上用人的两个例子,子高认为子穀所荐人选虽有如观丁父和彭仲爽那样卑贱的出身,但却担心他俩没有观、彭二人那样的美德,建议武城尹公孙朝担任伐陈统帅。子高之所以推荐公孙朝,除了其出身外,还因其父令尹子西生前含恨陈国,①杜预注“令尹有憾于陈”曰:“(哀公)十五年,子西伐吴,陈使贞子吊吴,以此为恨。”倘令其帅师伐陈,必有为父雪恨之斗志,再加百姓拥戴和部下听命,则胜算的把握大。
争论的结果是楚王通过占卜的方式使子高的意见得以贯彻。这似乎属于天意,但这个结果明显与子高当时的显赫地位有关。伐陈取胜也印证了子高主张的正确性。另外,子穀荐举的右领差车和左史老职位较低且非出身于楚王室贵族。相反,公孙朝是上年白公之乱中被杀害的令尹子西之子。子西为楚平王之子、楚昭王之兄,历任昭王、惠王两朝令尹。这意味着公孙朝以王孙身份出任武城尹。再加上,公孙朝的兄弟子国(公孙宁)在白公之乱后担任令尹。结合楚国的政治特点——主要重用与楚王血缘亲近的王子、王族当国执政,除此以外还有与王室有长期婚姻往来且关系密切的异姓贵族,[3]115可以看出子高的主张维护和秉承了楚国的这种政治传统。再者,楚国刚刚经历了白公之乱,伐陈获胜有利于楚国政治走出内乱带来的动荡,也就是说对陈用兵最好避免任何闪失。
关于子穀提到的“彭仲爽,申俘也”,一些学者理解为彭仲爽是楚国的俘虏。笔者借助《四库全书》电子版和北京大学基本古籍数据库检索“彭仲爽”,未见将“申俘”解释为楚国俘虏的,反而均使用《左传》之“申俘”一词来称道彭仲爽。还有学者对“申俘”一词略作引申,例如沈玉成先生将《左传》哀公十七年之“彭仲爽,申俘也”译为“彭仲爽,做过申国俘虏”,[4]588再如台湾的李宗侗先生译为“彭仲爽是申国的俘虏”。[5]1494“申俘”,当如沈李二位先生那样理解。
将“申俘”理解为申国俘虏,即意味着彭仲爽本非申国人。这样,“申俘”一词在客观上就提出一个问题需要我们回答:彭仲爽作“申俘”前是哪一国人?这一问题依据传世文献是无法回答的,好在最近几十年的考古材料为我们提供了有可能解决此问题的一些线索。
最近几十年,考古工作者在河南省南阳市陆续揭示出一个春秋时期的彭氏家族墓地。其中1975年3月在南阳市西关发现的春秋早期楚国之申公彭宇墓,其随葬的青铜器中有两件壶,今藏南阳市博物馆,被学者定名为“彭伯壶”,其中一件铜壶去锈后,在残破的器盖子口外壁发现有铭文四行十五字,按宽式隶写如下:
彭伯自作醴壶,其子子孙孙永宝用之。[6]44,[7]964
有学者认为器铭之“彭伯”要么是申公彭宇本人,要么就是申公彭宇之先族。[6]45这种争议目前尚难决断。总之,彭伯壶以确凿的证据说明历史上曾经有一个彭国。不过,其准确地理位置[9]17-18和时代尚不甚清楚。彭宇墓还出土两件春秋前期的申公彭宇簠(今藏南阳市博物馆),[1]04610-04611铭文凡五行三十二字,按宽式隶写如下:
唯正十又一月辛巳,申公彭宇自作淄簠,宇其眉寿,万年无疆,子子孙孙,永宝用之。
该铭文提供的信息——彭宇为楚申县之公,使学者自然地将《左传》哀公十七年之彭仲爽纳入到南阳春秋彭氏家族来考察。[9]如果此点能够坐实,即可说明彭仲爽原是彭国人。由“申俘”一词可以推测,申国和彭国之间有过战争,彭国曾被申国打败或所灭。②清人顾栋高《春秋大事年表》和何浩《楚灭国研究》分别认为楚灭44和48国,但均未提到楚灭彭国。假如彭氏家族不是西周晚期周宣王改封申国时随同申伯③参见《诗经·大雅·嵩高》和《诗经·小雅·黍苗》。一同到达今天的南阳,再结合彭伯壶出自春秋早期申公彭宇之墓,可断定彭国至晚存在于春秋初,或者说两周之际。彭氏贵族或者是楚灭申后才被迁往今南阳,或者是申国灭彭国后将彭氏家族迁往今南阳。笔者以为后者的可能性较大。彭国之地理位置距离今南阳之南申国不会太远,当以今南阳市为中心之方圆二三百里的范围内去寻找。
二、重新思考楚灭申治申方略
误解“申俘”为楚国俘虏,还掩盖了对另一个问题的认识的深入,即楚国灭申和治申的方略。
