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士的浪漫及其在诗文中的表现——阮籍和屈原比较
2014-08-15刘猛
刘 猛
(兰州交通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一
阮籍和屈原都是他们所属的那个时代的浪漫诗人,无论是屈原的的忠贞,还是阮籍的放达,从两人身上都表现出同作为文士的浪漫品格。这种浪漫品格的养成首先源于两人独特的秉性与才情。屈原对他的出生、世系、修养等充满自豪,对他的人生充满了一种近乎神秘的自信。《离骚》自叙其身世:“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在这里,屈原盛赞他的“内美”,包括世系,传说中为高阳氏的子孙;出生年月,表现为神奇的巧合;还有灵均这个名字,一个带有神灵身份与神性色彩的名字。屈原认为这些都是天赐的美好素质,朱熹解释这段话为“生得日月之良,是天赋我美质于内也。”[1]3又司马迁对他的外在“修能”作了介绍:“博文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2]可见他是一个内外兼修、才干超群的政治家。至于他的外在形貌,唐沈亚之《屈原外传》里有提到,虽然未必确凿可信,但可以作为参考:“屈原瘦细美髯,丰神朗秀。长九尺,好奇服,冠切云之冠。性洁,一日三濯缨。”[3]屈原本是世间伟男子,有着非凡的美质与才华,正是由于他的奇特之生命,再加上现实政治的风云际遇,乃酿就了他的浪漫人生。
阮籍也是如此。《晋书》本传说他八岁即能著文,可见天赋极佳。又阮籍志趣高雅,性情卓特,与凡人大是不同。阮籍本传载:“籍容貌瑰杰,志气宏放,傲然独得,任性不羁,而喜怒不形于色。或闭门视书,累月不出;或登临山水,经日忘归。博览群籍,尤好庄老。嗜酒能啸,善弹琴。当其得意,忽忘形骸,时人多谓之痴。惟族兄文业每叹服之,以为胜己,由是咸共称异。”[4]阮籍性情的奇特较之屈原尤有过之。屈原的奇特表现在他对于生命个体的神秘体验,由此而发展为他的自恋情结。而阮籍的“痴”,则是个性的天然流露,由此而发展为他的佯狂与放达的外在行为。牟宗三说:“关于奇特之性情,此实浪漫文人之性格。此中固有性情之真处,然亦有许多杂处。或因激愤而然,或因矫违而然,或因生物本能而然。”[5]248这段话用来论屈原与阮籍很合适,屈原的奇特之处更多的表现为“因生物本能而然”的“性情之真”,而阮籍的奇特之处(或曰任诞)则更多的表现为“因激愤而然,或因矫违而然”。
屈原内心根植着一种芳草情结,以一种浪漫的方式来表达他对丑恶现实和险诈小人的嫌恶之情,从而表现其志行的高洁与不合群。他不但培植花草,佩戴花草,而且还以花草为食,诗赋中多有提到,如《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畝。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在屈原看来,花草是生长于天地间的纯粹之物,也是自我品行的象征,他用此种狂狷的个性精神来表现自己与时俗的格格不入。刘熙载云:“屈灵均、陶渊明,皆狂狷之资也。屈子《离骚》一往皆特立独行之意。”[6]93此种奇特的生存方式正体现了他作为文士的浪漫情怀,他是那么偏执地用自然界的花花草草来建构一个纯粹的精神世界。屈原佩戴的芳草计有江蓠、申椒、兰、菊、菌、桂、蕙、茝、杜蘅、薜荔、芰荷、芙蓉等,香花异草,蔚为壮观。花草既是屈原奇特生命的表现,又是他人格精神的物化,屈原借芳草精神传达他的皎洁的志向,以示他绝不与宵小同流合污的清白之姿,在其诗赋中三致意焉:“既替余以蕙兮,又申之以揽茝。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离骚》)屈原就像一株清白的水仙,芬芳而自恋,以一种浪漫而博大的情怀誓死捍卫他信守的道义。司马迁看出了他的精神旨趣所在,评价他“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汙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皦然泥而不滓者也。”[2]
