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区域经济发展的趋同与分异

陈健生

近年来，随着国家区域协调发展总体战略的实施，中国地区发展差距有所缩小。这主要表现在：区域总体发展战略与新规划实施，使得目前区域经济增长不平衡空间格局开始打破，“十一五”末期东部地区经济增长速度首次低于其他地区，区域协调发展作用开始显现，地区差距呈现缩小态势，区域经济进入相对均衡发展时期。但从总体上看，生产要素向东部沿海发达地区集聚态势没有根本改变（虽然同时出现工业向内陆地区转移趋势），产业在地理分布上的二元结构仍然明显存在，体制机制与制度创新的相对滞后（如财政体制），使得目前出现的区域发展差距缩小的状况或趋势虽然有所收窄但是比较微弱。

在区域经济发展实践中，由于受到不切实际的理论指导，以及行政性的实践机制推动，为实现区域协调发展，缩小中西部地区与东部地区的差距，中西部地区采取一种全面赶超战略，即从发展速度、产业结构、产业选择和制度政策上全方位同步发展，从总体观察，区域之间呈现出经济发展趋同的现状。

一、区域经济发展存在的两种趋同现象

观察发现，目前中国区域经济发展中呈现出两种趋同现象。一是全国不同地带、省域、城市群、特大中心城市等出现了发展趋同现象，表现为经济增长、产业结构、地区规划和制度政策上的一致性特征；二是各地区内的单个城市、县域、镇域等也出现了发展趋同现象，表现在地区经济增长、地方产业结构、地方规划与地区发展政策出现与第一种趋同具有一致性的倾向或者相似状况，许多地区开始不断放弃资源禀赋与比较优势，以追求地区产业结构升级与转型为取向，构建具有同质化或者说趋同性特征的地方性产业结构。

（一）不同尺度空间的划分与特征

本文将四大地带（东部地区、中部地区、西部地区和东北三省）、省（即31个省、直辖市、自治区）、城市群（即长三角、珠三角、环渤海地区、中原城市群以及国家规划的其他城市群）、特大中心城市（如主要省会城市和经济中心）称为大尺度空间；而把基于大尺度空间之下且属于其组成部分的单个城市（包括一般中小城市）、县域和镇域界定为小尺度空间①。大尺度空间的特征是地域面积大、市场范围比较广、集聚人口众多、产业形式多样化、规模经济显著；小尺度空间的主要特征是：地域空间相对较小、市场范围较小、集聚人口较少、产业具有专业化、规模经济不显著。

（二）不同尺度空间经济发展趋同的表现

区域经济发展趋同包括增长趋同、结构趋同、产业趋同和制度趋同四个方面，我们通过比较区域经济增长、区域产业结构、区域发展规划和区域制度政策来分析不同空间的发展趋同特征。

1.经济增长。区域经济增长是区域经济发展的基础，缩小地区差距，实现协调发展首先表现为落后地区对于发达地区的人均GDP的赶超，即通过缩小区域之间人均收入的差距来缩小区域发展差距。判断区域之间是否存在发展趋同主要是通过比较区域经济增长来实现的。在大尺度空间，从地带增长来看，西部地区自“十一五”以来经济增长率一直保持两位数增长率，高于东部地区增长率。近期虽然与全国走势相似，下降到一位数，但是仍然高于东部地区增长率；从省域经济增长来讲，落后地区省域经济增长率快于发达省域经济增长，显示出明显的赶超特征。然而，在小尺度空间，单个城市、县域和镇域也表现出与大尺度空间相同特征与走势。此外，一个结构性特点是：与特大中心城市相邻的地区呈现快速增长势头，而处于边缘区的县域和镇域的增长率偏低。

2.产业结构。区域产业结构是区域经济发展的重要体现，良好而完善的产业结构能够支撑区域经济可持续发展并实现发展方式转变或者产业升级。区域产业结构是否趋同主要是看产业结构演变趋势是否具有从以农业为主转变为以服务业为主的结构转换的规律。无论哪种尺度空间，产业结构趋同是一个主要特征，即大尺度空间如特大中心城市以建设增长极为目标，实现产业结构从以工业为主向服务业为主转变，并且，不同区域产业结构相似性很大，如有针对西南地区产业结构的研究表明，四川与重庆、云南之间三次产业结构相似系数达到了0.99以上，贵州与西藏、云南之间三次产业结构相似系数达到了0.98以上，说明三省（市、区）之间的三次产业结构趋同程度很高（孙根紧，2013），而小尺度空间特别是处于特大中心城市或者城市群边缘地区产业结构也具有类似的倾向，而落后地区小尺度空间产业结构变化相对较小，仍然以农业为主，但是也存在追求发展工业的强烈动因。

