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五四浪漫主义文学中的传统因素
2014-08-15邓庆昭
邓庆昭
(晋中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山西 榆次 030801)
中国的浪漫主义文学在五四新文化时期从确立到迅速在国内风靡一时,与当时的时代背景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当时的时代风气经过思想解放、人文主义价值观的确立,个体获得了解放才真正形成了现代意义上的浪漫主义的思潮。追本溯源,自古中国就有浪漫主义的文学传统,由幼稚走向成熟,也逐渐产生了和现代浪漫主义思潮相同的精神内涵,这就是强烈的反叛意识。20世纪“五四”时期,在新文化运动的背景上发展出全新的、更为自由奔放的,波澜壮阔的现代浪漫主义文学巅蜂。而浪漫主义文学的鼎盛,除了当时作家们以积极开放的胸襟自觉吸取外,他们在传统文化心理结构中的浪漫因素所受到的影响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条件。许多新事物并非出于独创,而是脱胎于旧事物,旧文体的一些模式往往会改头换面成为一种新的形式,转变之后产生了新的作用,恰好能与当时的时代背景和文化状况相呼应。可见,传统之根是浪漫主义文学赖以存活的基础。
一
中国的传统文化是一种以群体为本位的文化,儒家传统思想的核心是仁与礼,强调个人对民族、对宗族、对社会的依赖关系,强调社会和群体对个体的制约性和决定性。人只是关系中的因素,独立个体的自我不见了,个性、人格、自由被关系、集体、伦常所淹没并消失。人被规范在这一社会关系的总和中。他(她)的思想、情感、行为、活动都必须符合这种社会关系的总和,否则就无法存在。在这种观念的影响之下,个人习惯于忽略自身,把群体看作是个体的归宿,要求自己要按照一定的社会与伦理规范行事。这种传统的群体观念甚至成为一种强大的集体思维定势,它使人们觉得只有群体对个人提要求,个人只能对群体尽义务,个体消失于群体之中,个人只能听命于群体,没有自己的意志,奴性于群体意志,附属于集体利益。
中国古代也有个人主义,但是是一种内敛式的个人主义——个人的情感和个人的意志是被规定在社会伦理价值之内的,个体带有明显的家国、民族、社会、政治等诸多方面的约束,渗透着明显的宗法意识和群体意识,有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积极的政治参与意识。在这种情形之下,大多数传统文人都具有强烈的忧患意识,以天下为己任,积极入世,关心现实,并没有多少作家随情感的因素而放纵自己的想象力,也没有像现代浪漫主义作家一样有着不受制约、无所顾忌的个性解放精神。个别文人身上所体现出来的个人主义,也大都是在入世不得志的情况下做出的暂时的出世之举,很多情况下是厌倦和逃避,甚至是以退为进,例如初唐时期出现的山水田园诗派和边塞诗派就是如此。浓厚的封建伦理观念并没有给个性意识和个人主义留有更大的发展空间,个人主义只是建立在不自觉和潜意识之下的对自我主体的认知。
二
浪漫主义的兴起是要有一定的土壤和气候的。在中国古代几千年的封建政治、文化历史中,由于儒家思想一直被统治者用来维护国家政治的稳定,使得崇尚个性与自我的浪漫主义文学无法得到自由的发展。当到了儒学衰微的时代,浪漫主义文学才能得到一定的发展。这必然导致浪漫主义文学在儒学占主导思想的我国封建社会很难获得正统地位,并且时时受到当时正统实用文学的箝制和批判[1]。而五四时期则是得风气之先,在中国的封建正统文化业已衰微之时,浪漫主义文学得以兴起。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前所兴起的白话文运动是文学自觉时代的一个前奏,意在透过文学语言形式上的革新,能够让民主的思想更广泛地传递给民众,而白话文学以人的文学和平民文学为核心的理念,反对传统文学中文人高高在上的姿态,突出个人这个主体的价值,在文学中表现的再也不是帝王将相的丰功伟绩和才子佳人的传奇故事,而是以农民、工人为代表的小人物的悲欢离合,即平民文学。中国文学至此首次进入到个体自我的状态。这种平民文学回归到普通人的生活中,使得凡人琐事的日常生活进入到文学作品,而这时期的个人主义,实质就是人的自我的发现,对人的本体价值的发现。现代中国作家笔下的自我是一种高度个性化、本能化的自我,它力图追求人的独立存在的价值,反对一切依赖与约束。可以看出,这与中国古代传统浪漫主义在个人层面上存在明显的差别。