阮籍不像屈原那样用一种自恋的方式以示与庸俗之众的凿枘不合,在他身上同样彰显出一种文士的浪漫精神,那就是放达。《晋书》本传多载阮籍放达的言行,如箕踞啸歌,青白眼,与嫂辞行,醉卧美妇榻,哭吊兵家女等,此处不具引。牟宗三认为:由阮籍本传所载可知阮籍之风格,有以下三点:“一、有奇特之性情。二、与礼法有严重之冲突。三、能啸、善弹琴,希慕原始之和谐。”并且指出,“沽酒少妇以及兵家女等事,此皆表示阮籍为一浪漫文人之性格,所谓酒色之徒是。《晋书》对此称其‘外坦荡而内醇至’,实则只是浪漫文人之性格。”[7]248在牟宗三看来,阮籍放达的本质就是以其毫无挂答之生命,本能地冲决礼法与名教,直冲向原始之洪荒。阮籍与屈原的相同之处在于,都是基于文人的浪漫精神对现实持批判的态度,只是表现形式有所不同罢了,一为自恋,一为放达。屈原憎恨奸佞小人在楚王面前搬弄唇舌,致使忠义之士获罪,不能骋其志,最后导致家国沦亡,因而自觉地表现出一种与香草美人为伍的孤高自芳的品格。阮籍“越名教而任自然”,天然地与甚嚣尘上的虚伪礼法为敌,在他身上同样表现了一种“洁癖精神”。[8]139两人都是本着文士的浪漫情怀,并以之烛照其特立独行的个性精神,表现出与黑暗现实的不合作态度,可谓同始而异流。刘小枫在《诗化哲学》一书中指出魏晋名士的浪漫本体论,是从哲学层面上去认知的,与此处所言文士的浪漫精神实为表里,骨子里也是相通的。
二
屈原和阮籍的诗赋都表现了游仙之思,有着浓郁的浪漫主义色彩。屈原的《离骚》两次写仙界求女的经过,诗人借助楚地的神话传说,描绘了一个人神杂处的神仙世界,有美人香草,奇禽怪兽,飘风云霓,望舒飞廉,流沙赤水,八龙婉婉,充满了神秘和浪漫的气息。刘勰《文心雕龙·辨骚》曰:“至于托云龙,说迂怪,丰隆求宓妃,鸩鸟媒娀女,诡异之辞也。”然而,屈原的神仙世界并非一味的游戏笔墨,而是寄寓了自己深沉的理性和鲜明的个体人格精神。屈原其志不在铺排列仙之趣,而是以一种宏放的气度和丰沛的力量对众仙发号施令,颐使气派,“求女”的行为隐喻屈原在现实生活中“上下而求索”的苦闷心态,表现了他对理想政治的苦苦追求。这里的“求女”,隐喻屈原与楚怀王的政治遇合,屈原希望自己的忠贞不二之志能被怀王接纳,重新回到政治舞台上来,以实现他匡时救国的政治抱负,挽狂澜于既倒,树威名于狼秦。所以说,屈原的神仙世界其实就是现实世界的翻版,浸透了屈原太多深沉的感喟,而且这个神仙世界并不是那么纯粹,美好。屈原对于所追求的佳人不无微词,宓妃是“保厥美以骄傲兮,日康娛以淫遊”(《离骚》),有娀之佚女则是“佻巧”之人,她们是君王的化身,说明屈原对怀王心怀慻恋,又兼怨恨。此外,从这个神仙世界的底层还可以看到死亡的阴影,屈原已经抱定自沉的打算,殉道之意已决。总之,屈原的神仙世界就是屈原的个人意志的幻化,是对现实的极度虚化,隐含了诗人忠君爱国,慻怀故旧之意。
阮籍的咏怀诗如“非子为我御,逍遥游荒裔”(其五十八),“逍遥未终晏,朱阳忽西倾”(其二十四)等明显带有屈子的远游意。有的作品也写到了神女的遇合,虽然形式上发生了一些变化,但题旨都是结以不谐,刺“交道不终”。如《咏怀》其二:
二妃游江滨,逍遥顺风翔。交甫怀环佩,婉娈有芬芳。猗靡情欢爱,千载不相忘。倾城迷下蔡,容好结中肠。感激生忧思,萱草树兰房。膏沐为谁施,其雨怨朝阳。如何金石交,一旦更离伤。