3.地区规划。地区规划，主要是地区国民经济社会发展规划，是对未来区域发展战略的选择与谋划，其中主要通过产业规划与产业选择来实现地区发展的目标。从未来产业选择角度能够看出地区之间是否存在产业选择的趋同性。大尺度空间地区规划所列出产业一般为高新技术产业、电子信息业、生物制药业、先进制造业、战略性新兴产业等，并着力实现从工业向现代服务业转变或跨越，即大力发展金融业、物流业、总部经济、文化创意产业等，而小尺度空间地区规划也具有这种结构转变冲动，如，几乎所有建制镇都规划有工业园区，仅仅保持了具有一定程度的地方资源禀赋特点所决定的特色产业特征。

4.制度政策。区域经济发展受到制度与政策的影响，即通过制度与政策帮助经济主体有效地利用区位条件，改善政府宏观区位选择与企业微观区位选择，从而提升区域经济增长水平。区域经济发展不均衡条件下，东部发达地区往往利用中央政府的制度与政策优先安排获得“区域租金”，形成先发优势，但是，制度与政策具有可复制性与溢出性，中西部落后地区采取东部地区的制度和政策复制方式并与其资源、劳动力、资本有效结合，便可以形成区域后发优势，结果导致先发优势地区“区域租金”不断减少甚至于逐步丧失，这样，不同区域大尺度空间形成趋同发展态势。这种制度政策复制与溢出达到一定程度后，对于小尺度空间也会产生影响，表现为，一方面，同一区域小尺度空间的制度政策与上一级大尺度空间制度政策趋同，另一方面，不同区域平行水平上的小尺度空间的制度政策也存在趋同现象。

（三）两种不同尺度空间趋同的后果及其评价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得出结论：无论大尺度空间或者小尺度空间，中国区域经济发展普遍存在趋同态势与特征。一方面，大尺度空间趋同能够有效缩小区域发展差距，实现区域经济协调发展，满足不同地区居民实现共同富裕的强烈愿望；而另一方面，小尺度空间趋同则反映出各地开始不断放弃比较优势，不顾自然禀赋、生态环境承载力、经济基础与产业发展能力，以充分工业化为目标，不断追求结构转型与产业升级。

1.大尺度空间趋同的必然性与合理性。大尺度空间出现经济增长、产业结构、产业选择与制度政策的趋同具有其合理性。首先，中国的大尺度空间地域面积较大，与世界上一些国家国土面积相比，从地带上看能够容纳几个甚至十几个国家的国土面积，地域空间大能够保证其容纳足够多的产业经济体与城镇体系。其次，大尺度空间因为集聚人口较多，决定其市场范围较大，产品需求多样化程度较高。而要满足众多人口需求与市场供给，过去那种按照地域产业分工，通过突出资源禀赋发展特色经济的方式已经难以奏效。主要是因为，如果在大尺度空间按照传统路径，采取地区专业化与分工形成区域发展优势，将会使得地区产业仅限于少数几个领域，其产业不仅规模较小，而且专业化程度相对较高，使得区域内众多人口难以从分工与专业化中实现充分就业，并且会产生大量劳动过剩人口。再次，为满足区域内众多人口就业与需求，区域经济发展通过追求多样化的产业经济，采取在区域内依托城市经济大量配置前后关联的各类产业，以通过规模经济来提高本地市场效应，降低制造业生产成本，并同时降低劳动者的生活费用，便成为大尺度空间经济发展的出路之一。另外，经济转型与产业升级的高度化是形成现代服务业为主的经济结构的关键，而现代服务业一定是建立在人口众多且市场范围广阔的大尺度空间（以特大中心城市和城市群体现）上的。于是，我们看到这样一个经济事实，即从四大地带到省域层面，从各大城市群到特大中心城市，或者说是在不同地区的各大“新区”，凡是我们称为大尺度空间的地方，均不同程度上呈现出以构建增长（发展）极为目标，在经济增长、产业结构、产业选择与制度政策等方面呈现发展趋同现象。