由于当时救亡图存的社会现实,五四的个性精神一开始就与集体主义相交汇,担负着重大的社会责任和历史使命。因此,五四时期的个人主义就不仅仅是对西方个性解放思想的纯粹趋附,而同时又表现出了和传统价值观念的认同——个人与集体、家国、民族等之间的错综复杂的无法割舍的关系。有了上述所说的民族文化之根,五四时期轰轰烈烈的新文化运动,其发起者例如胡适、陈独秀、李大钊、钱玄同、周氏兄弟等等,虽都有西学背景,但哪一个不是国学根底深厚?也正是在这样的深厚国学根底的传统文化所浸染之下,正是因为传统文化中的知识分子的家国思想、出仕入世的儒家文化的传统之根才真正影响了这些知识分子发起并倡导新文化运动[2-3]。
首先,传统的价值观对浪漫主义者的影响是至为重要的。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学而优则仕的思想,热衷甚至于依附政治的心理状态,影响了现代中国作家,使他们同政治之间缺乏一定的距离,这就导致了许多作家都在不同程度上丧失了精神的独立性,审美冲动往往被政治激情所替代[4]。中国作家的前卫观念,虽然是源自艺术上对传统的反抗,却依然局限在生活的范畴之中。深受传统浸淫已久,转型时期的现代文人,挥之不去的仍然是传统文化中的有所担当的情结,受此影响,作家们的紧迫的社会责任感和巨大的历史使命感流露于自己的文学创作之中。
浪漫主义作家们在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激烈的情绪变化,除了显示个人身心的高度解放,个人意识的高度张扬以外,无一例外地都会带有当时社会和政治的影子,依然在传统的范围之内,而未能超越或改变,在他们身上依然反映出对国家政治的关切和对社会责任的承担。以郭沫若为例,他著名的三段论——由个人的苦闷可以反射出社会的苦闷来,由此可以反射出全人类的苦闷来,表明他已经从社会、人生的角度来理解个人的情感,并且在创作中寄以改造社会的理想。如《炉中煤》:“啊!我年轻的女郎!我不辜负你的殷勤,你也不要辜负了我的思量。”诗人把对祖国和民族前途的希望与个人要为之献身的决心很好地结合在了一起。
再比如郁达夫创作的《沉沦》,由于当时中国正遭受苦难,而作家当时身在日本,受到了民族的歧视,个人的情感又不得寄托,失望、忧伤、孤独、苦闷、抑郁、寂寞,哀哀切切的悲鸣一齐迸发出来便是那一卷当时很惹起了许多非难又轰动一时的《沉沦》。《沉沦》在开始发表的时候就引起争议,小说对自我阴暗面的完全暴露、对个人性欲大胆直白的描写,对于封建士大夫的虚伪是一次暴风雨般的冲击,是对封建道德的质疑,是对传统文化的反叛。作品中主人公的最终沉沦,跳海自杀是因为个人情感的无所依托与家国民族的苦难结合到了一起。同时,小说涉及到性的问题的罪恶感和由此导致的心理扭曲,很大程度上是中国儒家伦理观所造成的后果,曲折而深刻地反映了中国传统文化的背景,仍然可以找出民族传统伦理观念的烙印。再从郁达夫的创作影响力来看,他的《沉沦》时期是最为辉煌的。受时代的影响,在救亡救国的呼声中,郁达夫在创作转变的探索中也尝试着努力走出狭小的自我天地,渴望走到广阔的大世界中去,只不过时代变化的速度比他快,他的渐变赶不上时代的突变。
其次,抒情性是中国文学的特性,西方浪漫主义的主情说之所以得到现代中国作家的广泛共鸣,很大程度就是因为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有一种源远流长的抒情传统。中国古典文学较少叙事成分,诗被奉为文学的正宗,而抒情诗又占有极大的比重。中国古代的文论家从来都肯定艺术的发生、创造、接受过程中的情感因素,所谓“诗言志”,“诗缘情”,“情者文之经”,“诗者,根情”等等,都道出了情感是文学艺术的基本特性。重抒情的文学传统影响了现代中国作家的美学观念,当他们在接触西方浪漫主义时,主情说便引起他们的共鸣。五四作家主要接受诗骚传统,因而突出作家的主观倾向,更注重表现个人的主观感受。可以说,在现代文学作品里,艺术水平最高的作品通常是带有抒情性的。抒情不仅仅存在于现代诗歌中,在以叙事为主体的小说中也被广泛运用。例如,《沉沦》中的散文笔法,大量的景物描写被用以衬托出主人公颓唐、郁闷的心境。还有京派作家中废名、沈从文的田园牧歌的抒情小说,整篇小说都像是一首田园诗,不仅表现出主人公的人性美,更在于与传统的中国文学的相通。而现代文学中的抒情与中国传统文学的抒情有精神相通和契合的地方。两者相比较,前者更注重于对自我的关注,更注重主观抒情,这是现代文学抒情传统的进步所在。