阮籍以浪漫的笔触,写二妃与郑交甫的交接未果,隐喻司马氏父子对曹魏政权的始乱终弃。方东树认为此诗是刺“交合”,但其隐喻义不明确,并且指出了该诗艺术手法上与屈子的传承关系:“窃意此即‘初既与予成言,后悔遁而有他’,‘交不忠兮怨长’之旨。然不知其为何人而发,公必不苟为空言泛语剿袭屈子也。”[9]84屈阮都是以浪漫主义的手法来表现现实题材,用男女旖旎情爱来隐喻君臣遇合。阮籍在表现类似的主题时,其艺术手法明显受到屈原的影响。
阮籍笔下的神仙世界与屈原的毕竟不同,如《咏怀》其二十三、其八十一,诗人用生动细腻的笔触,描绘了仙界的美好。在诗人看来,现实的一切荣华都不足慕,心灵的高蹈才是脱离尘世苦海的良方。阮籍的神仙世界有两个明显的特征:其一,它是纯粹的、超拔于现实世界之上的永恒存在,从中表现出阮籍对于自由和幸福生活的向往。他不同于屈原,将现实的苦难带到神仙世界里去,或者干脆借神仙抒发个人的苦郁情怀。屈原的神仙世界是一个人神杂处的世界,有好有坏,亦生亦死,只是情感的寓所而非理想的乌托邦。阮籍描写的神仙世界表现为对现实苦难的超越,它凌驾于时间之上,成为一种永恒之在。屈原是身临其境,将自身幻化为仙;阮籍则不在仙境中,人仙界域分明,仙界成为个体心灵净化的高级寓所。其二,正始时期玄学的勃兴与神仙道教思潮的风行,也反映在士人的生活习俗及其文艺作品中。阮籍受到时代环境的影响,在他虚设的神仙世界中,掺杂了道性自然的玄冥之思,文中玄思与仙心显然合而为一了。如果说屈原的游仙表现的是一种个体人格精神的投射,是以一种游戏的幻化的笔墨再现现实,那么,阮籍的神仙世界则更多的表现为庄子的逍遥游境界,既有仙思又有玄理,作者的旨趣在于让心灵超越沉痛的现实,沉冥于自然之道中,陶然忘机,适性逍遥。屈原的仙界是个体情志的幻化,而阮籍的仙界则更像是带有神秘思辨色彩的心灵的游乐场。
三
屈原的《离骚》和阮籍的游仙诗都对神仙世界作了生动的描绘,表现了两人丰富超奇的想象力和现实超越的精神,从中亦可见出两人同作为文士的浪漫情怀和艺术品格。屈原的诗赋一开始便站立在一个让后人仰视的高度上,以其瑰玮的神话传说,丰富雄奇的想象,恢宏的历史时空和磅礴激越的情感等,打造出一种积极浪漫主义的诗歌风格。《离骚》中灵均的屡次漫步天庭,不是为了求得永生,而是孜孜以求的去寻求一个困惑已久的人生答案。虽然作者在诗赋中贯穿了一股浓郁的生命悲剧意识,但更重要的是,我们看到了一个敢于与命运作斗争的高大而光辉的人格形象,它有益于我们自觉的反思人生,理解并学习屈原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坚毅不拔的精神。在屈骚中,屈原多次提到他的忠贞之志。屈原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再大的困难与挫折甚至死亡也吓不倒他,决不会让他更改初衷,也不会让他的钢铁般的意志有一丝一毫的动摇。清贺贻孙《骚筏》指出:
屈子一生,至性过人,多忧少乐。所乐者,惟“好修”而已。……“不变”是屈子一生把柄,亦是千古忠臣把柄。[10]4
屈原终始不变的是他品性的忠正、坚贞与忧勤,而他心心念念视若生命的只有“修名”二字。一则曰“老冉冉其将至矣,恐修名之不立”,再则曰“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可见好修名是屈原一生汲汲以求的精神目标,对于它的追求甚至超越了死亡。屈原是不畏惧死亡的,在诗赋中多次表达了他生无可恋,视死如归的情怀,但他却深恐修名之不立,其励志修身,忠君为国之心,无一日或忘。此正为屈原的不可及处!换一个角度看,屈原一以贯之的正道之行同样体现了一个文士的极其浪漫的情怀,在这儿我们看到了一个高贵而痛苦的灵魂,以一种浪漫而狂狷的方式,将蓬勃的生命力张扬到极致,挥洒到极致,体现为浪漫与理性兼美!