2.小尺度空间趋同的弊端与问题。在我们称为小尺度空间的单个城市、县域以及镇域范围内，出现与大尺度空间大致相似的趋同现象则是一种不合理的经济现象。首先，小尺度空间经济发展取决于地域空间的自然禀赋与生态环境承载力。因为自然禀赋约束与环境容量的限制，小尺度空间经济发展以及产业结构一般会依赖于一定的自然基础与条件，生态环境承载力决定了不同地方经济难以实现与大尺度空间那样趋同发展。其次，小尺度空间经济具有比较优势。长期以来，我们对于县域经济发展定位于扬长避短、发挥比较优势，或者是宜工则工，宜商则商，宜农则农，主要是由于工业经济特点决定其仅在少数具备资源开发基础、要素保障条件的要素及产品市场集聚，而大量地域空间还是以农业经济发展为取向的，如果采取“平衡集聚”生产要素方式，让工业生产“遍地开花”，则可能会因为不能够形成规模经济而出现工业生产高成本、低收益的问题。再次，小尺度空间经济发展趋同难以持续。放弃比较优势，不顾发展的生态环境基础与经济条件，产业结构转变均以工业化为目标，以服务业为归属，出现这种形式上的经济增长与结构趋同将会导致环境压力加大，要素资源浪费，粮食安全问题，低水平重复竞争。但是，客观上存在这样一个经济事实，即处于不同地区，只要是一个具有政府职能的行政区（以镇域为最低行政单位），无论基础与条件是否具备，往往均通过建立工业区的组织模式发展工业，并不顾现实状况追求产业结构转型升级。这种浪费资源、低水平同质化竞争是难以为继的。

3.不同尺度空间趋同的评价。上述不同尺度空间趋同现象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说明无论按照什么尺度来看，趋同总是在发生，并且具有一般意义上的指向性，即经济增长呈现出落后地区向发达地区的跨越式追赶，产业结构趋向于从以第一产业为主转变为第三产业为主的结构转型与产业升级，不同地区发展规划在产业选择上具有同质性特点，不同地区制度安排与政策导向上具有可复制性特征。因此，正因为缺乏地理空间视角意识，最终导致了普遍意义上的趋同发展。

二、区域经济发展趋同的理论解释

（一）两种解释区域经济发展趋同的理论

现实所发生的区域经济发展趋同事实的背后是被两种一般性理论所支配，一是流传甚广且影响深远的新古典增长趋同理论；二是始终主张区域平衡协调发展的所谓“地区平衡发展的政治经济学”。②然而，这两种一般性理论均缺乏分析问题的地理空间视角，正是由于长期受到这两种理论的支配与指导，区域经济发展出现了一般意义的趋同。

1.新古典增长理论的趋同学说。新古典增长理论的趋同学说的基础是新古典经济学理论，趋同的含义是指地区或者国家之间收入差距随着时间推移存在着缩小的趋势，从现实状况来看，就是贫穷地区追赶上富裕地区的发展过程。新古典经济学假定条件是：（1）存在一个完全竞争市场而非其他类型的市场结构；（2）生产者产品具有同质性而非异质性；（3）各经济主体之间具有完全对称的市场信息而非存在信息不对称；（4）生产要素流动由于其市场结构和信息结构而不存在任何广义的运输成本（包括制度成本和摩擦成本）。在此假定下，新古典增长的趋同理论认为，由于不同地区具有不同的初始条件，但是结构特征相一致，贫穷地区往往比富裕地区具有更高的增长率，随着时间的推移，贫穷地区将会追赶上富裕地区，使得所有地区收敛于相同的人均收入水平而达到趋同（魏后凯，2006）。同时，人均资本高的地区其资本边际报酬率更低，资本会趋向于流向人均资本较低的贫穷地区，从而会导致不同地区之间人均收入的趋同。新古典趋同理论区分了绝对β趋同、条件β趋同、σ趋同和群体趋同四种趋同。一些研究表明，由于影响趋同的因素很多、机制复杂，因此，在趋同的现实证据中尽管确实存在条件趋同，但是其估计系数值差异较大（蔡昉，2002；邓翔，2002）。而群体趋同往往要求地区之间在经济结构和初始条件具有很大相似性，满足这一条件的地区似不多见，因此，趋同理论总体上难以充分解释国家之间和地区之间经济发展趋同的内在机制。相反，理论与现实还存在一种与趋同相反的趋异情况。新增长理论代表性人物罗默采取知识外溢和报酬递增模型论证出趋异的可能性：那些拥有更高实物资本和人力资本的发达区域，由于报酬递增进一步强化其最初的优势而变得更加富有，而落后地区，由于人力资本缺乏而可能陷入长期贫困陷阱（魏后凯，2005）。卢卡斯则从人力资本差异、人力资本外部性以及资本市场不完全论证了为什么存在资本不从富国流向穷国的可能性（卢卡斯，2003）。