彭国与申国之间的具体情况目前还不清楚,但战败或亡国后的彭氏家族对申国有复仇心理是可以推测的。楚文王任外族④若《史记·楚世家》之记载为信史,则楚文王与彭氏家族具有共同的祖先陆终。鉴于缺乏直接史料,本文暂从清代学者顾栋高之说。之彭仲爽为令尹在春秋楚国的历史上是罕见的,绝非如《左传》哀公十七年太师子穀所说的用人只重才干不看出身。彭仲爽任令尹,除了彭仲爽本人的才干以外,当有其他因素存在。
申国位居南阳,当时是楚国北上的必经之地,也是必须控制之地。楚当时还不是很强大,联合和借重申国的敌对势力彭氏家族来达到灭申的目的是较好的选择。彭仲爽任令尹既是楚联合彭氏家族的表现,同时也还有人质的色彩存在,因为这样作,可使彭氏家族按照楚国的意图行事。有学者认为彭仲爽大致与申公彭宇处于同一时代,[9]那么彭仲爽在楚灭申后继续任令尹可使楚国有效地防止申和彭的复国,并对申县进行有效地控制,还可以继续借重彭氏家族的势力为楚开疆拓土。正如《左传》哀公十七年子穀所言,“实县申、息,朝陈、蔡,封畛于汝”。申公彭宇虽葬在南阳,但从《左传》其他县公不到县赴任[10]的情况来看,不排除申公彭宇担任申公期间亦长期居留在楚都的可能性,即死后才回葬今南阳。由于资料的缺乏,以上有一些看法仅仅是推测。
此外,楚为灭申还与邓国保持友好并联姻。
鲁桓公九年(前703),巴人通过楚人作中介与邓国友好,结果邓国之鄾人抢了巴行人的币并杀了楚大夫道朔。此事发生后,楚国派人责备邓国,在邓国不赔礼道歉后,楚、巴才联合伐邓并大败邓师。桓公九年的记载,说明邓楚之间虽有冲突,但双方关系还是不错的。尽管发生了桓公九年的事情,但到庄公六年(前688)楚文王借邓国之道伐申时还得到邓祁侯的宴享款待,说明楚邓仍保持着一定程度的友好。楚邓不仅友好,还联姻。《左传》庄公四年(前690)载:
四年春,王三月,楚武王荆尸,授师孑焉,以伐随。将齐(斋),入告夫人邓曼曰:“余心荡。”邓曼叹曰……。”
从“邓曼”之姓氏可知其为邓国女。武王时期的两国联姻为后来文王借邓国之道伐申奠定基础。两国联姻还可以从《左传》庄公六年“楚文王伐申,过邓。邓祁侯曰:‘吾甥也。’止而享之”之“吾甥也”得到印证。另外,《左传》庄公十八年(前676)载:“及文王即位,与巴人伐申而惊其师。巴人叛楚而伐那处,取之,遂门于楚。阎敖游涌而逸,楚子杀之,其族为乱。”对于上引庄公十八年的记载,学者普遍认为是对庄公六年楚借邓国之道伐申的追记。据《左传》以上记载,楚邓友好并联姻是楚国灭申战略思想的体现。
联合巴师灭申。上引《左传》庄公十八年的材料可证此点,尽管巴师反叛的事实表明此策略不成功。
楚国的策略总体上是正确的,任用彭仲爽为令尹确属高明之举。灭申、吕后,进可北上中原争霸,退可防御晋郑南下进入汉水、淮水流域乃至江汉平原。正如《左传》成公七年(前584)所言:
楚围宋之役,师还。子重请取于申、吕以为赏田。王许之。申公巫臣曰:“不可。此申、吕所以邑也,是以为赋,以御北方。若取之,是无申、吕也,晋、郑必至于汉。”王乃止。
据上引《左传》成公七年(前584)记载,在围宋之役(在鲁宣公十四到十五年,即前595~前594)中立功的左尹子重于还师后向楚庄王请申、吕以为赏田,庄王许之。然而,申公屈巫臣从楚国整体利益出发,认为申、吕二县这道防御晋、郑的军事屏障以申、吕二县之田所出为赋,倘若赏给子重,楚国的这道军事屏障将失去存在之基础,此举必将给楚国带来的严重后果是晋、郑的军队就可以长驱直入楚国的腹心之地了。楚庄王听了申公巫臣的分析后一改前诺,拒绝了左尹子重之请。
巫臣自任申县之公,其阻止楚庄王赏子重申、吕二县,可以推测是存有私心的,但也不可否认的是通过阻止庄王赏子重申、吕之田一事彰显申县的战略地位。