再次,现代浪漫主义文学对传统的吸收还表现在对历史题材的创作和处理上。五四时期的浪漫主义作家和诗人在激进地否定传统文化的同时,更多的是涉足历史题材创作。从这些历史。这种从传统的历史文化中寻求依据,一方面因为这样的取材更能适应中国的环境,无论推翻旧有的封建文化,建立崭新的现代文化,都能从历史的长河中寻到根据。另一方面,历史文化和历史题材蕴含着深厚的民族底蕴,作品以一种极为顽强的力量赋予了现代浪漫主义作品以民族的精神气质。最典型表现在郭沫若的身上,郭沫若的戏剧创作主要取材于传统神话和传说的浪漫主义创作,如《女神之再生》、《湘累》、《棠棣之花》、《屈原》、《虎符》、《高渐离》等作品,这些作品都与中国数千年的传统文化密切相关,郭沫若使这些历史人物重新登上历史的舞台,赋予这些历史人物一种新的时代意义,给这些已死的尸骸中吹些活的生气来。屈原、信陵君、高渐离等都是有名的历史人物,而郭沫若的戏剧为这些历史人物注入了新的时代气息,让他们身上赋予了现代人的爱国、重信、忠诚等美好的品德,而不再是忠君的贵族。
三
一个民族的价值观是在源远流长的历史过程中形成和发展起来的,决定着一个民族的精神特点和文化特质。在历史的变化过程中缓慢地发展并且保持前后的连续性,即便是在对传统文化矫枉过正的五四时期仍然发生着最深层和最隐秘的影响[5-6]。
二十世纪初,五四运动之后随着西方文化的渗透,浪漫主义文学思潮在一段时间之内成为中国新文化运动中流派意识最强的一种文学思潮,波及到包括现实主义文学流派在内的整个文坛[7]。“在‘五四’运动以后,浪漫主义风潮的确有点风靡全国青年的形势,狂风暴雨差不多成了一般青年的日常口号,当时促生的社团多少都带有这种倾向。”[8]
五四一代的学人有着相似的生存背景,他们成长于传统,几乎都有留学的经历,传统在他们身上是根深蒂固的,融注到血液之中的,他们想借由西学让传统在新的时代背景之下断裂掉自身的劣根性之后获得新生[9],他们的反对传统,偏激只是方式,新生是目的,因而他们对传统的态度是断裂与承继。为了引起更多人的关注,扩大影响力,在一开始和传统断裂的时候,五四一代采取了偏激的方式,在一派打倒孔家店的口号声中讨伐传统。那一代的文人从传统的价值体系中分离而出,成为具有反抗精神的叛逆者,如鲁迅一般以猛士之姿进行愤怒的反抗,如郁达夫一般以颓丧之态抒发抑郁之情,如郭沫若一般以极大的热情喷泄着未来新中国的希望,如巴金一般富有充沛的激情进行灵魂的呼号和召唤。但是,种种叛逆之姿之下,其实是有着相同的共性——五四学人对传统的家国观念的认同仍然是根深蒂固的[10-11]。
长期浸润于封建社会的儒家思想当中,尽管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虽然已经在政治理念上和自身思想深处认同并接受了西方的自由民主和个人主义的价值观[12],但他们的心态并不完全等同于西方近现代的个体主义,他们身上所体现的恰恰正是中国封建传统文人身上的“士大夫情结”,因为“以天下为己任”的思想已经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深深地打上了烙印。这种根深蒂固的思想使他们走进整个时代,由启蒙而走向救亡,积极的投身于救亡的洪流中去了。五四时期的浪漫主义文学也是如此,不管其外在表现形态如何,其骨子里几乎都有民族情感在支撑着。他们崇尚自我、张扬个性,但并没有忘记国家前途和民族命运,在他们的意识深处是把自我、个性与国家、民族紧密连在一起[13]。他们在二十年代中后期逐步走向政治化,只是他们早期对社会改革的意见的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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