新古典经济学及其增长理论作为一种学说为相关理论树立了一个标尺或者说参照物，但是它并非对现实本身的描述与解析。从空间经济学来讲，新古典经济学及其增长趋同理论所暗含的假设中忽略了空间范畴，即便是有也是将其看成是均质空间，以与其市场结构、信息条件和不涉及运输成本的假设相一致。按照这种均质空间假设，经济活动在空间分布上是平滑而匀称的，要素流动是没有成本和无障碍的，能够完全充分且无限制性地流动，如果这与真实世界情况相符，那么，我们就会很难解释城市、块状经济与大企业为什么会存在，经济活动就会被分割为极其微小的生产单元，就会陷入被克鲁格曼称为“庭院资本主义”的家庭小作坊（安虎森，2009）。这与真实世界的情况，即存在城市、集聚经济与规模大小不同的企业显然不相符合。

2.地区平衡发展的政治经济学。地区平衡发展的政治经济学是指以追求区域之间协调发展为目标，以平衡配置地区资源为手段，以区域之间公平发展为价值取向，通过中央政府统筹的制度安排与协调的政策调整的一种政治经济理论。这一理论并非一个学派或者学术思潮，且未形成系统性的理论与代表性人物，而是针对中国区域经济发展的实践，以追求区域经济协调发展并导致地区之间普遍性趋同的政策主张、发展思路、地区规划的总称。这种不完整的思想主张的主要特征可以初步归纳为：（1）主张中央政府主导地区发展，排斥或者忽视微观主体在区位选择或者要素流动中的市场选择，夸大区域协调发展中中央政府的力量，并相信只有中央政府有能力纠正区域发展中的市场失灵问题；（2）以区域协调发展为目的，几乎难以容忍区域之间差距扩大且不承认区域不平衡发展的倒U曲线的存在，但是却出现过分强调地区之间对于公平发展的追求与认同；（3）地区资源要素平衡分配与追求同步发展。由于拒绝市场机制对于区域经济发展的调节，这一思想认为，要素不会在特定地方集聚并强化且逐步发展，而是会在所有地方“平衡集聚”且具有共同发展的可能性。因此，要素配置不应该采取重点分配的不平衡发展战略，而是要共同分享与平衡配置，其目的是要不同地区同步发展、协调推进，以求得区域发展的公平性与协调性。

这种并不成体系的主张从另外一个角度解释了要素的完全且充分的流动性，但同样属于缺乏地理空间视角的认识误区，主要是受到长期计划经济体制下中央政府主导生产力布局与实现地区资源平衡配置传统意识的影响，没有适应市场经济体制改革与转型以后中央政府配置地区资源与调节区域经济职能转变的要求，绝对且过分强调和夸大政府对于区域经济发展的主导力与控制力，忽视和贬低市场机制对于区域经济发展的基础性作用，认为无论处于何种空间条件下的区域均能够以相似的速度同步协调发展，从长期来看，这种认识对于中国区域经济发展实践与可持续性存在误导。

（二）区域经济发展的空间经济学解释

区域经济发展的自然基础是地理空间被山川、河流、沟谷等地形地貌所分割，或者是由平原、丘陵、山区等自然地理所组成，空间具有非均质性，而非均质性。地理空间非均质性决定要素流动不仅具有摩擦成本，而且存在运输成本，甚至制度成本。这样，区域之间因要素流动所导致的经济发展趋同便不会那么容易了。