如果说,屈原核心的精神理念是“不迁”与“修名”,那么正始时期的阮籍则刚好与他相反。阮籍的人生境界在于一个“变”字。他并不像屈原那样,时常修饰着光鲜的仪容与好名声,恰恰相反,因为时代政治的关系,为了在乱世中苟全性命,他只得选择自秽其德,自晦其迹的生存方式。从阮籍的出处上,可以看出其生命境界的高低,既有清高自守的一面,又有和光同尘的一面,即非清非和。谢逸《读阮籍传》云:“谓籍不仕耶,未尝隐于山林,清不足以名之也。谓籍仕耶,未尝俯己以同流俗,和不足以名之也,非清非和,庶几于夷、惠之间乎?”[11]许慎《说文解字》曰:“清,朗也。澂水之貌。”清段玉裁注:“朗者,明也。澂而后明,故云澂水之貌。引申之,凡人曰清。凡人洁之亦曰清。”清与浊相对,意思是不与世推移,不同流合污,在乱世中保持一己的清峻人格。虽然阮籍没有以死明志,表示出与现实政治的殊死抗争,但在他的身上,依然显示出与屈子一样“不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渔父》)的贞刚之志。只是阮籍的心曲是以一种隐曲的形式来表达的,不易为人察觉。同时由于他对生命的珍视,又表现出和光同尘的一面,阮籍与司马氏集团始终保持着一种半明半晦的关系,虽不至于助纣为虐,但总是身在污秽之中,遗人话柄,难入清流。总之,阮籍就是这样的一个矛盾体,个性的懦弱使他不能做到像屈子一样从容淡定,宁折不弯,而只能掉尾于泥淖中,随波逐流,所以阮籍总是徘徊在苦闷与痛苦的边缘,终生不得安宁。
屈原也好,阮籍也罢,他们的生命存在根本上就是一个悲剧,悲剧的根源在于个体自由精神与社会现实二者不可调和的对立冲突。屈原在斗争中自强不息,退无可退,故而选择了自沉,弹奏出一曲生命的挽歌。阮籍出于保全身家性命的考虑,佯狂醉酒,隐忍偷生,选择了对时代政治的妥协与世俗的和同。值得注意的是,阮籍将这种和光同尘、顺变应俗的生存方式纳之于幽微、广冥的自然道体之中,这样,既保住了他的性命气节,又能在体玄思道的逍遥游中消释内心的苦闷与穷愁。老庄自然思想的渗入,使得阮籍的诗赋总体上表现为一种消极的浪漫主义色彩,比如阮籍的游仙诗、《清思赋》、《达庄论》等,它们表现了诗人对于神仙世界的企慕和自由人格的追寻。由于作者取消了对于现实政治的积极抵抗,甚至取消了道德伦理的价值判断,而采用一种超道德的的价值观来求得与世俗的和同,所以他的文风总体上是消极的,力求超脱而非进取,志在和谐而非对抗,是激情的消退而非意志的张扬,体现了阮籍的消极浪漫主义的情怀。屈原则不同,他是以一种愤世嫉俗的面目出现的,而且终始如一,以一种高扬的战斗者的姿态与世俗相抗衡,直至以命相搏。所以屈原的诗赋总体上呈现出一种积极乐观的浪漫主义,他总是给人以力量、信心和勇气,即便在虚幻的神仙世界中,也可以把捉到他的骨鲠之气和磊落不羁的崇高的人格精神。由此可见,虽然屈阮二人的浪漫都属于文士的浪漫,然而在诗文中的表现却大异其趣,这既有个性差异方面的原因,也是不同时代背景下的必然结果。
[1]朱熹.楚辞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2]史记·屈原贾生列传[M].
[3]蒋骥.山带阁注楚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4]晋书·阮籍传[M].
[5]牟宗三.才性与玄理[M].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6]刘熙载.艺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7]牟宗三.才性与玄理[M].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8]吉川幸次郎.中国诗史[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86.
[9]方东树.昭昧詹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
[10]贺怡孙.骚筏[M].四库未收书辑刊第十辑第十三册.
[11]谢逸.溪堂集[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