需要补充一点,从申公彭宇以后,目前发现的申公都不是彭氏家族的人担任,基本上是楚国王室贵族,①南阳彭氏家族墓地有彭子寿墓,“从铭文看,……彭子寿曾任过申县的县公”。参南阳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河南南阳春秋楚彭射墓发掘简报》,《文物》2011年第3期,第30页。因发掘报告未出,暂不引用。另,上博简六《申公臣灵王》有申公子皇(参阅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徐少华先生认为子皇很有可能是《国语·楚语》之“子舋”,亦非楚外族(参见徐少华《上博楚简所载申公、城公考析》,《荆楚历史地理与考古探研》,第185页。)。也不见再有彭氏之人担任楚令尹的记载。由此可见,一开始灭申时,因彭氏家族功不可没,故让彭宇任首任县公,[9,11]并继续让彭仲爽任令尹,给予彭氏家族很高的地位和荣誉,一起分享灭申的胜利果实。随着对申县控制的稳定并加强,随着楚国疆域的扩大,担任申公的绝大多数是楚国王室贵族。这反映了楚治申策略的变化。不过,除彭仲爽外,见于《左传》的彭姓人尚有彭生、彭名。②“彭生”见于昭公四年,“彭名”见于宣公十二年、成公二年、成公十六年和襄公四年。包山简2号有彭③此字原释为“喜”,今释为“彭”,采用李零和李守奎二位先生之说。参见李零:《包山楚简研究(文书类)》,《李零自选集》,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34页。李守奎:《释包山楚简中的“彭”》,武汉大学简帛研究中心主办:《简帛》第一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5-31页。围,包山简133号有彭懌。包山简54、56、165、177号有“彭君”,当为战国时期楚国的封君。葛陵简有彭定。④见于葛陵简甲三133,乙四46,甲三172+乙三19,乙三38,甲三204+零199,零108+甲三157,甲三168,甲二25,乙二30,甲三41,零270。参宋华强:《葛陵楚简释文分类新编》,氏著《新蔡葛陵楚简初探》,武汉大学出版社,2010年。上博简八《王居》有彭徒。[12]78包山简163+164号简文“彭人之州加公黄監”说明楚国有彭人聚居的基层组织“州”。若比照《左传》宣公十一年楚国复封陈的同时“乡取一人焉以归”置夏州,包山简的“彭人之州”大概也属于普通人质性质的州。不过这些彭人是否来自彭国、彭人之州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还是需要探讨的问题。上列彭仲爽以外的彭姓人是来自楚国的彭人之州①陈伟先生认为包山楚简之“州”大概皆位于首都一带,见《包山楚简初探》,武汉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90页。还是楚国的南阳,目前尚不能确指。假如这些楚国人原初均来自彭国的话(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从彭仲爽以后延至战国后期,彭氏家族在楚国虽不像春秋初那么兴盛但仍具有一定的势力。
三、结束语
《左传》哀公十七年子穀所言之申俘彭仲爽当属于南阳发现的春秋彭氏家族,在申国与彭国的战争中曾经做过申国的俘虏,后被楚文王任为令尹。楚国北上灭申除了从《左传》中已知的与邓国联姻、联合巴师外,还联合了申国的敌对势力彭氏家族。重用彭仲爽为令尹并借重彭仲爽所在的彭氏家族,实为楚国拓疆开土之战略举措。灭申后,任用彭宇为首任申县县公,继续任用彭仲爽为令尹。随着申县形势的稳定和申县作为楚国北进的桥头堡的确立,楚国不再任用彭氏家族的人担任令尹和申县县公,但彭氏家族仍在楚国和申县有着显赫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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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刘雨,卢岩.近出殷周金文集录[M].北京:中华书局,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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