关于第一种理论，新古典增长理论或者其趋同理论中有关要素的无障碍流动性假定所隐含的一个条件正是空间的均质性，而只要假定空间具有均质性则一定不存在运输成本，反之，只有空间非均质性，运输成本必然会有存在的条件或者基础，这已经被斯塔雷特的空间不可能定理所证明（斯塔雷特，1978）。正因为如此，我们从现实空间状况中所看到的是大小不等的城市体系，大小不一致的企业，以及大小同样不一样的块状经济，这种现实状况决定了只有异质性企业、垄断竞争市场结构、收益递增与规模经济才是最符合空间经济现状的合理性假设。当然，通过不断改善区域之间运输基础设施，降低运输成本，强化区域联系，实现新古典增长趋同理论的地区趋同的长期均衡也是有可能的，但是，这一过程将会是长期的且不易确定的。

而第二种理论，由于其理论假设是基于政府主导区域经济发展收益与效用最大化的，当确立市场在资源配置过程中起决定性作用情况下，政府只能够在其特定范围内最好地发挥作用，因此，所谓地区平衡发展的政治经济学运用空间将会受到很大程度抑制。市场在区域经济发展中的决定性作用意味着企业微观组织选择区位具有明显的非均衡性，即企业将会选择那些具备区位优势（尤其是市场条件）与发展基础的地方，单个企业区位选择所带来的“赚钱效应”将会使得更多同类企业或者前后关联企业向同一区位或相邻区位集聚，从现实状况看，那些容易形成产业集聚、规模经济与本地市场效应的以特大城市为中心的城市群尺度空间将会是制造业与服务业发展的首选，因为规模经济、收益递增不仅会分摊企业经营成本，而且还会产生循环累积因果关系与自我增强机制，这样做的结果只会是进一步强化集聚经济而非形成产业扩散以求得平衡发展，换句话说，市场在区域经济发展的决定性作用只会导致地区经济发展的非平衡性增长，这一机制与地区平衡发展的政治经济学所追求的目标和理念正好相悖。

三、中国区域经济发展趋同的形成机制

除了上述理论上缺乏空间视角以外，实践机制上政府导向的地方性竞赛所导致的发展趋同也不容忽视。通过长期观察，我们认为，区域发展实践中由于存在着所谓地方性“学习型模仿竞赛”机制，即在实施对于发达地区的赶超战略中，落后地区往往采取政府导向的地方性竞赛方式推动地区发展，以达到跨越式赶超，而这种发展本身在机制与路径上带有某种程度的趋同趋势。这种地方性竞赛存在至少三个显著特点：

1.它是一种学习机制。地方政府在推进市场取向改革与发展中，采取相互学习、取长补短的方式是一种具有中国特色区域经济发展的重要运行方式。相互学习、交流方式，即我们所熟悉的经验交流来求得地区之间的同步和平衡增长，正是这种学习型实践机制使得地方政府相互借鉴、相互促进，推动地区经济发展，而这种实践机制本身就相应带来地区发展的趋同性。

2.它是一种模仿机制。相互学习与交流的结果一般可能会形成相互模仿，即在地方发展中通过对于模仿对象区域的观察、学习与借鉴，构建一种“似曾相识”的发展机制与路径，并以此方式实施地区发展战略，推动地区的跨越式发展。这样做的结果便形成一种赶超趋同的特征。

3.它具有多层次性。不仅是大尺度空间如地带之间、省域之间和城市群之间具有区域性模仿性竞赛，在小尺度空间如城市之间、县域之间与镇域之间同样存在某种趋同性赶超，虽然空间尺度不同，但是其具有趋同特征的赶超机制与路径基本相似，即这种学习机制和模仿机制具有某种多层次性，在每个层面上带有其共同的运行特征。

以上三种特征可以归结为：地方性学习型模仿竞赛机制。正是由于存在着这样一种共同的区域经济发展的实践机制，我们便能够解释区域经济实践中的许多趋同现象，如地区产业结构趋同、城市基础设施建设机制趋同、古镇打造方式趋同、工业园区建设趋同，等等。值得注意的是，这种趋同是不讲究空间尺度考量的、一般性的发展趋同。

形成这种趋同发展实践机制的内在原因是区域经济发展中采取行政区的政府主导的发展方式，行政力量介入区域经济运行过多过深，使得政府拥有配置资源与调控经济的双重功能。只要是一级行政单位，具有政府组织职能与财政分配职能，便自然具有发展地方经济的职能，而这种职能体现是以行政区配置资源与调控经济为特征的，即以追求地区增长率为目标，以行政驱动力量为运行机制，以资源行政配置为手段，这种实践机制能够带来地区经济的高增长，但是却难以推动居民福利水平的提升与公平发展。

