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几何美——王维诗歌的画面美、语言美和情感
2014-08-15马飞
马 飞
几度,是美的平衡点?
几何,代表诗中的王维?
那个儒雅灵秀为诗而生的人,可曾在儿时理想的云端跨过彩虹?可曾也瞥见“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的韦应物式的闲适散冲?
王维的诗是时间的遗址上长出的冰雕,在风雨的剥蚀中,在时光的荏苒里,愈加唯美而透亮。
是的,是那个亦官亦隐,游弋于京城边塞水乡大漠的唐代的王维。那个才情可嘉,诗句令人销魂的摩诘。
阅读王诗,心可以美到颤栗。他的诗,犹如一支绝响的箭,带着火,穿越猎猎寒风,把无边的冷化作暖暖的抚慰;他的诗,繁华过后,尽显韵味之美,仿佛官窑出产的瓷器,质地素洁,构图超然简约。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短短二十字,不蔓不枝,却表尽绵绵无期意。情理之中,意料之外。这春来的几枝中,有“蒹葭苍苍”式的繁密悠长的心事,有“关关雎鸠”式的不绝于耳的依恋,有“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默契。以红色染春,春满江南烟花大地,大有“春色满园关不住”的盛大铺排;以相思美春,不必搜肠挂肚的寻觅,春欲遁去,而无路可逃。此等柔肠,此等雅致,只有楚楚动人的眸子,清纯如水的心灵,饱满地感应,才能分得一毫雪风,两钱雨雾,三两造化。
王维,在几度之外,和诗歌遥相呼应?难道他在世间的一遭,只是为艺术而生?时间理应让他看破浓妆淡抹,点透纱帐,拨开他的心池上的枯叶,款款而来,临花抚扇,对月吟诗。他的琴下,弹奏出了轻柔的《鸟鸣涧》。读完后的感受,竟如春风过水,掀起的浪花,很快被一种美的享受平复,仿佛不着痕迹,实则弥漫在心。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人闲花更闲,零落无余念,闲到极致了吧?王维不肯罢手,宕开一笔,夜色撩人,闲暇填了梦的幽静,悠闲翻了海的喧闹,于是,静的意象出现就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了。再转个弯,月色入来,闲被黑暗镀上了光亮,也算是点石成金的手笔。这黑中孵化出的亮——袅袅婷婷,山鸟啼唱。凝结在春涧清流,鸟声呢喃间,不可自拔的,可以融化时光的可是“闲”字的所有?以动衬静,无动不静,无静不静。“落”的天然,“空”的有力,“惊”的巧妙,“鸣”的境界全出。声光色影,都是静的组成,天南地北,俱得人间天籁。闲,闲得住,静,静得纤尘不染,了无牵挂。这样的意境,就算月光自己,也肃穆成双好了,还能如何了断?翩翩化蝶,只怕也无法洒脱到这般超尘脱俗,登峰造极,炉火纯青的程度。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王维离不开明月,是离不开心中的光明么?
还是割舍不下自己心底的情愫之痒?
还是另有隐情?
这首《送元二使安西》,多么像写给心中一个爱切切,意绵绵的女子,向她展示诗人的情怀和胸襟。可是,哪个幸运的异性,能登舟靠岸,泊住这一弯静谧的有如秋水的爱的告白?是的,我情愿偏执地相信和他告别的的确是一位才貌俱佳的异性,惟其如此,这份情才更加牵动人心,不是吗?只是,纯情的女子和纯粹的明月之间,到底还有界限可分吗?
难道陕西的渭河,是他这一诗情的起点,也是唯一的指归?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写渭水时以情动人。写与渭城有关的一次打猎,可谓意气风发,尽显笔底波澜,胸中沟壑。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诗题为《观猎》,写打猎的场面,从风、草、鹰、雪、马等意象入手,不去正面描写狩猎场面的快马轻裘,却能以点成线,由线而面,将军英武的形象早被活化出来了。真正司空表说的:“不着一字,净得风流。”足见手法的高妙,章法的精湛。写猎后回归,一笔带过,却突出速度的迅捷,最后两句呼应首句,留下无垠的想象给漫长的时间来羽化。
读到“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两句时,我已醉倒,无法表达内心的惊喜和舒适。难道,世界所有的美好,都齐集他的麾下不成?怎会如此恰当,又能如此从容不羁,实在想知道,那场雨,到底“新”到何种程度?
他曾到过固原,并写下了《使至塞上》。这个诗情玲珑剔透的人,他其实也是凡骨俗胎,在玄宗的授意下,出使安西,实际上是他在官场遭遇了排挤。塞外的飞沙走石,苍鹰秃鹫,阡陌纵横,山高水长;朝廷的勾心斗角,明枪暗箭,刀光剑影,在他的眼里和心底,荡起的会是冲天的波澜吗?慢慢地出游,边走边思,构想诗歌的地图集,他以画家身份缔造了“大漠孤眼直,长河落日圆”的诗句。墨迹未干之际,难道没有一种诞生的快慰萦绕在他善感的心头吗?在那一刻,他的情感肯定在痛苦中徘徊、彷徨,然后涅槃。《山居秋暝》中的“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过香积寺》中的“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我们似乎可以从这些作品中窥观:音乐、美术、诗歌,在他的世界彼此映衬,彼此碰撞,彼此交融,彼此互生。他的才情,在平平仄仄,在宫、商、角、变徵、徵、羽、变宫;在点、线,面的交错里,大放异彩,光芒万丈。无法想象《蓝田烟雨图》到底如何勾魂摄魄。在他流落海外的画作中,《雪溪图》是我最喜欢的。那雪里的景象,似真如幻,人间天上。
在我看来,王维的诗每一首都是画面美、语言美、情感美的完美结合。尽管,有时他的画面未必迷人,他的语言未必明快,他的情感未必昂扬奔放。但是,他的画面一定有诗的品质,他的语言一定洗炼通透,他的情感一定百炼成钢。
他的诗和画所达到的美的高度,实在是一个高度上的高度,顶峰上的顶峰。苏东坡的评价是那样耐人寻味:“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艺术是多维度的,我从一开始接触王维的作品,到写出这篇作品,时间在十年开外。直到眼下,我也没有找到合理的答案,在那些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条理清晰的维度刻度盘上,王维的美当属几度?
他的诗,是没有淬火的刀,却一样锋刃如霜。他的音乐,虽不曾听闻,却也让人浮想联翩,如闻天籁。他的画,脱俗但不清高,孤芳却能美众。一个人,在他生命的颠峰和低谷里,在平淡琐碎的日子里,不放纵不消沉,不卑不亢,不怨不怒,除了追求洒脱快意的诗情画意别无所求,不得不让后来人佩服。
但是恰如一位高人所言:“在尊贵和卑微之间,他选择卑微;在繁杂和简约之间,他选择简约;在高调和低调之间,他选择低调。”如果不算牵强,我相信高人的选择,也是王维当年的选择。