这种趋同发展的外在动因是以GDP增长率为导向的地方政府政绩评价考核机制。由于经济建设是一个“主战场”，追求经济增长速度便成为地方政府之间比拼的主要考察目标，而行政区经济运作方式使得各级地方政府以经济发展（实质是经济增长速度）排名作为一种便捷的政绩评价考核方式，交替领先、相互追赶成了下一级政府所要实现的首要目标。工业与GDP增长和地方财政收入增长具有正相关，发展工业与追求GDP增长几乎是同日而语，地方工业发展成为地区趋同发展的同义语。于是，无论是否具备工业发展的资源禀赋、要素保障、产业基础或者环境支撑条件，也无论是空间尺度大小区别，我们观察到的一个事实是：只要是一级行政单位（以镇级为最小），为了考评达标，一定要建立工业园区发展工业，结果，无论空间尺度大小，只要是行政区就理所应当发展经济与发展工业，结果各种空间尺度的地区发展趋同便不可避免。

四、未来中国区域经济发展的总体态势与路径选择

对于中国未来区域经济发展的总体态势应该有一个明确认识，并设计出一条可行的路径。原则上要避免上述按照一般性理论指导区域经济发展实践，回归以空间经济学和突出空间视角的思维方式，以非均质空间作为区域经济发展的基础性条件，强化市场机制配置空间要素与资源的决定性力量，增强企业微观经济主体按照收益最大化原则进行区位选择，也就是以区域经济非均衡发展作为市场经济可区域化的基本形式。而政府职能更多体现为创造发展环境、保护生态环境、调控中观经济、强化转移支付、实现公平发展。

（一）区域经济发展总体态势的基本思路：大趋同，小分异

在界定与厘清区域经济发展中市场与政府边界前提下，中国区域经济发展的总体态势应该按照大尺度空间趋同发展，小尺度空间分异发展的思路进行设计，即在地带、省域、城市群与特大中心城市等大尺度空间，在经济增长、产业结构、产业选择和制度政策上采取相似或者相同的发展思路，通过大尺度空间趋同发展，缩小区域差距，实现区域之间的协调发展；单个城市、县域和镇域等小尺度空间，在经济增长、产业结构、产业选择和制度政策上，突出资源禀赋和比较优势，依托地域文化发展特色产业及围绕第一产业延伸发展相关产业，以期保护生态环境，突出特色优势，实现错位发展，通过对于不同尺度空间发展的设计，从而确立起“大趋同、小分异”或者简称“大同小异”区域经济发展总体态势。

（二）区域经济发展“大趋同”的路径选择

大尺度空间趋同发展是推动小尺度空间分异发展的条件与保障。实现“大趋同”首先是要在划分大尺度空间基础上，选择生态环境承载力比较强、产业基础比较好、要素保障能力比较强、市场范围比较大的区域，推动区域经济趋同发展。

1.构建合理的经济结构。按照传统农业—早期工业化—新型工业化—“四化同步”发展的演变顺序，推动区域经济结构从以农业为主向以现代服务业为主转变，并且在结构转变中实现发展方式的同步转变。

2.建立完整的产业体系。包括先进制造业、战略性新兴产业、高新技术产业、电子信息产业、现代生物产业、现代服务业和现代农业，并拓宽产业链，增强产业关联性，提升产业附加值与产业竞争力。

3.构筑网络化的交通基础设施。高起点、大手笔规划建设交通运输基础设施。包括机场、高速公路、轨道交通、城际铁路、内河码头，打通区域之间的跨地区交通线与“断头路”，形成全方位、多层次、网络化的区域交通体系。

4.依托特大中心城市与城市群构建“增长极”。依托城市经济空间集聚人口，建设市场与布局产业，并且实现城市或者城市群人口的有序流动，多层次市场体系的充分竞争，多样化产业的分工与合理分布。

（三）区域经济发展“小分异”的路径选择

小尺度空间分异发展是大尺度空间趋同发展的前提与基础。实现“小分异”主要是立足于其依托的资源禀赋，通过功能分区与地域分工发挥比较优势，实现区域经济分异发展。

1.以地域分工与专业化水平划分小尺度空间经济功能。按照宜工则工、宜农则农、宜商则商的原则，并根据生态环境承载力大小确定中小城市、县域、镇域等小尺度空间的功能分区与产业定位。

2.在合理划分小尺度空间基础上，明确小尺度空间产业分工。在县域和镇域层面要继续保持农业资源支撑地区发展的传统优势，中小城市产业发展要以专业化分工为基础，承接特大中心城市的要素扩散与产业转移，实现合理的地域产业分布与构建空间相邻、前后关联的地方性产业链。

3.确立“一区（县、城）一主业”产业选择，围绕主导产业扩展延伸产业链。主产业是以地区资源禀赋与比较优势为基础，并能够充分有效地利用地方性土地、劳动与其他生产要素，最大限度发挥地域资源优势并形成特色产业优势，以此在日益细分市场中占据一席之地，并形成一种固化优势。

五、区域经济发展“大同小异”的实现机制创新

为保证区域经济发展“大同小异”路径的实现，需要从以下三个方面进行相应的体制机制创新。

其一，按照空间尺度大小明确地域分工与产业功能定位。各级政府要在科学合理划分空间尺度基础上，以产业多样化与专业化作为划分界限，在制度安排与政策选择上明确大尺度空间与产业多样化相适应，而小尺度空间与产业专业化相统一。大尺度空间之下包含有众多小尺度空间，从产业构成上看，大尺度空间产业多样性由若干产业专业化的小尺度空间所组成。但是，其中各个小尺度空间产业发展水平带有明显非均衡性。这样，地带和省域之间的地域分工比较模糊，具有因产业多样化而形成的合理的产业同构特征，而处于大尺度空间之下的县域和镇域之间则具有明显的地域分工特征，其专业化的特色产业构成支撑该地区经济发展。

其二，建立横向财政转移支付机制调节地区发展的不平衡。因为小尺度空间实现专业化产业发展，其结果将会导致工业和服务业集聚空间增长较快、产出较多、收入较高；相反，农业集聚空间增长较慢、产出较少、收入偏低，形成小尺度空间内部发展的不平衡，对此，中央政府除了采取财政纵向转移支付调节地区发展差距以外，应该鼓励地方政府根据经济发展水平与人口状况，以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与人均基本财政支出一致原则，通过建立横向转移支付机制统筹平衡地方财政支出，既不能因为工业县财政能力强而多支出，也不能因为农业县财政能力弱而少支出，正确的办法是通过建立制度化的平衡转移机制进行统筹安排与协调使用，达到人均财力与基本公共服务实现均等化。

其三，地方政府政绩评价应从速度型考核转为功能性考核。解决小尺度空间经济发展趋同需从根本上改变长期采用的以增长率为中心的速度型考核方式，转变为以产业功能分区为特征的功能性考核方式，强化小尺度空间产业份额最大的发展水平、发展质量与结构的评价，如生态功能区以生态环境保护为主，粮食主产区以农业发展为主，工业区以工业发展为主，文化区以传承文化为主，等等。而对于大尺度空间则要考核其产业多样化的程度，交通基础设施发展水平，人口城市化水平，产业综合竞争力等等。建立在功能分工基础上的地方政府政绩评价考核方式便能够使得各地区发挥优势、扬长避短，实现区域经济的全面、协调与可持续发展。

注释

①其实这种划分存在明显的模糊边界，主要是对于城市空间由于规模大小不同而难以确定划分依据，因此这种划分具有相对性，更多是以空间内部产业多样性与专业化为划分标准。

［1］严汉平，等.区域协调发展——大国崛起的必然选择［M］.北京：中国经济出版社，2011.

［2］孙久文.中国区域经济发展报告（2012）［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

［3］孙根紧.中国西南地区产业结构趋同的实证分析［J］.区域经济评论，2013，（1）.

［4］魏后凯.现代区域经济学［M］.北京：经济管理出版社，2006.

［5］［美］小罗伯特.E.卢卡斯.经济发展讲座［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

［6］安虎森，等.新经济地理学原理［M］.北京：经济科学出版社，2009.

［7］Starrett，D.Market Allocations of Location Choice in a Model with Free Mobility［J］.Journal of Economic Theory，1978，（17）：21-37.

［8］蔡昉，等.制度、趋同与人文发展［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2.

［9］邓翔.经济趋同理论与中国地区差距的实证研究［M］.成都：西南财经大学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